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氏又多问了徐泽几句分家的事,他也避重就轻的答了。
眼看着这边谈得差不多,袁氏把怀里睡得正香的孩子放下,让陶桃看着,才带着陶枝去菜园里拔菜苗。
这会子陶阿奶正在给新栽的菜苗浇水,一起身,见了她母女俩推了竹篱门进来。
陶阿奶正想问个明白,袁氏不等她开口就一五一十的交代了,又把还没捂热的五十个铜板交给她。
陶阿奶一看到钱袋两眼放光,连忙接过去贴身装好,眼睛都笑得眯了起来。
她连连夸了几句乖孙女,“下次再有这样的好事,还交给你阿奶来,也用不上你娘操心,她在家看娃做饭就行,明日我去办,一准儿办妥当。”
陶枝应了声好,拔了一小把菘菜苗和萝卜秧装进篮子里,这才和陶阿奶告辞。
“你这就家去了,不留着吃个晚饭?”陶阿奶试探。
“不吃了,回去早点把菜苗栽上,得空了再回来看您。”陶枝一面往出走一面说。
袁氏把小两口送到路口上才打转身,陶枝站定回头看着娘亲稳健的步伐,逐渐硬朗起来的身子,心下也踏实了不少。
眼瞅着徐泽就要出远门,回了家陶枝也总是坐不住,一会子缝足袜,一会子晒鞋子的。
徐泽蹲在墙头上逗隔壁院子里的大黄狗,他同那狗打商量,“你吃了我不少骨头了,也顺带帮我们家看着点……”
一天几顿饭下肚,转瞬就到了夜里,陶枝又把他的行李清点了一遍,看看有没有什么遗漏的。
“你都翻了五回了,歇下睡吧。”徐泽说完打了个哈欠,懒懒的往草席上一躺。
陶枝思前想后,在嫁妆箱子里摸了许久,翻出一锭银子,又把床尾装积蓄的钱袋拿出来装在一起,一并交给徐泽。
“这些银子你拿着,留在家里我也用不上。”陶枝蹲坐在榻边的脚踏上,把钱袋塞进他的包袱里。
“你留着吧,我吃喝都有人管的,我不在家你手里不留点银钱怎么行。”徐泽支起身子,一把把包袱捞了过来。
“都说穷家富路,出门在外处处都要花钱,我在家里吃喝不愁,还是你拿着,我们拢共也没剩几两了。”
徐泽把钱袋拿出来丢在草席上,陶枝上前捡了起来,又夺过包袱塞了回去。
她哼了一声,假装生起气来,“你别和我争了,再推三阻四下去天都要亮了,你一早还要赶路呢,快些睡觉。”
见旁边的人没有出声,总算消停了,陶枝正准备起身回榻上,猝不及防被人结结实实的抱了个满怀。
徐泽低头把下巴搁在她的肩上,闭着眼强忍着心底翻涌的情绪,低声呢喃道:“有你真好。”
陶枝这次没急着推开,只任由他抱着,静静的感受着彼此的体温,过了许久,才有些哽咽的回应他。
“你一定要平安回来。”
这日,天边才翻了鱼肚白,小院里的灯火就亮了起来。
一大早还有些冷,陶枝做了两碗汤饼,特地给他那碗加了两个蛋。
陶枝捧着碗端到堂屋来,两人热腾腾的吃上一碗,浑身立马热乎了不少,额头上还渗了一丝汗。
徐泽把碗筷收拾了,又把灶房里的水桶打满水,拿着扫帚把院子里扫一遍,正寻摸着还有什么事没做,被陶枝一声“徐泽”给打断了。
“你出门吧,别误了时辰。”陶枝提着他的行囊站在院门口。
徐泽眼神一暗,不自然的掸了掸袍子上的灰,走过去接过行囊背上,才看着她确认般的问,“那我走啦?”
