可如今,什么都没了。
家园亲朋付之一炬,这叫她如何不悲伤?
禅院真昼理解她的心情。
可很多时候,语言的力量是贫瘠的。
她能做的,也只是抱了抱她,安慰她不要哭。
夜晚的森林很危险。
狭窄陡峭的山路,伸手不见五指五指的树海,盘踞于此的毒蛇野兽,无一不是吞噬人命的利器。
她们没有乱跑,彼此搀扶着,一脚深一脚浅去往后山一所人迹罕至的小屋避难。
小屋早已废弃。
屋顶坍塌,只剩下半截石头混合着泥土的墙壁抵住了风雨的侵蚀,还在顽强耸立。
往日,只有村里最调皮的孩子才会跑到这里玩耍。
也正因为如此,这里比那些潮湿的山洞、空荡的树林洼地要安全许多。
她们躲在避风的角落,也不敢点火,互相依偎在一起,盖着还算厚实的风衣,就准备这样硬挨到天亮。
然而,刚到下半夜,禅院真昼就头疼得不得了,胃里翻江倒海,抬手一摸,额头果不其然已经滚烫得不像样子。
遭受大变,哭着睡过去的美绪没起烧,反倒是她又开始出幺蛾子了。
禅院真昼闭上眼。
又在心里把罪孽深重的五条悟骂了一通。
可不等她稳固道心,漆黑的林间就隐约传来由远及近的犬吠。
不妙地念头涌入脑海,禅院真昼瞬间警觉起来,顾不上自己还在难受,忙把美绪摇醒,将装着她们全部家当的旅行包塞到她怀里,叮嘱道:“财物都在里面,带上它,顺着屋子旁边的水路走,要快!”
美绪先是一愣。
旋即意识到她什么意思,顿时不干了。
“不要!”
“我不要这样!”
她甩下旅行包。
瞬间红了眼眶,眼泪就像是断了线的珠子,簌簌而落,“你总让我先走,可我还能去哪儿?父母不在了,大家也都死了,就连你也不要我了,我自己孤零零的一个人,还能去哪里?!这世上真的存在没有战争与死亡,让我可以好好活下去的地方吗?”
含泪的声音带着几分压不住的委屈。
“真昼,为什么你总能毫不在意的面对死亡?不管面对的是强、奸犯,还是屠村的武士,你好像从不知道什么是害怕。可是你为什么不怕啊?!人一旦死了,就什么都没了,你为什么不怕啊?!”
“呜……”
“怎么办?我好怕啊。”
“害怕失去,害怕孤单,害怕死掉……一想到他们那些可怕的嘴脸,我就害怕得动不了了……真昼,让我留下吧。你不要赶我走,我自己一个人是活不下去的。就算真的要死了,也请不要再留我一个人了,我害怕,真的好害怕啊,我不敢自己一个人,我想跟你一起……”
禅院真昼叹了口气。
听着逐渐逼近的犬吠,抱住她,掌心拍抚着她颤抖的脊背:“……不想走就不走吧。”
美绪双臂死死绞紧她的腰。
力气之大,都让她感觉到了疼痛。
想了想,她还是出声解释:“其实,我也不是不害怕。相反的,正是因为我知道害怕,才会无论如何都不留活口,绝对不给他们反咬我的机会。美绪,死亡不可直视,蝼蚁尚且贪生。之所以让你先走,绝不是因为我能坦然迎接死亡,有着超脱一切的胸怀,而是因为对我来说,那才是唯一的生路。”
“我身体不好,还又生病了,根本没有逃跑的能力,跟你一起走,只会害得你也跑不掉。反倒是留在这里,跟他们周旋,或许我还能有一条生路。”
“如果不是这样,我又怎么会留你一个人?”
