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泽把头枕在手臂上,戏谑的一笑,“你爹催我赶紧挣钱养家去呢。”
“你别理他。等你腿伤好了,多少活儿做不得,急这一会儿做什么。”陶枝拿起火钳拨了拨火盆里的炭火,火星子一燎,屋子里又暖和了一些。
“等到一开春,山上的雪化完了,我也该进山打猎去了。”他蓦地起身,把那根没雕完的野猪獠牙拿在手里把玩,思考着下一步从何处下刀。
陶枝好奇,坐过去问他:“你这弄的什么?”
“做完了你就知道了。”他仰脸笑着看她。
“神神秘秘……”
陶枝轻“哼”一声,坐回去抓一把栗子丢进火盆里。
到了腊月二十八这日,两人一早去镇上换药、采买,又租了辆等在路边载货的牛车回村。
那车把式载着他们从村口经过,正巧碰上有货郎挑着担子在树下买卖杂货,风车、陀螺、拨浪鼓,还有各色的头巾头花、彩线、花样子……花花绿绿的小玩意儿挂满了货架,大人小孩围了一堆人。
徐泽让车把式把车停下,挤进人群里去,挑了一个绘着寿仙翁的拨浪鼓和一朵桃红色的头花。
有人认出他来,忙皱着眉避让开,生怕招惹了这个泼皮无赖。
“老板,钱收好。”徐泽把铜板往篮子里一丢,这就从人群里挤出去。
陶枝下车扶他上来,“什么东西漏买了,还值得你瘸着腿挤一趟?”
徐泽把买来的东西丢进陶枝怀里,高声道:“老伯,你顺着这条道走到头,再往西走几步路就到我家了。”
车把式“欸”了一声,扬起鞭子赶车。
“就是些小孩儿喜欢的玩意儿,我想着正月里你回娘家,不得给你弟弟妹妹也捎个礼,好让他们想着点你这个姐姐。”徐泽笑着说完,还向她献媚似的眨眨眼。
陶枝立刻会意,抿唇笑了一阵子张口便夸:“我夫君真是贴心,处处想得周到,那我先替他们谢过你这个姐夫了。”
徐泽心满意足地翘起嘴角,坐直了身子,脸上满是得意。
陶枝忍着笑摇了下头,她如今是知道他像什么了,和家里养的那两只狗崽子简直一模一样。
遇事得顺毛捋,一哄就心软,一夸就张扬。
爱邀功,爱显摆,不爱收拾,但最近慢慢明白过来了,一起床便把自己收拾得干净利落,要知道没遇上她之前,他住的地方和狗窝也没两样。
他这个人怕麻烦,不爱做琐碎的事儿,她一使唤他总想着偷懒,但又不敢真放下不管。若是遇上他有兴致的事儿,便是耗上数十天也不嫌累。他为人讲义气,不斤斤计较,只一张嘴太毒,有时总把人噎个半死。
陶枝想了又想,他在外的名声不好,多半也是因为他懒得解释。在她没有了解他之前,她也曾和村里的人一样厌恶他。
但如今,她觉得他是天底下顶好的人。
陶枝看着他神采飞扬的侧脸,一双剑眉入鬓,一点明眸如星,那明快肆意的笑意从唇边染进眼底。
她吸了一口气,冷风瞬间窜进肺里,终于让她的头脑清醒了点。
陶枝看着近在咫尺的小院,和身边的笑得得意的人,心中有了幸福的实感。
付了车钱,两人来回跑了两趟才把采买的东西搬进屋。
也是近午时了,陶枝让徐泽将杂物慢慢收拣归类,自己去灶房把饭焖上。
今日买了羊肉,正好炖上一锅萝卜羊肉汤,喝了暖身。羊肉汤醇厚浓郁的香气飘出灶房时,徐泽也闻着味儿赶了过来。
他拿筷子捞了块炖得酥烂的羊肉,一口吞进嘴里,牙齿一碰就溢出丰腴的肉汁,羊肉肥瘦正好,酥嫩不柴。
他饿极了似的三两口嚼烂了咽下去,忙捉着锅铲盛饭,“今日炖的这锅羊肉汤实在是是香,我能吃两大碗。”
陶枝用汤勺把萝卜羊肉汤舀出来,笑道:“你一向胃口好,过完这个冬天你总算能长点肉了。”
徐泽盛饭的手一顿,试探道:“我瞧着胖了?”
