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泽昨日琢磨了一天都没头绪,这会儿听到他说入城歇息,心里顿时有了帮他们脱身的主意。
一行人风尘仆仆的入了城,等到在客栈安顿好已到了下半晌。
徐泽与众人早早吃罢晚食,见有人或打水洗澡,或回屋睡觉,都无暇关心他人的事儿,便与蒋德祖知会了一声,找了个买澡豆子的由头跑了出来。
荣昌县城比着淮阳府要落败不少,屋舍老旧,街上人影寂寂,正街由青砖铺就一路通往东西城门,县衙就坐落在其中的位置。
好在徐泽赶到县衙时,还未到下值的时辰。
看门的皂吏大喝一声,拦住他,“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就敢往里闯,活腻歪了?”
“差爷,我要报案!”
那皂吏把手一摊,不耐烦道:“那还不把状纸呈上来……”
“草民是侥幸从那贼人手中逃出来的,此时哪有笔墨写诉状,事急从权,还望差爷通禀县太爷,云浮客栈有人行骗,所获纹银财物近百两,尽快派人捉拿。”
皂吏一听到纹银财物近百两,立刻来了精神,搓着手说,“那你跟我进去一趟。”
荣昌县令此刻正端着茶碗在县衙后院观鸟,听得衙役来禀,脸上顿时露出喜色。
他不由得抚掌大笑,“老夫幸甚!吾正苦于三年任期将满,又无所建树,这回可是送上门来的政绩啊!快!来人呐!将那人带到堂下听审!”
片刻之后,荣昌县令坐于高堂之上问询,徐泽跪在堂下陈词。
听罢事情始末,荣昌县令怒道:“此人谋财害命,无恶不作,实在是法理难容!霍捕头!”
一个手持朴刀身着缁衣的高大男子出列,“属下在!”
“速速领人将此人捉拿归案!”荣昌县令掷下令牌。
“属下领命!”
徐泽看着那霍捕头领着一班捕快鱼贯而出,唇边才浮现出一丝嘲弄的笑意。
他本不屑求助官府之流,但想着这种人最是沽名钓誉,平日里敛财劳民自不必说,身边的人也是狗仗人势、横行霸道。这次他过来报案,无异于将白花花的钱财堆上了案头,恐怕没有几个狗官会错过这样的机会。
他也乐得看他们狗咬狗。
他冷眼看着师爷躬身上前,“大人,若破此案于您的政绩有大益啊!”
那荣昌县令得意的捋了捋胡须,“我自然省得。”
“小人先提前贺喜大人了!”那师爷奴颜婢膝之态,让徐泽不禁想起了早已亡故的生父,他们都是一类人,是令人世人不耻的蠹虫,是赴炎附势的走狗。
他只觉得此情此景简直污了自己的眼睛,索性低头去看自己的腰带上的线头。
约摸过了一柱香的功夫,县衙外的喧嚷之声传入堂内。
徐泽直起身子向身后看去,那霍捕头与众捕快正将他们一干人等扭送至堂前,为首的蒋德祖更是被揍得鼻青脸肿。
他看到徐泽跪在堂下衣冠未散,神情甚是冷漠,心下顿时就知道了始作俑者是谁。
“妈的!”
蒋德祖红着眼睛低骂一声,眼看着就要往徐泽身上招呼上去,那霍捕头立刻一脚踢在了他的腿弯处,使他痛得跪了下来。
霍捕头斥道:“公堂之上,不容放肆!”
其余几人被捕的时候都多有挣扎,此时也是形容狼狈,看到徐泽安然无恙,身上一处伤痕也无,心中不知有多少话要问,但忌惮着此处毕竟是县衙,稍有不慎不是砍头就是打板子的,因此默默闭紧了嘴。
见人犯已带到,师爷高声唱道,“升堂!”
两侧衙役摆开庭杖,作威武之声,气势之恢宏吓得堂上众人皆俯首跪地状若鹌鹑,只有蒋德祖例外,他仍用着淬了毒的双眼死死盯着徐泽。
徐泽不卑不亢的跪在地上,面露嘲容。
“堂下下跪何人,报上名来。”
他是原告,师爷提点让徐泽答话。
“草民徐泽,籍贯淮阳府三江县,现状告蒋德祖骗人钱财,欲害人性命。我等受他哄骗,七日前从三江县出发……”徐泽复述经过之时,蒋德祖面上红了又白,被捆在身后的手不由得攥得发紧。
众人听罢都傻了眼——
有人不愿相信,
“怎么可能?”