“我一直都记得,是你收留了我,是你无惧被疾病传染的风险,一直将我带在身边尽心尽力照顾,如果不是你,我可能早就死在漫长难熬的夏夜里了。”
“你不仅是我的恩人,更像是我的妹妹,我想保护你,无论如何都想让你活下去……”
美绪从她怀里仰起头。
抓紧她衣袖,又哭又笑,声音发颤:“真的吗?原来是这样吗?真昼,我不想做你的恩人,我想做你的妹妹……一直以来,我都想跟你做家人。从我见到你的第一眼,我就在想,如果我们是家人就好了。这样的话,我就再也不会孤单了,再也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了……”
“原来真昼也把我当妹妹,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泪水顺着她面庞滚落。
无尽星光落入那双浸染水汽的眸子,无尽可怜。
而她却仿佛这样就已经心满意足了,深深注视着近在咫尺的禅院真昼,开心地笑着,“只要能跟真昼在一起,就算现在立刻死去,也毫无遗憾。”
“别说傻话。”
禅院真昼把美绪拢在怀里。
仰头望向那条横贯天幕的璀璨星河,心念电转间,自救的法子已然跃出脑海。
她略微低下头,跟美绪以额抵额,雪下松青的翠色眸子深深望入她眼底,声音又轻又静,却莫名让人心安,“接下来,你仔细听我说,或许,我们都还有一线生机……”
她们绝非只有死路一条。
这个时代阶级分明。
人不仅分三六九等,还有高低贵贱。
普通村民杀就杀了,不过是一群连姓都没有贱民罢了,都不需要给理由,就可以残忍夺走他们的性命,无情终结他们的人生。
但贵族是不一样的。
尤其是京都那些自恃身份,绝不涉足蛮荒之地的名门贵族,更是令人心驰神往,即便他们只会摆出轻鄙嘲讽的姿态,也是那么优雅动人,美丽得让人移不开眼。
是以,当一个足够高贵的姓氏出现在这里,就算还不确定真假,粗鄙的武士们也会下意识恭敬起来,生怕惹得贵人不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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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啊,有时候真是一种很sharkbee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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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门在外,身份都是自己给的。
如今,禅院真昼给自己的身份就是京都御三家出门历练的新手咒术师。
因为一旦向家族寻求帮助,就证明自己实力不够,无法独当一面,只能回归家族嫁人生子,所以,即便她在祓除咒灵的过程中被诅咒了,也拒绝向家族求助,以至于明珠落难蒙尘——有美绪背着的旅行包为证,里面装了众多普通人见所未见的高级咒具,随便拿出来一件,都是能杀人于无形的宝物。
总而言之,在枪支点射震慑住他们后,她理所当然成为了一个很有个性的高贵姬君。
她得到优待。
就连侍奉她的美绪也被重新当成了人。
甚至,只是漫不经心地随口一提,那些枉死的村民也就都得以安葬。
……何其可笑!
禅院真昼再次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是美绪喜极而泣的脸。
可她却来不及听美绪诉说劫后余生的喜悦,胃里一阵高过一阵的恶心让她陡然变了脸色。
她冲出门口,扑在廊檐下的阑干上,将不知何时喂入自己胃里的药汁吐了个干干净净。
胃液反流,食道灼烧感强烈,口鼻尽是又酸又苦的滋味,再加上反复高热带来的晕眩和肌肉酸痛,让她趴在栏杆上痛苦喘息,身体狼狈蜷成一团,后背蝴蝶骨支棱起瘦削的弧度,垂落下的手指不正常痉挛颤抖,似乎下一刻她就要成为第一个穿越却病死的倒霉鬼。
“怎、怎么回事?!”
