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看去,只恍惚以为是画上的一对公子佳人,只徐泽手上那双拐有些煞风景。
“哎哟,侄女婿,你今日这打扮可真是风流倜傥,一表人才啊!”潘姑父热切的迎上来。“来,我扶你去坐。”
陶枝与徐泽对视一眼,两人心里都对潘姑父的盘算有底,便也能应对自如了。
徐泽没与他客气,伸手一搭便将身体的重量压在了他肩上,笑着说:“劳烦姑父了。”
潘姑父本只虚虚抬着他的胳膊,被他一压险些跌倒了,只好后退几步强撑着,咬着牙道,“侄女婿你看着瘦削,身子倒怪沉的。”
“老二,来扶一把你徐老弟。”潘姑父喊他儿子。
陶枝忍住笑意,到两位嫂子身边落座。
大堂嫂见她这一身衣裳眼都挪不开,拉了陶枝的手问,“妹妹,你这是什么料子,竟这般好看。”
“掌柜的说是南边来的货,叫什么珠光锦的。”
“价钱定是不便宜吧?”二堂嫂也对她的衣裳感兴趣。
“我也不晓得,徐二付的银子。”陶枝搪塞道。
说罢,两位嫂子眼中都浮现出一丝艳羡之情,再没追问。
大堂嫂笑道:“当时你们结亲,我看那接亲的排场,就知道你嫁得差不了,往后定有数不清的福要享。”
“是啊,妹夫有本事,对你又贴心,你俩没有公婆伺候,小两口关起来门来过日子,不知有多舒服。”二堂嫂越说越觉得眼馋,心中有一桩事忍不住向她打听,“听舅母说,你们和他大哥还分了家?”
“今年秋上才分的家。”陶枝答。
二堂嫂抚掌而叹,“分了家好啊,免得妯娌之间有什么不愉快的,各过各的,谁也不妨碍谁,我真羡慕你们俩过的神仙日子。”
“二弟妹,你昏了头了,还不小声些。”大堂嫂拧着眉头斥道。
二堂嫂噤了声,往旁边男人那一桌望了望,他们聊得火热,根本没注意到她们在说什么。
父母在,不分家。若是被潘姑父听到了,少不得又要骂东骂西。
二堂嫂撇了下嘴,阴阳怪气道,“大嫂子,你们往后是要继承油铺的,分不分家的于你们自是没有什么损失。但我和元哥儿不一样,若是不分家,就只能永远给你们当长工。”
大堂嫂碍于陶枝在这儿,一时不好骂得太过分,“许红英,你别在这儿丢人,你就算对我们夫妻俩有什么不满的,回去关起门来再说。”
陶枝这才听出点眉目来,停了嗑瓜子的手,捧着茶碗挡着脸,生怕打搅了二位嫂子过招。
二堂嫂拉了下陶枝的袖子,眼眶都憋得通红,“大丫你给评评理,你二哥做工的那点工钱都交给了公中,我俩除了饿不死,冻不死,手上哪有余钱?铺子的盈利你也看在眼里,但凡有一毫一厘都被咱们公爹攥在手里,一年到头,这里的债,那里的窟窿,也不知填补进去多少,当然也不是我这个做儿媳妇的能过问的。我们夫妻俩就只想自己做自己的主,过自己的日子,这也有错吗?”
这时陶枝哪敢吱声,刚想宽慰她二嫂子几句,大嫂子气得“咚”的一声站了起来,她脸上红了又白,一跺脚扭身往灶房去了。
“哼,就她严冬梅教养好,气成这样还能去灶房帮忙做样子。”二堂嫂抬袖子把眼泪擦了擦,嘴下半点不饶人。
陶枝一番安慰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潘家的纷争,她一点儿也不想掺和。
二堂嫂见她不说话,转泣为笑,“大丫,我是不是吓着你了?”
“没有,没有……”
“你别介意,我这个人就是心直口快,今天也是话赶话把心里话讲出来了,说出来我也舒坦了。”二堂嫂很快就恢复了心情,向陶枝打听分家的细枝末节。
陶枝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正在两难之际,灶房里便喊着上菜摆酒席了。
“我去帮忙端菜。”陶枝起身。
“我去端,我去端。你好好坐着,别把这一身好衣裳弄脏了。等吃完了饭,我和你二哥想去你家拜访,你可别千万别拒绝。”
都不等陶枝答话,二堂嫂就撂开步子往灶房去了。
看来今日,指定没有吃顿饭那么简单了。
第55章
酒菜上桌,陶老爹一脸喜色的端起酒碗,高声道:“今天是我幺儿周岁的好日子,来的都是自家亲戚,不用拘束,大家伙都吃好喝好!”
