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文新气笑了:“听听,更是句糊涂话。莫说你听话,你今日就是威胁我要一头撞死,我也不可能违背祖训!”
说罢了,拂袖转身,黑着脸又与冯氏道,“我与他无话可说。他是你儿子,你劝吧,我得回去补觉了,还一大堆事儿等着我呢!”
“文新!”冯氏一脸的泪,心疼这个又心疼那个,全然没了主意。
她左右为难,最后只能劝儿子道,“你先去歇歇,我等你父亲气消,再帮你劝劝。”
“母亲也觉得该给么?”霍青山眼含期待,定定地望着母亲。
冯氏心肠自然是软的,哪里能够见死不救,叹了声道:“眼前都顾不来,还谈什么以后,药不拿来救人,那跟石子儿有什么两用。听娘的话,去把药上了,吃点儿东西,好生歇歇,不然等真拿了药,你也没力气给婉娘送去。”
“可她等不了,明日天黑之前,我一定要把药送到!”
“这样啊……”原来时间不等人,难怪儿子这么急,冯氏听得心焦,可还是只能劝,“去歇着吧,我知道了。”
霍青山到底有些不支,下去草草吃了些东西,给伤口抹了药,又来这边等着,端端正正地跪在他爹门前。
他哪里有闲心去歇一歇,只怕一闭上眼都是温婉的死状。
已经临近中午,霍文新补觉还没醒。
冯氏在房中等着,越等越焦躁。她本是又困又累,早就想歇了,眼下却是半点瞌睡都没了。
那孩子等不起呀。
她焦躁地在屋里走来走去,不经意间望了眼桌上的东西。
有一个匣子吸引了她的注意。
有些眼熟呢?
她忙走上前,仔细地瞧了,脑子里突然冒出来一件事——当时婉娘落水病危,霍文新开柜子给她赤阳散,那暗柜里头还放着一个匣子。
正是这个!
匣子锁着,匣子旁边就放着钥匙。冯氏惊得捂住嘴,下意识回头看了眼床的方向。
霍文新还睡着,想是困急或是气急,脱衣上|床的时候,顺手就将钥匙丢在此处了。
他向来谨慎,怎会犯如此低下的错误。
冯氏紧张地咽了咽口水,想起取赤阳散的时候,霍文新说过的一句话,他说:“她有病,咱有药,这叫有缘,天生要做一家人”。
这可是他自己说的!不管了,冯氏一把抓了钥匙。
霍青山在外头等了又等,几乎要冲进去,冯氏突然藏着个东西出来了,一把塞给他。
“快!快走!”
第三日,傍晚。
小沙弥提着灯,爬上山顶去等着了。他望着一眼望不到头的悬崖窄路,摸了摸光头,叹出口气。
太阳就要落山,几乎要看不清楚了,这样的情况下走悬崖路,只怕是凶多吉少。
小沙弥不明白,师父为何一定要救那个女人,几乎把自己的性命搭进去了。
他断言那位霍施主,不可能活着回来,这样的路,连圆慧大师兄都没有把握走。师父这样坚持,到头来不过是一场空。
“唉……”
天就要完全地黑了,小沙弥吹亮火折子,点燃手里的灯笼,因是无聊,盘腿坐下打起了瞌睡。
可是眼睛刚刚眯起来,就晃见一抹光线从悬崖那头照了过来。他惊大眼睛,仔细瞧了过去。
从黑暗里走过来一个男人,两臂张开,抠着崖壁一点点走来。他腰上挂着一盏琉璃灯,勉强照见脚下的路。
乖乖!真让他往返成了!
小沙弥激动地站起来,又不敢高声呼喊,怕惊着了来人,只紧张地看着他一点点挪过来。
终于,霍施主两只脚踏上平地,几乎就在同时,他扑摔在地。
“救她……救她……”
他气若游丝,抬起一只鲜血淋漓的手,手上捏着一块精致的小木盒。
然后,人便晕了。
这一线生机,终究还是被紧紧抓住了。
醒来时,温婉觉得头痛恍惚得很,懒懒地环视四周,她竟一时想不起来如今是何岁月,自己又身处何地。
她分明记得,好像有烈火焚烧她身来着,她被烧得痛入骨髓,想要求死却是不得。
“可算是醒了,快喝口米汤!”一个声音在耳畔响起。
她扭头,见洛明霜坐在床边,手里端着个陶土碗,满脸是惊喜地笑。
“张口,你出了那么多汗,再不补些津液,要成干尸了。”
温婉愣愣地望着她,张嘴把米汤喝下去。熟悉的洛明霜的声音,将她从恍惚中拉了些许回来。
“这儿是?”