“蒋大哥最是仁义,怎会做出这样的事,徐二是不是搞错了……”
也有人吓破了胆,
“多亏徐泽那夜听到他们密谋,否则我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昌荣县令将惊堂木一拍,斥道:“肃静!”
堂下顿时鸦雀无声,又听那师爷唱道:“被告蒋德祖,是否认罪?”
“这个姓徐的简直血口喷人!大人,草民冤枉!”蒋德祖伏地喊冤。
昌荣县令虽有意速速了解此案,但事关岁末考绩不能出纰漏,一切还是按章程来,他问:“徐泽,你可有人证物证?”
“草民就是人证,他身上有一册子,记着从我们手中骗取的钱财。”
“搜身!”
衙役听令而动,搜到账册后将其递到了案上。
县令打开账册逐字翻阅,其中赫然记载着昭仁银庄欠银八百两,又有他们几人凑本钱的记录,与那徐泽所言相符。
“蒋德祖,证物在此,你还有什么可辩驳的?”
“草民冤枉,草民是个生意人,所以才有记账的习惯。那些记录也是草民受他们委托一同进货卖至衡州府,他们也是知情的。草民绝无昧下他们本钱之意,望大人明查!至于贩卖他们至黑市之言,全是此人构陷!如此丧尽天良之事草民怎么敢做!”
昌荣县令见他回话滴水不漏,又问:“昭仁银庄欠银你怎么解释?”
“回大人,去岁我贩货至西州,路上遇到劫匪,将我数十箱货物洗劫一空,死里逃生才留下一条命,但草民身上担着一家的生计还有欠下的货款,不可不重操旧业,这才向昭仁银庄借了银子。我是个家底赔光了的苦命人,只想这趟下来能多少还上一点,没成想这徐二竟出于私愤,构陷我至此!”说到此处,蒋德祖声泪俱下。
此话真假难辨,那昌荣县令听罢也有些踌躇不定,拧眉向徐泽看去,期待他能再吐露些什么,好将此人定罪。
徐泽不知这蒋德祖竟如此能言善辩,空口白牙就能把黑的说成白的,还让他找不出破绽。
徐泽只好再次进言,“大人,他尚有同党,那人应当就是这昭仁银庄的打手,或许从这银庄和黑市入手,能找到……”
“够了!”昌荣县令打断他。
且不说他们是路过此处生的事,本就不是他治下的百姓,此案若是真要查起来,横跨两府,查起来难度太大。那银庄既有杀人越货的本事,背后定有有权有势之人护着,至于黑市,其间盘根错杂,不是他一个昌荣县令能管得了的。
总之,要么用证据把人捏死,要么就只能放人了。
昌荣县令有些不甘心,又吩咐衙役,“将人犯全部收押,此案证据不足,容后再审。”
然后指了指徐泽,“把这小子也给本官关进去。”
“大人……”徐泽不可置信的看向他,县令冷哼一声,“若是证实此人所说的无误,本官就治你一个诽谤之罪!”
是了,砍谁的头不是砍。
荣昌县令只觉得到手的政绩飞了,心里越想越窝火,见他们磨磨蹭蹭的起身,骂道:“你们想挨板子是不是?还不速速将他们押下去!”
衙役们立刻生拉硬拽的把人往外赶,若是有人走慢了半步,便径直拳打脚踢了上去。
世人常说,若是到了衙门,不死也脱层皮。
这话还真没说错。
待众人皆被收监,牢门锁死,蒋德祖立刻红着眼向徐泽扑了过来,那眼神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剥了一般,幸好被一道隔墙所阻。
徐泽是原告也是诽谤案人犯,被单独关在一间囚室。
狱卒还未走远,看蒋德祖神情激动,料定此人是个刺头儿,出声警告道:“别给老子生事!这里别的没有,扒皮抽筋的玩意儿倒是全的,谁骨头硬就来试试!”
其余众人虽也群情激愤,但听闻此言也安静了下来。
待狱卒一离开,就有人出声质问他,“徐二,蒋大哥素来待我们不薄,你为什么要陷害他?”
“就是,徐二你这是恩将仇报!”
“别的不说,你们有私怨,但我们何其无辜?竟也牵连我们一同下了狱。早知道你没安好心,当时就不该让你同我们一起上路。”
“他娘的,等老子出去了,定要好好揍一顿这个不知死活的小畜牲!”