陶家逼仄的小院里,按照男女分了两桌,男人们早早的倒上酒喝起来了,女人们还没坐齐,便都没有动筷。
陶桃拉着陶枝的胳膊,姊妹俩亲亲热热的坐在一处,与她控诉着弟弟有多闹人。
一早就在灶房里忙碌的陶家婆媳俩也终于能歇口气了,这会子才陆陆续续从灶房里出来。
陶阿奶捶着腰拉开条凳坐下,才端起碗眼神就被陶枝的一身打扮吸引了过去,一双眯缝眼不住地往陶枝身上扫,嘴皮了动了动,像是有话要说。
话到嘴边,她又咽下了。
今日是她孙子过周岁的好日子,她不稀得说她,免得冲撞了喜神。
陶阿奶挪开目光,端着碗自顾自地呷了一口酒。
陶大姑来了之后就一直在灶房内帮忙,乍一见她稀罕道:“大丫,你今日打扮得可真标致,比你两位嫂嫂都强些。你们小两口几时到的?我倒一直没瞧见你?”
“到了也不说来搭把手。”陶阿奶适时插入一句。
“我才刚到就叫坐席了,大姑,你近来可好?”陶枝像是没听到她奶的话似的,神态自若地与大姑说笑起来。
两位堂嫂虽坐在一条长凳上,却是各占一边,没拿正眼瞧对方。
这一桌子吃饭的人,也是各怀心事。
酒席过半,袁氏给孩子喂完米糊又把孩子给哄睡下了,才姗姗来迟。
“娘,你坐我旁边吧。”陶枝忙给她腾位置。
袁氏“欸”了一声坐下,笑着说:“一早上匆匆忙忙的,菜色做得不多,你们别嫌弃,都夹菜吃。”
“弟妹说哪里话,这么些好酒好菜,哪里会嫌弃。你又是带孩子,又是烧火做饭的,辛苦了一上午,我们都吃好些了你才来,你快多吃点。”陶大姑把面前那盘大肉片端了过去。
“是啊,舅母您辛苦了。”大堂嫂跟着说。
陶枝趁着几人寒暄的功夫,觑了眼两位嫂子的脸色,这两位还真都是体面人,这会子笑意盈盈的同她阿娘说话,让人丝毫看不出端倪。
女人们吃完饭便围着桌子闲聊,一聊就是半个时辰。陶桃坐不住了,偷偷下桌带着几个孩子去墙根挖泥巴去。
大堂嫂反应过来,“哎呦”一声忙去抱孩子,拍他身上的土,“才换的新衣裳,弄脏了有你好看的。”
闲话说了一圈,绕到二堂嫂身上,陶枝问她,“你和二哥没要个孩子?”
二堂嫂脸上浮出一丝苦笑,“原先落了两胎,近几年我身子又不好,便一直没怀上。”
陶大姑知道内情,叹道,“我这个儿媳妇是个要强的,刚进我们家门的时候扛豆子,挑油桶,做得样样不比男人差。就是太大大咧咧了,怀胎了都不知情,两胎都是作没的,现在倒好,又怀不上了。他们夫妻俩还是和孩子没缘分……”
“没去找人瞧瞧?女人小产,是该好好养一养的。”袁氏问。
二堂嫂脸色更难看了,几乎快落下泪来,紧抿着嘴巴没吭声。
陶大姑道,“怎么没找人看?那大夫说她身子亏空要吃半年的药,我们小门小户的,实在支应不来。”
陶阿奶一听也十分认同,“女人家哪个不是这么熬过来的,我看未必要吃药,怕是那大夫黑了心要坑咱们穷人的钱哩!”