“解世峰啊。”
洛明霜又倒上一碗米汤,“恭喜你啦,有人送了一枚度厄金丹来,你现在可以没病没痛风风光光地再活十年。”
温婉:“……”
哦,她想起来了。
她去送盈盈,撞见霍家被追杀,出手救人。本是想拦截下来就是,可又怕对方卷土重来,便多杀了几个震慑。
却没想到,一直被她刻意压制的内力,因为她多动了两下手,便蜂蛹而出,不一会儿便失控了。
她索性大开杀戒,除了这群后患,可也因此彻底耗尽元气。
她以为自己是死定了,现在洛明霜却说,有人送了一颗度厄金丹来将她救了回来。
度厄金丹,不是说这药再未问世,已成传说了么?怎么可能会有人巴巴地送一颗过来给她。
洛明霜见她满脸困惑,忙道:“你先把精神养好,这些事以后再与你说。玄通大师为了救你,耗损颇大,眼下已是倒了床,你若好些了,该去好生谢过才是。”
温婉脑子昏昏,有些运转不动。罢,洛明霜值得信,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我虚成这样,你就给我喝米汤?”
洛明霜:“嘁,我给你啃大排骨你克化得了吗?”将她按回去躺着,“你在鬼门关走一遭,浑身筋络几乎运化不动,如今正在苏醒,好歹也得等个半日再吃饭菜。”
那可真是熬煞了人,她饿。
温婉盯着洛明霜,眨眨眼睛,眼珠子一动不动。
洛明霜:“你看我干嘛?”
“不真实,我觉得好像是在做梦。要不你掐下自己,告诉我痛不痛。”
“不是做梦,你就是走了狗|屎运。”
“……”
窗纸上,一道人影淡去。
霍青山理了理衣裳,他衣衫褴褛,虽已打理过了,仍是形容狼狈,全无半点昔日公子之姿。
他浑身布满了擦伤,因连日未睡,眼下一层浓重的青黑。本是疲惫至极,可他的眼神却清亮而带着笑意。她还活着,就很好。
晨曦清透,霍青山抬头望了望天,依稀记起,初遇她时正是这样的时节。
整整一年,仿若大梦一场。
爱过恨过,如今恩怨两清,他该回去,步入承诺下的牢笼,从此与她真正的结束了。
站在山顶往下看,天地万物如蝼蚁渺小。本就不合适的两个人,又何必非要绑在一起,不如一别两宽,从此天地浩大。
这样,才是最好的结果吧。
霍青山再未回头看一眼,一步一步走下台阶,赴往泰州。
玄通大师终究还是撑过来了,笑呵呵地说,他还能做地藏王菩萨的引路灯。
然,愿世间再无恶,愿大愿心经再无人来修。
温婉在山上养了一段时间病,日日听着禅音,心绪日趋平静。下山之前,她还是从小沙弥口中知道了真相。
那颗度厄金丹,是霍青山拿来的,几乎为此送了性命。
洛明霜本不想告诉她,因为霍青山本人也并不想让她知道。
他的意思,是不想再纠缠下去了吧。
温婉明白。
所以下了解世峰后,她就直接回了柳浪山庄。
这颗金丹又给她续了十年性命,温婉觉得浑身筋脉里都充满了力量,好像回到了十七八,正有使不*完劲儿的年岁。
那些虚病的症状,几乎全都没了,她苦苦挣下的权柄与地位,才真正到了享受的时候。
可是回了柳浪山庄,温婉仍是将事务丢给冯晴,闲下来的时光也不打牌,只是看看闲书,弄弄花草,闲云野鹤一般再不管事。
冯晴这日来收药碗,见又放凉了没喝,急道:“庄主这样可不行,身子会熬不住的。”
她说这话的时候,温婉正将一缸花从角落里搬到阳光下晒,八十来斤的缸,一只手就拎起来了。
冯晴惊叫:“庄主使不得!放着我来!”