“嗯。”
陶枝朝他一笑,眉眼弯弯,丝毫看不出离别的不舍之情。
“你在家好好的……”
“好。”
“我遇上好看的首饰给你带回来。”
“行。”
“我真走啦……”
徐泽出了院门,还是忍不住回头看她。他以为她今日会为他哭鼻子呢,没想到,更不舍得反而是自己,莫名的心里就有些酸涩。
陶枝向他挥手告别,示意他别磨蹭了,快些出发。
徐泽咬了咬牙,转身走了。
终于,在旭日升上地平线之时,那个背着行囊的身影也一并消失在了村道上。
陶枝松开一直握紧的拳头,指甲的印子分明的嵌在掌心。
她深吸了一口气,把院门闭上,叉着腰望着这方冷清的院落,像是为自己打气一般,“接下来,就靠我自己啦。”
时值秋分,一场大雨过后一连几日都是晴天,正是冬麦播种,秋粮收藏的好时候。
陶枝也是忙得脚不沾地,一早把房间屋后打扫干净,吃过早饭又去菜地里看了一圈,等露气消散后,便趁着天好把几床被褥搬到院子里晾晒。
她特地回卧房换了一身新衣裳,头上插了簪子,点了唇脂,举着铜镜瞧着自己的模样还算得体,才把院门落了锁,往东头的徐家老宅去了。
行过石板桥,便见到一丛苍郁松柏。
陶枝久不往这边来,大门前满树红花谢了,结满了鸡蛋大小的石榴,她提着裙摆拾级而上,心中隐隐有些生怯。
“可有人在家?”
陶枝进了院子,叩响了主院大门上的兽首门环。
不消多时,小莲出来迎客,见到是她,忍不住错愕了一瞬,张口结舌的不知说什么才好。
陶枝有些尴尬的摸了摸鬓发,“大哥大嫂可在家?”
“在呢,二夫人往里边请。”
小莲先一步进了堂屋,请陶枝坐下,又到内室回禀给刘氏。
秋日里气燥,刘氏连日没什么胃口,此时正端着一碗梨汤在吃,听小莲说完,便放下碗用帕子掖了下嘴角,细细整理了衣裙,才施施然走出去。
“弟妇突然来访,做嫂嫂的也没预备上什么,实在是该打,小莲,还不上茶。”说罢,刘氏笑语盈盈的在陶枝身边坐下。
刘氏笑起来依旧令人如沐春风,可陶枝见识过这春风满面背后的阴毒算计,再看时只觉得齿寒。
她定了定心神,勉强堆出一抹笑意,“大嫂,你还是这般体贴,我贸然过来实在是打搅了。只是,我有一事还得见一见大哥才好……”
“什么事还特地要问你大哥,与你嫂嫂我说不得?”刘氏垂眸,把手里的帕子抖散叠放在膝上。
“也没什么,眼看着村子里家家户户都开始播冬麦,我是想问分家分来的二十亩田在何处,夫君他不理农事,我从小跟着家里下田,倒能料理一二。”
“原来是为了这个。”刘氏淡淡一笑,招手唤小莲上前,“你去书房请夫君过来一趟。”
“多谢嫂嫂。”
陶枝尽力保持着脸上的笑容,只觉得嘴角都要僵住了。
“本就是分给你们的田,还道什么谢,真真折煞我了。”刘氏说这话时言语中尽是自谦,眼神里却满是嘲弄。
陶枝听她装模作样,一股子的阴阳怪气,心里实在忍不住腹诽了一句,无耻。
刘氏见她不搭话,一时尴尬,又重新提起话头,“自你们夫妻二人搬走后,家里还真冷清了不少,你也是,这么久了也不过来与我说说话,怕不是要就此和我生分了。他们兄弟二人虽闹得有些不愉快,但咱们妯娌之间也不曾红过眼,你也知道,我在这村子里也没个知心的,咱们又投契,当做亲姊妹来处才好呢。”
陶枝心下一阵恶寒,她才不要与这蛇蝎妇人做亲姊妹,只盼着徐家大哥快些过来。
但此时面上又不得不应付她,“大嫂勿怪,我们才买了院子,处处都要修整,竟一日也不得闲,也是今日事事都办妥当了,才有功夫过来问田地的事。”
刘氏见她言语间冷淡了不少,也懒得再费口舌笼络,“二弟怎么没过来?”
“他……”
陶枝只觉得在这所暗藏阴谋的宅子里,说话应当有所保留。
“他不愿管田地的事,便让我一人过来了,嫂嫂也知道,他出门做事一向不让人过问……”
“哼,还是死性不改!”
徐家大哥一进门就听到陶枝这番话,没忍住叱了一句。
他见陶枝脸色有些难堪,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有些过于激动了,实在有辱斯文,忙给她致歉。
分家那日她见识过徐家大哥对徐泽的恶语相向,此时除了冷漠再没有旁的,可见读书人里也并不是人人都能明辨是非的。
既然情义已断,如今再见,只谈利益便是。
“大哥,不知分给我们的田地在何处?”