“正是这样,我们这样的人家哪儿经得住看病吃药成年累月的耗,还好我这儿媳妇懂事,也体谅家里。”说起来陶大姑面上还有些自豪。
提起这个陶阿奶一肚子的火,她剜了袁氏一眼,“都说媳妇孝,福气到,媳妇贤,家业安。我个老婆子就没这么好的福气,儿子也是个死脑筋,非要给他媳妇买药吃,掏空家底吃了半年也没吃好。后头叫大丫的喜事一冲,这才慢慢好转了。”
袁氏听了面上讪讪的,低着头没再接话。
陶大姑宽慰自己亲娘,“弟妹她遇上我弟这样的实诚人,也是她的福气。她现在身子养好了,大丫也嫁了好人家,咱们老陶家也有了传宗接代的男娃,哪一桩都是好事,娘你也宽宽心,这叫苦尽甘来。”
陶阿奶“哼”了一声,脸色好看了许多。
“对了,大丫,你成亲也快半年了,你的肚子可有动静?”陶大姑话头一转。
陶枝怔了怔,答道:“还没……”
“你年轻身子又好,怎地还没怀上?不应该啊……”
陶阿奶哼哼了几声,“要我说,你们一个两个的,都不让人省心。我听人说灵山上的送子观音特别灵,等到正月里,大丫你找时间和你嫂子去拜一拜才好。”
陶枝与二堂嫂对看一眼,应了声好。
男人那边酒也喝完了,女人们帮着收拾碗筷,稍作歇息后,便开始了抓周仪式。
院中的两张方桌被拼到了一起,盖上了红布,并摆上了大葱、毛笔、算盘等物,袁氏把孩子从房内抱了出来,放在桌子上,众人围成一团。
袁氏先拿出系了红绳的梳子给孩子梳头,唱道:“一梳智慧开,二梳身康泰,三梳状元才,一生顺遂无病无灾!”
梳头仪式结束,孩子才睡醒又有些怕生,便哼哼唧唧的闹了起来。
大堂哥笑道:“别是我们这么多人吓到他了。”
“胆小鬼!”陶桃对弟弟做个鬼脸。
孩子小嘴一瘪,仰起头哇哇大哭,众人顿时哄堂大笑了起来。
“你别招惹你弟弟。”袁氏瞪了陶桃一眼,把孩子抱起来哄了哄,等他心情平复了才又将他放上去抓东西。
“乖孙,来这边……”陶阿奶拿着大葱逗他。
“看看我手里是什么?”潘姑父拿着算盘,在他眼前晃了晃又放下。
“来抓这个……”“来我这儿……”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虎头虎脑的小娃娃看得目不暇接,向前爬了两下,又坐下东瞧瞧西看看,小手猛地一抓,便抓起一支毛笔往嘴里送去。
“哎呦!抓了笔可是要读书写字啊!不得了,你们陶家要出文曲星了!”
“哈哈哈,小娃娃这个东西可吃不得!”
“我就说我孙子以后肯定有出息!”陶阿奶爱不释手的把孩子搂在怀里,笑出一脸的褶子。
陶老爹也是笑得开怀,搓着手道:“幺儿生下来身子弱,还没给起名字呢。今天过了周岁,是该有个正经的名字了,大家伙都在,恰好可以出出主意。”
“舅舅你就别为难我们了,我们这一堆人,也没个读书人,哪里会起什么名字。”说话的是二堂哥。
潘姑父老神在在的捻捻胡子,“生下来身子不好,那便叫陶健吧,取身体康健之意。”
“这个好!”陶阿奶笑了笑,“别看咱姑爷是个生意人,他看账本不也得拿笔杆子,认得字,咱们里就数他还有些文化。”
大堂哥把名字在嘴里念了两遍,“陶健啊陶健,又淘又贱,一听这孩子就皮,不好养……”
“你小子……”潘姑父气了个倒仰,“嫌老子起的不好,那你给起一个。”
“我看他生得虎气,不如就叫陶虎,猛虎下山,多威风啊,也镇的住他体弱的命格。”大堂哥说完,不好意思的一笑。
二堂哥挤兑他,“怎么不叫陶牛,陶豹,陶大熊……你这起名也太随意了些。”
徐泽抿唇想了片刻,“我看不如叫陶彬,他抓了毛笔,以后读书习字,自然锦心绣口,文质彬彬。”
“这个极好!”袁氏一听就点了头。
二堂哥惊诧的看了他一眼,目光中露出一丝崇拜,“妹夫,没想到你除了会打猎,还读过书啊?”
“幼时上过两年学堂罢了。”徐泽尴尬的一笑。
陶老爹看袁氏对这个名字挺满意,一时也没人说出更好的来,“那便定下来了,以后幺儿的大名便叫陶彬。”
众人逗着孩子叫他的大名,又坐下闲谈了一会儿,二堂嫂拉了拉陶枝的袖子,“妹妹,这会儿无事,我和你二哥便和你回去一趟吧?”