“不胖啊,你之前太瘦了,而且你还年轻,正长身体呢。”陶枝憋着坏,她知道他素来不爱听她说什么年轻,年纪小,每每一试就能惹得他炸毛,实在好玩极了。
果然端着碗喝汤的那人哼哼了两声,撇下筷子,不悦道:“不就是大了我几个月,总说这个做什么,没劲儿。莫非我瞧着不够成熟稳重?不像个有妇之夫?”
她抬眼看他一脸愁闷的样子,忍不住笑得前仰后合。那被嘲笑的人见状更是气得直咬牙,上前一步捧住她的脸,油腻的嘴就印了上来。
“你别亲……”
徐泽将她嘴边的话语吞没,直到餍足了才放开她。
陶枝红着脸怒目瞪他,他却浑然不觉,心情大好地给她舀了一碗汤,奉到她面前。
“快喝汤,凉了就不好喝了。”徐泽笑得讨好。
陶枝懒得与他计较,吃完饭将碗筷丢给他洗,便回了堂屋收拾买来的东西。
到了除夕这天,一早零星飘了点雪,落到地上就融了,才下了不到一个时辰便渐渐停了,只屋顶上积了些许白色。
两人从暖和的卧房出来,推开堂屋大门,被冷风一激都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今日不宜躲懒,陶枝麻利地洗漱完就煮了锅青菜肉粥,两人把早饭一吃,就开始各忙各的。
徐泽取了笔墨红纸,在堂屋中央的方桌上写对联,陶枝把买来的灯笼支开,将备好的蜡烛放进灯笼里。
灯笼做好了,她从卧房找来剪子,用红纸描了几个花样子,顺着笔迹慢慢剪开,一枝胖嘟嘟的红梅花就在她手底下诞生了。
徐泽见了她剪的窗花,笑得乐不可支,促狭道:“你这枝梅花怎地这般与众不同?”
陶枝不理睬他,举起来迎着光细瞧,满意道:“也不定世上所有的梅花都是清瘦的,这样的也好看,瞧着多圆润可爱。”
“倒也有理,等我写完了再陪你剪几个。”徐泽笑着低下头研墨。
陶枝剪了几张鸡鸭猫狗的小像,确实有些难以分辨,她叹了口气便放下手中的剪刀,伏在桌上看他写字。
只见他端坐在桌前,脊背挺得笔直。提笔悬腕时唇角微抿,目光一瞬不瞬的落在纸上,随着笔尖落下,一道道墨迹便如活水般流淌出。
陶枝虽不识得写的是什么,却由衷的觉得他写的字极好看,写字的人也好看。
“你念给我听听,我不认得。”陶枝说。
“门迎福运红如火,户纳吉祥旺似春。横批,祥瑞盈门。”徐泽念完取来一张纸,将她的名字写在纸上递给她,“这是你的名字,陶、枝。”
陶枝接过来,看着红纸上的两个大字笑得眉眼弯弯,“真好,如今我认得我的名字了。”
徐泽把蘸了墨的毛笔拿给她,“你试着写一写,就像你描花样子一样仿着画。”
陶枝提笔写字,明明一撇一捺都是对照着他那张字写的,落笔时却歪七扭八,看起来实在不太像。
她皱眉,“罢了,我写不好。”
徐泽绕到她身后来,捉住她握笔的手,“我握着你的手定能写好,来,再试几次。”
陶枝有些心不在焉,他的鼻息总是在她耳边飘荡,他胸膛的温度熨帖着她的脊背,连他的掌心也格外炙热,烫得她的手背一阵酥麻。
写字的人分心,教人写字的人也心猿意马。
他嗅着她脖颈间若有若无的香气,眼神便不自觉落在了她的耳边,在青乌的发丝遮掩下,那只小巧的耳垂渐渐透出薄粉,如她亲手剪下的梅花似的,圆润可爱。
几个字写完,两人面上都有些发热。
陶枝定了定心神,将写坏的纸收起来,“往后我再学着写吧,今日事多,先忙别的去。”
“那等以后得闲了再教你写字。”
两人如此约定好,便提着长凳拿着糨糊去堂屋门前贴对联,挂灯笼。