徐泽皱了皱眉,只当他是一只野狗在狂吠。
那人说完仍不解恨,吆喝起来让大伙一起来骂,随后各种污言秽语,如雪花般落在了徐泽身上。他不在乎他人的辱骂,只是怪自己当时心肠太软。
早知……
早知今日,他就该直接走。
“好了,都歇会儿,你们都受了伤还不好好养着,等出去了,咱们还要去衡州赚钱呢。”说话的是蒋德祖。
“呵,人面兽心。”徐泽冷笑着应了一句。
蒋德祖看他的眼神愈发狠毒,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此人留不得了,最好是死在牢里,万一他有命出去,他也得让他永远的闭上嘴。
有人听了徐泽这话,气出升天,“你这徐二简直不知好歹……”
“吵什么!”狱卒拿着鞭子走过来。
“差爷,我们叙叙旧,这就闭嘴,再不敢有一丝动静。”蒋德祖示意他们都闭嘴,别再吵嚷。
狱卒冷哼了一声,手中的鞭子一甩,尖锐的破空之声便在狱中震震回响,丢下一句“你们最好识趣些”,转身走了。
这囚室连年没有住人,地上的草都有些霉烂了,徐泽捡了些好的垫在身下,自顾自的躺下睡觉。
他睡得着,隔壁囚室的人可睡不着,一双一双眼睛盯着他,恨不得把他千刀万剐。
蒋德祖还需要这些人的命,此时可不能折在这里,因此好声相劝,让他们仔细身体,养精蓄锐。
如此一来,众人对蒋德祖反而更惟命是从了些。
一夜静悄悄,次日一早衙役来提人。
“徐泽,县令传你上公堂。”那衙役说着打开了囚室的门。
徐泽闻言起身随他往外走。
是死是活,就看今日县令怎么判了。
第41章
狱外的夹道潮湿,墙缝中遍生青苔,侵蚀着那面已经斑驳了的旧墙,远瞧着好似沾满了污秽。
那衙役一面走一面与他交待:“等会到了堂上,你只管复述昨日之言,别的我们师爷已有安排。”
徐泽沉默的听着,心底已有了答案。
今日再上公堂,外头多了好些好事的百姓,昌荣县治下一向平顺,鲜少有什么大案,昨夜里百姓们听得消息此案今日还要再审,皆赶着早往衙门外头来看热闹。
公堂之上,昌荣县令今日却是胸有成竹,依照章程传唤人犯,例行问询。
徐泽依言对答,忽听得那师爷斥道:“你既是原告,怎可再当人证?”
徐泽抿唇不语。
蒋德祖跪在堂下虽神情凄凄,心中却自负地想着此事已胜券在握,再审也是枉然。
昌荣县令抚髯再问:“你们那夜在何处歇息?”
徐泽再答:“回大人,就在距此地一日脚程的驿站歇息。”
“传当地驿丞上堂回话。”
不多时,衙役带上来一个神情惶恐的老者,那老驿丞脸色苍白,眼下青乌一片,衣裳也是皱巴巴的。
昌荣县令当下诘问,“驿丞郭子卢,当日之事,你可有印象?”
“大人,下官……”老驿丞咽了一口唾沫,颤颤巍巍地说:“下官记得,那日还未到酉时,他们一行七人,赶了三辆牛车来下官所辖的驿站落脚,还向下官买了两斗米熬粥。下官年老体衰,夜里时常睡不着觉。”说到这儿,老驿丞不禁伏地咳了一阵。
昨夜县衙突然下令传唤他,一夜快马加鞭,把他一把老骨头都要颠散架了,还呛了他满肺的寒风。
他用袖子揩净头上冒出来的虚汗,又接着说:“亥时三刻,下官正坐在窗边苦熬,正巧看见一个提着刀的黑衣人翻墙而入,他找了一圈后去到他们所住的窝棚,过一阵子才唤了一个人出来。下官生怕是歹徒作恶,连忙躲到门后探听,竟听得他们商议如何骗人钱财取人性命,骇得下官出了一身冷汗,一夜未眠。”
蒋德祖神色大变,连连叩首:“大人,休要听信此人胡说,他年事已高又少眠成疾,少不得有些疯癫癔症。”
昌荣县令急斥,“大胆!竟敢诋毁我朝地方官员,来人掌嘴二十!”