“行,那我和我娘说一声,我们回去了就不过来了。”
陶枝给袁氏打了声招呼,把徐泽从人堆里拉了出来,四人便出了陶家小院,往村道上去。
之前潘姑父一心想促成此事,此时见他们一同出去了,也甚是满意,喜笑颜开的同自己的小舅子唠了起来。
徐泽一路上被她二堂哥问来问去的,实在有些烦,到了家便托辞有些累了,往卧房去躺下了。
陶枝便领着他们二人看院子,房前屋后都逛了一遍。
“大妹妹,这院子你们花了多少银子买的?”二堂哥问。
“当时花了八两银子买的,前前后后修补房屋,置办家具,拢共花了十五两。我们手里也没钱,是他大哥分家时给的。”陶枝照实说。
二堂嫂叹了一口气,“难啊,我们这境况何时才能攒上八两银子。”
“我们当时急着住,若是不急,村里也有上山砍木材拣石头自己起房子的,材料都是现成的,那便只需要出些工钱请人来弄,算下来能节省一半不止。”
陶枝顿了顿,“二嫂,你真想分家啊?”
二堂嫂站直了身子,望着柿子树上残留的几个柿子。
枝头挑着的几个果子被鸟雀啄得稀烂,橘红色的果皮挂着干枯皱巴的瓤肉,在北风中化作一团团糟污的硬壳。
“不分家,我都不知道以后日子怎么过……”她的声音有些哽咽。
二堂哥上前拉了一把她的胳膊,面上却有些犹疑不定,“红英,跟着我你受苦了,都怪我没照顾好你。至于分家,怕是没那么容易……”
“与你有什么相干,你又不是个好吃懒做的,年年不是在家帮忙就是在外做活,不知交了多少工钱上去,若不是你爹不许我们藏私,你娘又一分一厘的俭省,我们哪里会是现在这个境地?”二堂嫂气冲冲的说完,拂开他的手扭过身来,含泪的目光中满是坚定。
“在那个家里我们一点活路都没有,吵也好,闹也罢,总要做个了断。我许红英不想这辈子就在你们潘家,做个被扒皮抽筋还笑着给你爹娘数钱的哑巴。”
“哪有你说的那么夸张……我爹娘他们生养我一场,我若是和他们闹得反目也是不孝……”二堂哥的声音渐渐低下去。
二堂嫂这时终于落下泪来,怒目骂道:“我就知道,你潘二就是窝囊!都怪你!不对,怪我,怪我有眼无珠!没认清你潘兴业就是个愚孝的窝囊废!我怎么就嫁给了你!是我活该!是我眼瞎!”
“红英,你别动气……”二堂哥手足无措站在原地,不知该怎么劝她,想上前又不敢。
陶枝听完都差点掉眼泪了,她把帕子递过去,轻拍她的背,“二嫂子,你擦擦泪,二哥他打小就是个没主意的,姑父说什么就是什么,一时让他和自己亲爹对着干,他还没那个胆子。”
“妹妹,我心里苦啊……”二堂嫂脸上的泪淌得像断线的珠子,一颗颗砸在青石板上。
到了现在,陶枝也是于心不忍了,她扭头就问,“二哥,你莫非是想和我嫂子和离?”
潘兴业连忙摆手,慌张道:“不和离,我怎么会想和离呢?你别冤枉我。”
“那你怎么想的?就熬下去?熬到我大姑姑父百年之后,你再继续给我大堂哥做苦力?大堂哥还有儿子呢,大堂哥要是不在了,铺子也在他儿子手上,等到你七老八十做不动了,再被你侄儿赶出门去?”
陶枝一连串的疑问震得他灵魂出窍,呆愣了半天没有出声。
陶枝接着问他,“你是能吃苦,心甘情愿当你们潘家的血奴,那你又凭什么攥着这一纸婚书不撒手,让我二嫂陪你吃苦呢?没过门之前,她也是好人家的女儿。你既不肯挣出一条路来和她好好过日子,又不肯放人家走,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一番话,振聋发聩,潘兴业控制不住后退几步,跌坐到地上。
是啊,他凭什么呢?
她二堂嫂听完心中大恸,哭得浑身发抖,陶枝忙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握着她的手,“嫂子,你不值得为他伤心,我扶你去我房里歇息,让他自己想清楚!”
徐泽在东卧房躺着,陶枝就将她扶到了她原先睡觉的西卧房,把门关上。
二堂嫂坐在榻上默默流泪,手里擦泪的帕子都湿透了。
陶枝叹了一口气,坐到她身边,“嫂子,你莫哭坏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