一时间空落落的小院被装点得喜气盈盈,檐下一对红灯笼在风中摇曳,两扇木门大开,门框边上贴着红底的对联,堂中的方桌上摆上了枣花饼、油糕、花生、瓜子和一盘子酥糖。
到了下半晌,陶枝把泡好的兔肉干切块炖了,又炒了猪肝,蒸了鱼,煮了一锅甜汤。
年夜饭端上桌,由于菜色太多,每一样都没吃完,便宜了那两只被喂得胖了一圈的狗崽子。
夜里,两人坐在火盆边守岁,陶枝困得直打瞌睡,徐泽把她的脑袋揽到自己肩头上靠着,又低头亲了亲她的发顶。
火光的映衬下,两道影子被投射到临窗的墙壁上,葳蕤生颤,相守相依。
大年初一,乃是新岁伊始。
村民们为求新的一年风调雨顺,一早就携带供品来到村头的土地庙外设香案,拜土地,扰人的鞭炮声自卯时正刻起,断断续续的响到了辰时。
陶枝被鞭炮声吵醒,一睁眼就瞧见一张近在咫尺的脸,他睡得极不安稳,时而皱眉,时而抿唇,许是被一阵阵的鞭炮声搅扰得心烦。
她忍俊不禁,一时兴起伸出手指按了按他的眉心,眉头舒展开,面容果然安适了许多。
昨夜她才守到后半夜就熬不住了,还是徐泽将她抱去榻上睡的,子时驱祟迎新的炮仗也是他出门放的。
这会儿他睡得正香,她无意打扰,于是撤开被子轻手轻脚的下了榻。
正月初一又称元日,在当地兴一早起来吃一碗浮元子。便是用糯米熬浆 ,沥水制成粉块,再搓成拇指大小的元子,用沸水一煮,浮起来便是熟了。
陶枝从碗柜里拿出前两日买的糯米粉团块,将元子搓好,一一摆放在竹筛子里,这才生火烧水。
热水煮沸,元子下锅,如珍珠跌入银盆,不一会儿元子就从锅底浮了起来,白生生的,还胖了一圈,陶枝往碗里搁了两勺红糖,才连汤带元子一齐舀进碗里。
陶枝用锅盖扣住两只汤碗,转身便往卧房去叫人起来吃早饭。
徐泽把被子往头上一蒙,哼哼唧唧了好一会儿,嘟囔道:“让我再睡一会儿……”
陶枝去扯他的被子,“都几时了,快些起来。浮元子都煮好了,不吃一会儿就凉了。”
听到有吃的,他叹了一口气停止挣扎,任由陶枝将他身上的被子掀了,这才起身从衣架子上捞来棉袍子手脚麻利地裹上。
陶枝把床榻打理干净,又站在窗边把窗扇支起来透透气。
徐泽穿戴整齐,大步流星地走过来从身后圈住了她。
陶枝浑身僵硬,能感觉到他将下巴搁在她的肩头上,温热的鼻息便随着他的动作拂了过来,一双手还极不安分在她腰侧摸索,直至抓住了她的手握在手里。
陶枝脸上微热,“别闹了,去吃元子吧。”
“让我抱一抱嘛……”他嗓音明快,尾音带着一点儿撒娇。
他的脑袋在她的颈侧乱蹭,惹得她偏头去躲,终于把手抽出来撑住他的脸,无奈道:“你几时变得这样黏人了?”
“也不知为何,一见到你就想贴着你,抱着你,只要你拿那种羞答答的眼神看我,我就想亲你。你说,我是不是得病了……”
陶枝被他一番话臊得面红耳赤,愠怒道:“你怎么又把因果栽到我头上了,成天就知道欺负人,快撒手。”
徐泽听她动气了连忙松手,陶枝立即挣脱开来,羞红着一张脸转身就要拧他,他反应也极快,顿时退后几步大笑着躲开。
但看窗外,点完炮仗炸开的红纸屑,被风卷得满院子都是,像下过一场红色的雪似的,伴着屋内肆意的欢笑声,焐成一片温吞的甜。
笑闹过后,两人携手去灶房吃早饭,一碗浮元子下肚,甜得人发腻。
徐泽倒了一碗热茶捧着慢慢喝,“我家中又没有长辈让我俩拜年请安,不若把我娘的牌位请出来拜一拜?”