美绪大惊失色。
震惊于她的痛苦神情,根本不敢贸然碰她,急得直转圈,“明明之前都好好的,怎么突然开始吐药了……”
她摆摆手。
示意美绪不用紧张。
她病了太久太久,只是稍微花点心力,就足以压垮她的破箩筐身体,所幸……
熏香随风飘来。
是一种很清雅的味道。
好像某种盛开在夏日的花,尽态极妍。
她晃了晃神,一双不属于女孩子的大手倏得搭到她身上,那种怪异的触感让她瞬间头皮发麻,可不等她一个激灵甩开,视野里的世界就骤然上下翻转,伴随着强烈的失重感,她已经被人打横抱在怀里。
美绪惊呼出声。
下意识想阻止,却被随侍左右的部曲强硬拦在屋外。
禅院真昼闭着眼,唇瓣用力抿得发白。
突如其来的位置变化让她太阳穴又开始突突地疼,好不容易平复下去的恶心感也上来了,腹中剧烈翻涌,如果不是那人及时调整抱姿,恐怕下一刻她就要吐到那人脸上。
“簌簌口,然后,吐出来。”
那人坐在榻上抱着她,端着水杯递到她嘴边。
她皱眉。
不大愿意动弹。
却还是一一照做。
那人笑出声。
他似乎很喜欢照顾人。
不厌其烦地又给她递了一杯蜂蜜温水,就算只喝了一口就被拒绝,也没有扰到他兴致。
他更耐心地将她放回榻上,让她可以平躺,自己则拿着沾着温水的棉帕给她净脸,略显粗粝的指腹拨开潮湿的碎发,别在耳后,仔细欣赏着面前这张即使是在病中,依然颇为出色的脸蛋,笑着感慨:“你长得很好。”
禅院真昼不搭话。
“只可惜……”
他叹了口气。
手指在她脸上流连,“你病太久了。像你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本来应该更加美丽、更加夺目才对。不,应该说,你父母一开始就不该放任你外出游历。一个女人,尤其还是你这样漂亮的女人,应该被好好珍藏……”
禅院真昼缓缓睁开眼。
那双宛若雪下松青的翠色眸子,不带一丝波澜地望着他,丝毫没有被骚扰、被凝视的愤怒:“你猜,我现在还有没有足以咒杀你的力量?”
他微微一笑。
收回手,目光却没有从那双格外漂亮的眼睛上挪开,俊朗的脸上浮出意味深长的表情:“我想你并不会做那种事。”
她道:“谁知道呢。”
那人脾气似乎不错。
即使碰了个软钉子也不恼。
依旧非常体贴地给她喂过药,之后才起身离开。
美绪忧心忡忡地走进来。
“真昼……”
“我没事。”
禅院真昼招呼美绪过来。
瞧着她几乎要把担心写在脸上,宽慰般笑笑,“真的没事,他这种男人我见多了,我会处理好的。倒是你,这段时间不要离开我太远,我有些东西得交给你。”
美绪乖乖点头。
捧起她冰凉的手掌,贴在自己脸上,依偎在她身边,用几乎不被听见的声音,小声道:“我知道的……姐姐,不用担心我,你要快点好起来啊。”
“嗯。”
她们约定好了。
然而,某个闷热的暑夜,当禅院真昼骤然从梦魇中惊醒,原本该睡在外厢的美绪还是不见了踪影。
她没什么表情。
苍白失色的脸上也没有任何愤怒之类的情绪。
平静抓起枕头下方的95式短刀,赤着脚,悄无声息走出房间。
她们现在居住的地方原本属于村长。
村子被屠后,这里理所当然空出来,理所当然被行凶者侵占。
大家都是清贫农户。
就算是一村之长,宅子规模也不大。
不过是比别家廊檐长些,间数多些,占地多些。
所以,她只是绕着廊檐走了半圈,就找到了美绪的所在。
杀人这种事,一回熟二回更熟。
男人被推到在地。
骇然瞪大眼,脸上写满对死亡的恐慌。
可伤口太深,喉管已经彻底被割断,即使拼命捂着脖子,也只能发出嗬嗬的气音.
禅院真昼来到美绪跟前。
将血泊里的她搀扶起来,视线触及她脸上红肿的掌印,眸光骤冷。
“姐姐!”
美绪却在此刻突兀笑出声。
她胡乱抹去脸上喷溅上去的血,仿佛感觉不到疼痛。
棕色眼睛闪闪发亮,她就像是发现了新大陆一般,整个人被高涨的情绪充盈,神采飞扬,激动地浑身颤抖,“原来男人真的没有那么可怕!我只是学着姐姐教我的那样踹了他一脚,他就马上倒地上起不来了!姐姐,你是没看见他那副气急败坏的样子,真的太有趣了……”
美绪大概是真的很开心。
嘴里不自觉哼着愉悦的曲调,视线越过禅院真昼,偏头去瞅那个男人,明亮的眼底清晰倒映出他的死状。
这本该是很吓人的场景,可她却已经不再感到恐惧。
“姐姐,我不害怕了,真的不害怕了……下次我绝对会做得更好,再也不会给他们反咬我一口的机会……”
这样说着。
美绪重新看向禅院真昼。
形容狼狈,眸子却亮得惊人,“男人,不过如此!”