“你且等等,我取鱼鳞图来。”徐家大哥打帘进了内室。
片刻之后,徐家大哥把图册展开,请陶枝一观。这图上画的是徐家的族田,共有三百余亩,还标明了山林,坟冢,水流,地势,可惜陶枝不识字,看不出什么头绪来。
徐家大哥拿着一只未蘸墨的狼毫笔,将一处圈了下来,“这里便是分给你们的二十亩地,我得空再将这鱼鳞图摩下来,另外写一份文书交予你们。”
陶枝不懂这些笔墨上的事,斗大的字写的是什么她也看不懂,不如实实在在的跑一趟,拿绳索丈量土地之后挖沟封洫,免得后面攀扯不清。
老夫人故去后,祖产便落在了徐家大哥手中,族田倒是一直交由家仆钱老汉一家子打理,他自己从未亲看过,经陶枝一提,也有了去清算家产的心思。
思及此处,徐家大哥把鱼鳞图收在了袖中,“那我便陪你走一趟。”
他转身又吩咐小莲,“把钱婆子叫上,让她领着我们去瞧瞧。”
涉及家产,刘氏也上了心,生怕让陶枝占了便宜,也央着同去。只是徐家大哥这回没同意,她不喜女人抛头露面,让她自去书房陪着孩子习字。
出了主院,到了大门上,钱婆子才将将晾晒好衣物,见他们二人已经侯着了,便着急忙慌的赶了过来。
钱婆子与二人见了礼,便上前为他们引路。
出了徐宅,一行人沿溪边的小道往南走,过了村东头的石板桥,又顺着村道走了一刻钟,才看见南山脚下有一大片刚收完高粱的农田,正是徐家的族田。
钱老汉正带着两个儿子赶牛犁地,儿媳和孙儿在远处捡着遗落的高粱穗子,钱婆子领着他二人走上田埂,在一棵大榆树下落脚。
徐家大哥取出鱼鳞图,根据地势判断大致方位,询问道:“钱婆子,如今这三百多亩族田能收多少高粱?”
“哪里有三百多亩?十多年前老爷陆续典当了不少,现今只余八十三亩地了。”
徐家大哥瞠目结舌,声音打着颤,“你说多少?”
“八十三亩地,分给二郎二十亩,就只剩六十三亩了。”钱婆子一字一句的说。
徐家大哥气得胸口剧烈起伏,猛地攥紧了手中图纸,揉成一团摔在地上,厉声道:“这么多年,你们为何不报备上来?”
“这……老夫人是知道的呀,老婆子以为夫人和郎主您也知情……况且,您一向不理庶务,每年岁末我们只管交银子给夫人,夫人也不曾对您说过?”
陶枝在一旁听得津津有味,丝毫没有避开的意思。
徐家大哥气极而笑,转身就往回走。
“大哥,我们的田……”陶枝喊住他。
“该他的,我一分不会少。”徐家大哥冷笑两声,顿了顿又说:“过两日,等我厘清始末,再让钱大带你过来一趟,今日就先这样。”
徐家大哥负气而走,陶枝叹了口气,把地上的鱼鳞图捡起来展开看,“我还急着播麦种呢……”
钱婆子看了一眼这张老旧的图册,摇了摇头说,“世家大族一旦败落了,有多少家产田地都是留不住的,这上头的林地和上好的水田一早就变卖了,剩下的都是山脚的下田。”
陶枝把鱼鳞册收入袖中,问道:“钱婆婆,此处的田往常能收几季?”
“至多两季,一季高粱大豆,一季冬麦,种罢高粱往常都是休耕半年,等到来年种了大豆,才好种麦。”
“那下半年岂不是正要休耕?”
“你们刚分出去也是不容易,种麦也成,庄稼种下去只要精心伺弄总有收成。”钱婆子笑了笑,起身往地里去了。
陶枝记下大致方位便往回走,到了家先把晾晒的被褥翻了个面,才回房换上旧衣裳,既然麦子暂时种不成了,那就先搭鸡棚吧。
几日下来,终于到了府城,徐泽同几个兄弟累得没了说笑的心思,一到了落脚的脚店,就各自找地方睡去。
睡到晌午,蒋德祖拍门来叫他们吃饭。
他们一行七人,正好坐了两桌,徐泽夹了一筷子羊肉,问:“蒋大哥,我们来府城都办些什么货物?”