蒋德祖高声喊冤,却被两个衙役死死按住,堵上嘴,拖到刑房掌嘴。
衙门外的百姓窃窃私语,皆笑话那蒋德祖狗急跳墙,当官的都敢攀咬,这嘴掌得实在痛快。
昌荣县令清了清嗓子,“此案案情已明,罪证确凿,依我朝律法,判处淮阳府三江县人氏蒋德祖,庭杖四十,斩监候,至秋末上请府衙决裁,所得赃款脏物全部查封。其余人等遭其欺骗,实属无辜,予以释放。”
衙门外的百姓听到罪犯伏诛,无不拍手称快,纷纷赞道:“咱们县令当真是青天大老爷啊!”
昌荣县令此时也是心情大好,笑眯眯地抬手让徐泽起来,“还跪着做甚,此案已了,你等回乡去罢!”
“是,多谢县令秉公执法。”
师爷高声再唱:“退堂!”
出了县衙,聚着看热闹的百姓已经散去,徐泽站在青石长街上有些恍如隔世。
他深想,衙门果真是一个腌臜地。
那驿丞的证词真假掺半,应当是师爷为了讨好上峰暗中对好的口供。钱财也好,官声也罢,他们贪图的总会想尽法子弄到手。
徐泽长舒一口气,也好,恶人自有恶人磨。
“徐二,原来是我们错怪你了……”同行的那五人也被放出来了,见他立在门口就围了上来。
其中一个瘦弱的汉子,把徐泽的包袱递给他,“方才我们出来,差爷让我们把自己的包袱取走,我看这个是你的,就替你拿上了。”
徐泽认得他,是在淮阳府时与他同住一室,说着要攒钱娶媳妇的那个。
他接过包袱,朝他道了声“多谢!”
其余的人摸不准徐泽此时是否还记恨着他们,皆畏手畏脚的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反倒是徐泽先开了口,“诸位,我预备回乡,就此别过了。”
此言一出,大家也开始为自己打算——
“那我也回乡算了……”
“出门这么久,钱没赚到还折进去了本钱,回乡怕也是丢人。还不如去寻个码头做工,把本钱赚回来了再说。”
“就是啊,我是偷了银子跑出来的,要是回去被我娘知道了……”
众人各说各的,徐泽懒得再听,径直抬腿走了。
那瘦弱汉子追了上来,“徐二哥,路上咱俩搭个伴。”
他本不想多个累赘,但看在他昨日并未对他喊打喊骂的份上,勉强应了,他边走边问:“我还不晓得你是哪儿的人?”
“我叫刘季春,是鹈鹕镇刘家村的,离你们卢山镇不远。”
他性子有些慢热,一番话在嘴里嚼烂了都不敢吐出来,两人走了半晌才又开口,“此次多亏你救了我们,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此后若是有什么用得上我的地方,你只管开口。等回了乡,我一定去你家中拜谢!”
“你先想想我们身无分文,该怎么回去吧……”徐泽忍不住泼冷水。
“也对……”
刘季春劫后余生的喜悦,一下子就被他兜头浇灭了。
今日艳阳高照,天上一丝云彩也无,虽然已是仲秋时节,但埋头赶路的两人也是累得满头大汗。
徐泽招呼刘季春坐在树荫下歇口气。
他抿了抿干得起皮的嘴唇,咽了口唾沫星子才说,“我记得来的时候,路边有些村子,等会儿我们找几户人家看能不能把包裹里的衣裳鞋子,拿去换点得用的物件。”
“我这儿也有些衣裳,若是能换些吃食也好。昨日我们被押到县衙之后还什么都没吃过呢,我真是饿得快走不动道了……”
徐泽撑着膝盖起身,“走不动也得走……”
“你等等我……”
两人又走了几里路,这才看见官道上多了一条岔路,顺着岔路往前走,便能看见不远处有几间土黄色的茅草屋,还有两个稚子在门前玩耍。
徐泽和刘季春走过去,问那蹲着玩泥巴的小男孩,“你家大人在家吗?”
小男孩睁着大眼睛打量他们二人,思虑良久后,冲屋内喊,“娘!有两个叫花子!”
当即有一个妇人从屋内冲了出来,一把揽住她的一儿一女,警惕的瞪着他俩,喝斥道:“你们是什么人?我男人就在田里,我喊一声他就能听到,你们还不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