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清和诧异道,“看不出来,俞姑娘还有这等手艺。我之前在外游览的时候,就听说泉州有一位娘子打败了波斯的使臣,又毫无私心地教授自己的绝活。今日一见,我才知道原来就是俞姑娘,真是令人钦佩。如今俞姑娘还能邀请我去住,我真是高兴的忘乎所以了,又怎么拒绝,如此就麻烦俞姑娘了。”
他说话恭敬又儒雅,虽是带些恭维,却不是为了挖苦他人,而是实实在在的肺腑之言,只是语气带些玩笑而已。
俞画棠被他说的不好意思,也失笑道,“苏大夫可折煞我了,我和长明阁都求之不得
…………
过了许久,已是半夜,赵琰从四处探访回来,王主簿道,“晚上苏大夫和罗大夫草拟了几个药方,说是对目前的病症有效,还需大人定夺一下。”
“除此之外,苏大夫还提议,死去的病人一律都要火化,病人身前用过的东西也需要用石灰粉和艾草一起焚烧,以防有些人舍不得死去之人身上带的东西。还需跟他们说,死者用物如果是金银细软都要被热水煮沸再加酒精消毒,放置火中烧一段时日才能再用。”
赵琰点头,让他直接去办,至于金银细软之物,百姓们若舍不得,就让府衙登记造册,收缴起来一起处理,等到时疫过去,再返还给相应的人。
王主簿又道,“苏大夫拒绝了府衙的住处,说是住到俞姑娘的商铺去,刚好那边离街道近,他也想看看其他的百姓。”
王主簿说这话时,是相当不安的,他知道这位赵大人对俞姑娘余情未了,又事事关心,如今知道一个陌生男子住进了俞姑娘的商铺,即便如今也只有俞姑娘能调度商铺,但是,他就是觉得这位赵大人会十分不满。
赵琰停下了手中的活,又去外面洗了一遍手,让安福仔仔细细擦了一遍药水后,他问,“这个苏清和可有婚配?”
“这个,大约还不清楚,下官这就去打听。”说完王主簿觉得不能再呆了便转身离去。
翌日,赵琰一早就到了病坊,他召集几位大夫专门商讨哪一个药方会更见效快。现在药材紧缺,不能一副一副地试下去,他们等不起,病人也等不起。
苏清和说,“原本呈上去的第二个药方是我跟罗大夫他们讨论过的,也是考虑到了目前的情况,所配药物,都是如今药材里有的。”
赵琰点头,让人立马去熬制。
这时苏清和又说,“除了药以外,当下重中之重是焚烧患病人的尸体以及捕杀患病人家里的牲畜。一般而言,牲畜的传染会更慢,因为被关的缘故,如果此时有人不知,吃了患病的牲畜,就会引发新一轮的时疫,到时只会更麻烦。”
赵琰没有回话,他在思考这两件事,首先尸体焚烧对于一些老百姓来说是接受不了的,再者牲畜对于乡下人家就是一年的收成和生机,他下令捕杀,的确有些难度。
前些日子还听说乡下百姓已经没有吃食,在宰杀自己的牲畜了。他还派了人去分发粮食,如今就要捕杀他们的生计……
赵琰想了一会,心中也有了定夺,这事做起来也不难,无非就是被骂几句,相对于疫病死去的人,这些都不算什么。
他当下立断叫来衙役,将家中有病人的百姓全部圈了出来,又让他们带了两队人马,带上火油,前去焚烧牲畜尸体。
这件事做完后,他看向俞画棠,如今城里已经有许多死去的人,原本官府压制不允许他们随意掩埋,如今都放在临时的帐篷里,幸而现在天气寒冷,没有什么异味。
可是现在要去烧了,他不免有些担忧,会不会引起民愤。
俞画棠看懂了他的想法道,“大人不如先将城中百姓召集在一处,要求百姓中的读书人都要来,再让苏大夫他们说清其中的要害关系,我想他们会理解大人的苦心。”
苏清和也道,“我会跟百姓们说明,如果尸体不焚烧,这番时疫永远都不会好,再者尸体被埋入地下,不防被动物啃食,引起新一轮的时疫。”
赵琰道,“好,我下令让他们过来,不过苏大夫要向他们保证半个月内能看见效果。”
这时俞画棠也看向苏清和,苏清和接受到了她的目光,温和一笑道,“我可以用药师谷的名誉作保,半个月后,时疫会减缓也会看见效果。”