温婉却已将花放好,拍拍手,叉着腰欣赏她的小花园。
这时节正适合花草生长,蔷薇、鸢尾、天竺葵、凤仙花……对了,她已经有段时日没有拿凤仙花染指甲了。
她好像忽然间不在意俗物,也不在意美丑了,只想过得随心所欲一点。早起不洗脸,直到下午想起来才拿清水洗一洗,这样的事已发生了好几回。
“忘了告诉你,我的病好了,还有十年好光景呢。这些力气活,可不必累你来做了。”
她笑着说道,在水缸里洗洗手,顺手倒了一碗茶递给冯晴。
冯晴似有些失神,迟迟接过,也笑起来:“那真是太好了!咱们柳浪山庄有庄主坐镇,定能繁荣鼎盛下去。”
温婉拾起水瓢,挨个儿给她的花浇水,漫不经心道:“对我而言是好事,对你,就未必了吧。”
冯晴脸色大变,捧着茶碗跪了下去:“庄主明鉴,属下从未有二心!”
“之前自然是没有,可若知道我还有十年好活,难说你是否还熬不下去。”
冯晴脸色惨白。
她素知庄主的手段,那是极狠的,从来不留后患。话已经挑得这么明了,庄主病好了,她这样的帮手就成了隐患,这是要除了她吧!
她丢了茶碗,害怕地嗑起头:“属下知错了,近日频频越权,实在不该!庄主将我下放、处罚我绝无怨言,只求庄主留我一条性命!”
水瓢的水牵着线没入泥土,温婉耐心地浇着花,不疾不徐与她说道:“越权是我默许的。冯晴,你是我看好的人,可不能这么不经吓。”
“庄主明鉴,冯晴历来胆子便小,近年主持内务,全靠庄主给我撑腰。我绝无半点不敬之心啊!”
从前,温婉喜欢听人跪倒求饶,如今入耳只觉聒噪:“行了,能爬到这个位置的,哪个不是演戏精。你不必跟我演,我也不会杀你。”
浇完这一边,她又提着桶去浇另一边,冯晴跪着跟她转身。
“我倦了。这江湖争斗永不停歇,除了自己没有真正值得放心之人,今你知我暂时死不了,日后送我吃食,我却还得提防你是否给我下毒。”
冯晴又使劲儿磕头:“属下绝不敢行如此悖逆之事!”
温婉却是自说自话:“我几乎要忘了,我当年步入江湖,不过是被迫求生。其实,我从来没有喜欢过这个江湖。”
她丢开水瓢,不疾不徐地走过来。
“我所求,不过是一点花草,一点宁静,一点想要做什么就做什么的洒脱。如今我站在顶点,却才发现,这里并没有我想要的东西。”
说到此,她扯下脖子上的老银坠子,朝冯晴丢去:“庄主印,现在是你的了。”
冯晴仓促接住,目呆口咂:“……庄主?!”
“如今你才是庄主。”
“可是……”
“一会儿召集各位管事,我要宣告隐退。冯庄主,还请尽快给我寻一片清静地,越隐匿越好。”
冯晴捧着手上的老银坠子,几乎不敢相信:“庄主,我……”
这是试探吧?
“再客气我就收回来了。”
冯晴闭嘴,重重点了点头:“是,我这就去安排!”