“也好,我们先去土地庙去上完香,回来再在家中祭拜婆母。”陶枝说。
“行。”徐泽点头。
两人收拾齐整便关了院门提着一篮子香烛纸钱,散着步往村头去。
村道上来往的都是祭祀宗祠、祭拜土地的人,有提着篮子独来独往的,也有牵着孩子一家老小出动的,随处可见的红色碎纸,被风一吹在行人的脚边直打转。
一路上总有人背着他们指指点点,徐泽不耐烦地用眼风一扫,窃窃私语的人便收了声。
陶枝捏了捏他的手,小声说,“这就到了,别和他们置气。”
“我和他们置什么气?都是些爱乱嚼舌根的蠢笨之人。我带了火折子,你先点蜡烛吧?”徐泽把篮子放下来,跪坐在土地庙前的蒲团上。
神像前头一地的红纸和干涸的红蜡油,陶枝取出一对红烛点燃,滴上一些把地上的蜡油融化,再稳稳地摆成一行。
两人手中各奉了三支香,跪拜再三,心中默念祈愿之事。随后将带来的金纸摊开点燃,燃到一半丢进火盆里。
祭拜事毕,两人起身往回走,正遇上了陶家斜对门的黄婶子。
她是个爱扯闲篇的,三两步赶过来吊着嗓子道,“哟,这不是陶家大丫头嘛,这位想必就是你丈夫徐二吧?瞧瞧你俩,金童玉女似的,多登对啊。”
“黄婶子,新年好!”陶枝只好停下与她寒暄,”您这也是拜土地去?”
“是啊,我家那口子带着孩子就在前头,我这不是瞧见你了,特地过来和你打个招呼。”她面上带着笑,眼里却满是探究,好似要把他们俩里里外外扒个底朝天。
陶枝知道她是个爱说闲话的,不想和她纠缠,“那婶子您过去吧,我们俩已经拜完了这就回了……”
“急什么,难得碰上讲几句再走嘛。”她堆着笑问,“我听旁人说你们分家,闹得徐夫子生了场大病,可是真有此事?”
陶枝想起她的孩子正在徐家大哥的学堂里念书,莫非她是从徐宅听到的风声?可她嘴里说的,没半点实话,也不知道是不是旁人以讹传讹。
陶枝心生一计,她们爱嚼舌根,那就让他们嚷得再响些。
陶枝故作愁态,与她诉起苦来,“婶子你是不知道,我们两夫妻才是最可怜见的,分家本就是我哥嫂提的,徐老爷子留下三百多亩田,就分给我们二十亩,那宅子也没捞着,如今被赶出来,只能住在村子后头殷婆婆家旁边的院子里,只怪我们没出息,只能任他哥嫂摆布。”
黄婶子眼睛放光,附和道:“你哥嫂也太黑心了些,那么多亩地只分给你们这么点,任谁看都说不过去。”
“谁说不是呢……别看我夫君平日爱犯浑,其实也是打小不受家里人待见,野惯了才变成如今这样,他大哥看着文弱,打起人来可毫不手软,难为我夫君从来没与他动过手,身上都是他大哥打的伤。”陶枝添油加醋道。
“哎呀,还有这事儿?我家孩子可说他老师是最心善的一个人,背不出书来也只是罚抄,从没打过他们手板。”黄婶子有些不信。
“他收着你们的束脩,自然要尽心教书,不敢随意体罚学生。可人心最是难测,一人还有两面呢,非是我亲眼所见我也不会说给婶子你听,罢了,你若是不信,我也只能说到这儿了。”陶枝作势要走。
黄婶子连忙拉住她,“我们做了这么多年邻居了,我哪能不信你。你如今嫁了人,嘴皮子也活泛了,不像以前像个锯嘴的葫芦,怎么问都不吭声,这也是好事,受了委屈总该让旁人知道。”
“正是呢,还好有婶子你陪我说话让我申冤。”陶枝只觉得自己越发驾轻就熟,应付起来一套一套的。
前头男人顶着孩子坐在肩头上等得不耐烦了,骂道:“你这个碎嘴婆娘,又和人闲谝起来了,还不快点过来把土地拜了,回去事儿还多着呢。”
“来了!”黄婶子依依不舍,“大丫,下回婶子再找你唠,这会子就先走了。”
“好,您赶紧忙您的去!”陶枝看她跑得飞快,心情大好地拉着徐泽的手转身往回走。
徐泽这回可是真真见了一场好戏,他忍不住调侃,“真没想到,你还挺会演戏的!”
“总不能一辈子让你担着那些骂名,她一人知晓,很快整个村子的婆子媳妇们都会知道这些,也该让旁人知道,你根本不是他们口中那个泼皮无赖。”陶枝笑得十分得意。
徐泽脸上扬起一个大大的笑,将二人牵着的手握紧,心下一片柔软,原来有人维护是这样的感觉。
回到小院,徐泽将写着徐府韦氏姨娘之灵位的黑漆牌位请了出来,设在正堂上,两人依次上香祭拜。
结束后徐泽将牌位放了回去,拉着陶枝的手在屋内闲坐,突然有些怅惘,“其实她不是一个很好的娘亲,喜怒无常,爱打扮,爱金银首饰,脑袋还不怎么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