“扶桑楼的琼玉烧,吴记的紫罗伞,还有些治风寒的药材。这些都是衡州没有的紧俏货,以我的本钱,跑这么一趟,至少能赚这个数……”蒋德祖吞了一口面,得意的竖起三根手指。
“三十两?”有人惊喜道。
蒋德祖把筷子丢在桌上,叹了一口气,可惜道:“你也就这么点眼界,三十两还劳烦我们跑一趟?”
方才那人不可置信道:“三百两?”
待蒋德祖点头后,现场顿时响起了不少吸气声,有人眼热,忙问,“蒋大哥,先前在卢山镇你说替你卖货我们还能抽三成利,此话当真?”
“我可是一个唾沫一个钉的,还能骗你不成?除了挑货的工钱,卖货的利钱,若是你们手里有余的银子,还可以凑一起再多进些货去衡州。此行虽是用的我的门路,届时卖货赚了银子,我分文不取,只求往后再有这样的事,兄弟们也能应下来帮我一把。”
“蒋大哥果然仗义啊!我这里带了十两,你且拿去进货!”
“我这儿也有五两,给我算上!”
“我也有六两!”
徐泽听了也不免心动,把包袱里的钱袋摸了出来,“我只带了三两……”
“你们一个个来,多少银子我得记清楚,免得到时错漏了。”蒋德祖掏出一本小册子,和一根炭笔。
蒋德祖收好银子和账册,把碗里的面汤一干而尽,“诸位先吃着,蒋某还要去寻一趟卖家,稍晚些就让人把货物送来,明日再修整一天,后日出发!”
第38章
众人吃罢饭,有两人商量着难得来一次府城,这会子无事不如出去逛一逛,也算长长见识。
徐泽听了立马起身,“我与你们同去。”
三人一齐走出脚店,才从巷子里转出来,就闻到了卤菜炸货的香气,放眼望去沿路两旁尽是卖吃食的摊子,街面上行人如织,店铺林立,一会儿走过去一个挑着筐子卖炭的,迎面又撞上一个修马蹄铁的,商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远远瞧见一个红底黑字的酒招旗,那两人顿时来了兴致,招呼徐泽一起去酒肆喝点。
徐泽摆了摆手,推辞道:“你们去罢,我再往前头逛逛。”
那两人嘟囔了一句“扫兴”,便勾肩搭背的走了。
一路往西走了一阵子,便见到了一座石拱桥,那桥下有个张着大青伞卖饮子的摊子,摊主是个妇人。
徐泽过去要了一碗乌梅渴水,白瓷碗中茶汤红亮,他浅尝了一口,饮子入口酸甜微涩,自带一股淡淡的果香。
刚才从那条街挤过来,徐泽热得一头汗,此刻喝一碗正好解渴,他端着碗问,“店家,这附近可有卖首饰的铺子?”
那妇人听了会心一笑,往桥头上一指,“过了这石桥沿街往前走,在第一个路口右拐就是罗衣坊。那条街专卖些钗环首饰、罗裙布匹的,不拘什么样式花色都有,足够让你挑花了眼,你只管去瞧。”
“多谢。”徐泽把碗里剩下的渴水一饮而尽,取出三文钱搁在桌子上。
行至罗衣坊,虽没有方才那食康坊热闹,但一路上穿金戴银的妇人多了起来,大多奴仆成群,前呼后拥的,临街的铺子外面还停着几顶软轿和马车。
徐泽才踏进一家首饰铺子,霎时便吸引了店内几个年轻女子的注意。
店内的摆放的首饰琳琅满目,有成套的金丝攒花翡翠头面,各色簪子,步摇,点翠华胜,嵌了宝石的臂钏,玉镯,玉佩……一时叫人看不过来。
掌柜是个发了福的中年人,头戴方帽,嘴上两撇胡子乌黑油亮,他见来人面露难色,连忙放下茶盏上前招待。
“客官今日是给自己看,还是……”
“我过来是想给我媳妇儿挑一支好看的发簪。”徐泽咧嘴一笑,倒没扭捏。
商人是惯会察言观色的,那掌柜见他一身粗布旧衣,言谈举止也不甚讲究,就知道从他手里赚不了几个银子。
掌柜随即从柜台的角落里取出三支木簪两支银簪,摆在台面上,笑盈盈的说,“客官您看可有满意的?”
徐泽打眼一看只觉得太素了些,当即反问道:“你们店就只有这些货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