温婉望着她急匆匆离去的背影,再没有负担地勾起笑。
这风光优美的山谷,即将少一位温庄主。而不久的将来,遗世桃源中,会多一位飘逸隐士。
赵王起兵谋反,得王氏一族鼎力相助,攻势迅猛,一举拿下东郡富饶之地。然此后便遭遇强力抵抗,就此止步不前,与朝廷大军鏖战数月后,便就不敌。
八月,赵王被擒,押送回京,一杯毒酒死在牢中。陛下念手足之情,赦免其家眷,贬为庶人。
长公主同罪,赐毒酒。
同月,王家认罪,抄家流放一千二百多人。
此一战,新星辈出,然陛下也终于看明白,江山稳固仍缺不了世家相助,当此之时,还不是兔死狗烹的最佳时机。
遂收起屠刀,大赏此次功臣。
霍家支援钱粮有功,圣上特召霍家家主入京,封了平宁候。
顺手又把齐将军从外地召回,复了官职。
好消息传回泰州,府里热闹了好久。
又是一年秋,雨水绵绵,似有人哼唱着一曲惆怅小调,从昨儿午后一直下到今儿早上,将连日的热闹慢慢浇灭了下去。
宅中安宁,只闻雨声淅沥。
霍青山一手执伞一手拄拐,慢悠悠跨入沁芳园。他驻足,朝小书房瞧了两眼,望见岁月静好,时光恬淡。
如今在泰州,宅子小,他与父母同住在一院。
小姑娘已启蒙,此刻正听先生教字,看了两遍便能下笔写。
像她生母,聪慧。
当初不见了母亲,盈盈也曾哭闹打滚,后来总见不到,慢慢也就淡了思念,小小年纪,越发稳重起来。
这会儿盈盈听着课,冯氏就坐在外头屋檐下,摆了桌椅看账,时不时地皱下眉,叨叨两句。
霍青山笑了一笑,拄着拐慢悠悠走进自己的书房。
泰州的书房陈设简单,唯书本颇多,照例摆放得齐整。笔架旁搁着一个琉璃罩,罩中躺着一枚黄色的平安符。
这是盈盈的娘亲,唯一赠予他之物。
也许,敢于正视才是真正的放下。他不介意世人知他最爱之人是谁,也不介意世人知他爱而不得。
他不再为此苦恼,夜深人静时偶然想起那个女子,也只是叹一句有缘无分。
霍青山看了眼平安符,坐下,先不忙翻书,捏着眉心揉了一阵。诸事繁多,他最近几日很是头疼,勉强醒了醒脑子,便就拿起桌上叠了两指厚的书信,挑拣来看。
近日家主不在泰州,内外事务一概由他经手,每日必会收到许多书信,尤其是东郡那边报来的消息,积了山多。
眼下战事平息,也该回去祖宅了,只是战时霍家宅子被赵王霸占,糟蹋得不成样子,得有好几个月才能修缮妥当,一时半会儿走不了。
三房齐氏听说要回东郡,便趁机闹着分家,想要分到这泰州的宅子,她好在这儿做她的当家主母。
家里闹哄哄的,叫人颇为心烦。
霍青山按下烦闷,挑了一封信启开,正待要看,却见外头书剑匆匆忙忙跑了进来,手里高举着一封信。
“收到回信了,这回应是有好消息了!”
他兴奋地将信递上,搓搓手,很是想知道信中内容。可霍青山接过,却随手将之放到了一旁。
书剑错愕:“哎,不看吗?”
“不算急事。”霍青山接着方才那封信看。
不算急事还火急火燎叫人去查?
不过转念一想,还有十年光景,确不是火烧屁股那般的急,书剑也就不多嘴了。他知道,公子手上家主寄回来的这封,关乎家族兴衰,才更是要紧。
霍青山时刻谨记自己的身份,任何时候当以霍家利益为重,这是他欠霍家的。他私取祖传秘药,若不能振兴家族以报,无颜面对地下祖宗。
当日从解世峰回来,父亲便罚他跪了祠堂,整整五日,令他跪坏了膝盖,后延请名医来治,名医也只道顶多好个七八成,日后像有这样的阴雨天气,难有不痛的。
至于偷药的冯氏,父亲竟唯有怪罪,只道是自己看药不力,有负祖宗,在祠堂领了一百鞭子。
如今回想,难说不是父亲故意为之。
那药,霍文新私心里,其实也想给的。
做家主有做家主的难处。霍青山收了心神,展信浏览,越看下去眉心越是皱起。
“怎么了?”书剑担忧地问。
霍青山将信丢开,扶额不语。
书剑伸头瞄了眼,霎时抽了口气:“尚、尚公主?”
山水清幽,偶尔却又热闹。
流过山谷的那条小河上,时常浮着七八绿头鸭,岸边屋舍六七座,上头炊烟四五支,放眼望去,成片的稻子已弯了头,田间劳作的农人捏着稻穗咧嘴笑。
温婉不会农活,但这几个月来也学着种些菜,又拿铜板碎银与村民换些米粮,吃喝不愁,日子过得悠哉悠哉。
村里的小孩儿最先与她熟识,玩笑着喊她“女财神”。
温婉欣然接受,日日散财。
起先她让冯晴帮她找个地方隐居,不能只她一个,那样太无聊了,又不能太热闹,不然就不烦人了。
冯晴为她找了个山谷小村庄,此地偏僻,倒也不是彻底隔绝于世,顺着河流就能够出去,只是外出的道路崎岖,去一趟镇子得起好大的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