最艰难的那一步已经迈出,从今往后,再也没什么能禁锢她。
一片风平浪静。
死掉的男人没有溅起一丝水花。
就连他的主子——那个制造了的一切罪魁祸首,人见城的城主,也仿佛忘了他的存在。时隔多日,才用一种极度暧昧的口吻,表示自己会从人见城遣派新的医师,以及新的仆妇,权作他暂时无法过来陪伴她左右的歉礼。
对此,禅院真昼表示:世上还真有人如此有本事,不见面都能膈应人。
他很膈应人。
但他送来的礼物中却有惊喜。
美绪一眼就认出来眼前这个温婉安静的医师,正是当初给她们留下药方和财物的好心人!
“您可以称呼我为珠世。”
她恭敬躬身行礼。
温柔的紫眸低敛着。
整个人仿佛紫藤花间萦绕的薄雾,安静淡漠,“从今以后,就由我为您诊治。”
“……那就拜托你了。”
禅院真昼微笑回应。
见着本人就更确定了,她的确有古怪。
既不是人类,也不是咒灵,更不是妖怪,在过去不算短的十九年间,她从来没见过跟她一样的古怪存在。
……想来应该不是跟咒灵一样仇视人类的东西才对。
不然,她跟美绪绝对活不到现在。
她原本是这样想的。
直到——
宅子里接连出现失踪事件。
第4章 终于来了
最开始失踪的,是守在外面的武士;再后来,就是宅子里伺候的仆妇……这种未知死亡日渐逼近的恐慌,使得众人宛若惊弓之鸟,惶惶不可终日,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关于厉鬼复仇的流言开始在人群中蔓延。
美绪嗤之以鼻:“不可能!如果真的是他们化成厉鬼索命,第一个要杀的就是那个城主!只杀下人有什么意思?”
禅院真昼也是这样想的。
耐不住下人们自己疑心生暗鬼,恐惧地求到她跟前,想要跟她们一起抱团过夜。
她没有拒绝。
所有人都聚集到一间屋子里,下人们大概也是有了面对危险的底气,虽然还是忍不住瑟瑟发抖,但又克制不住自己又菜又爱玩的本质,忍不住聊起自己往日里听说过的鬼故事。
美绪不喜欢他们那样揣测村民。
他们忙摆手解释:“不是那种人死后变成无形厉鬼,而是更可怕的、活生生的、会吃人的恶鬼! ”
美绪眉头一皱,身体实诚地靠向禅院真昼:“还有这种东西?”
“有的有的。”下人讨好地回答,“我父母曾经就见过,听说是个年纪很大,早就该老死的人,却不知道怎么就变成了食人鬼……那真的是非常可怕的存在啊,虽然跟人类一样会受伤流血,但却不管受到怎样的致命伤,也都很快就能恢复如初,唯有阳光,才能彻底将他杀死……”
前所未有的见闻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禅院真昼一直观察珠世。
在众人随着故事讲述而恐慌地缩成一团的时候,她过于平静了,就好像食人鬼对她来说是司空见惯的事似的。
禅院真昼若有所思。
等到天色将明,众人散去,独留下珠世,第一次主动跟她搭话:“……珠世,你说我能趁着这个机会,平安带着美绪从这里离开吗?”
珠世垂首行礼:“夜晚太危险了。”
她再问:“那白天呢?”
珠世:“太阳迟早会落山。”
她想了想,又道:“太阳总会升起的。”
珠世:“夜晚也总会降临。”
明白了。
只在暗夜里出现的食人鬼真实存在。
他们生命力强悍,寿命与妖怪无异,如果不是见光死,他们存在本身可以说完美无缺。
是个好东西,啊不,是真的太可怕了!
意识到这一点后,禅院真昼咋舌于自己的倒霉,不禁又在心底给五条悟记了一笔:“珠世自己就是能徒手拎尸体的存在,那东西却可以把她当仆从使,控制着她不往外吐露一个字,可见是个不知道比珠世强多少的可怕存在……我能杀了他吗?趁着白天把屋顶扒开,把直接把他晒死?”
“不行吧,这也太鲁莽了。”
“万一他没躲在这里呢?这岂不是立刻暴露我已经知道他存在这个事实了?这可一点也不好,哪有敌在暗我在明的道理?一点也不符合陈掌门对我的辛勤指导。就算想长痛变短痛,也不是这个变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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