俞画棠听完也轻松地笑了,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带着常人没有的惺惺相惜。赵琰在一旁将两人的举动收在眼底,心里更是隐隐作痛。
画棠是怎样看苏清和的,仿佛他是她心中的神明,说了这句话后,她便更加仰慕于他……
原本对苏清和的佩服和感激在这一刻全部化为乌有,他心中只有嫉恨、不甘、愤怒,那些阴暗的种子今日终于破土而出,长势惊人,全部化成獠牙,死死对着苏清和。
第135章 嫉恨
凭什么,他在心中嫉恨地想,他和百里云舟努力了这么久,他苏清和为什么能够这般轻而易举地得到,这一刻,他不再仇视百里云舟,甚至觉得两人是战友……
可现在时疫是关键,他不能让这些情绪左右自己,泉州还需要苏清和,作为州牧,百姓也需要他们二人。
他狠狠地压住心中的隐痛,将自己抽离出阴暗的角落道,“好,明日我会让衙役走街串巷宣告,也还请苏大夫到时跟他们说说。”
有了赵琰的决定,衙役们办事也快,到了第二日下午,读书人就已经在河源街的广场等着了,有些百姓不放心觉得这会不会惹怒上天,便也跟着来了。
俞画棠也担心到时苏清和、赵琰控制不了百姓的情绪,她是这里的人,有时她说的话可能这些百姓会更加信任。
等到了河源街时,苏清和已经在上面讲述为什么要焚烧尸体,为什么要捕杀牲畜,再到后来他又用自己药师谷的身份担保,他说的全是实情。
之后他又讲述了十五年前的大疫,他的师傅金谷传人是如何做的,渐渐的民众平息下来。
有些人也只是静静地哭,到了最后,苏清和道,“我们赵大人不会忘记这些百姓,等之后,赵大人也会承诺在此立碑,将我们的亲人名字刻在此处,他们不会是孤魂野鬼,我想,他们在此作伴,看着你们能够安全的活下去,也是幸福的。”
这时赵琰也道,“本官在此承诺,不仅如此,本官也会向朝廷呈报死者的名字,跟朝廷申请抚恤,在此建立石壁刻画,让后人能够缅怀。他们不会被人忘记,本官可以保证。”
人群寂静无声,即便有人出声,也是低声的哭泣,赵琰见此情景,知道是时候了,便令所有大夫按照防疫流程,一一焚烧。
等到了下午,人群慢慢散去,有些人从家里赶来也是在外跪拜,向自己的亲人做最后的道别。
赵琰在高处看见了她,骑马走了过来道,“这里人多不太安全,俞姑娘还是回去吧。”
最重要的事情已经落下,她也没了以往的担忧,不再逗留转身离去。
赵琰看了她一会,正打算督促下面的人办事时,苏清和也从高台上了走了下去,显然是朝她的方向。
他们一路走着似是在说什么,赵琰听不到,也不敢再深陷这种情绪,深深看她一眼,立刻转头,往前而去。
这边苏清和跟俞画棠到了一条小巷,见此处没有什么人,他问,“我听说赵大人是京城来的,还是左相家的公子?”
“嗯。”
“那他真是让人刮目相看。几年前我去过一趟京城,当时遇上了京兆伊家的公子,那人走街串巷,策马急奔,将我差点撞倒在地。当时我还跟他吵了一架,谁知这位公子不道歉就算了,还找人围住我,想要揍我一顿,幸好当时有位乔公子帮我解了围,要不然还真被那纨绔欺负了。”他说的温和却带有一丝对当时情况的恼怒,分明是对京城纨绔不满。
俞画棠许久没有听过京城的事,此时倒有些失神,“他的确跟平常的贵公子不同,也有自己的抱负和信念……”
苏清和又说,“此番前来,一是对赵大人敬仰,二便是俞姑娘了。俞姑娘也是有所信念的人,俗话说传男不传女,你能在众多的男人中脱颖而出,定是比他们更加辛苦,也更加努力。如今时疫,多少七尺男儿龟缩在家,不愿出力。倒是你,一个劲地往前冲,虽是女子,可也是选了一条最难的路。”
俞画棠当不起他的夸赞,道,“其实我也只是无路可走了而已,当时我师傅心善,才破格收了我。”
可苏清和不觉得,她这般坚韧,又刻苦做到了男子做不到的事。相貌美丽,为人又谦虚谨慎,自是很多人喜欢,很多路可以让她选择,他想,再不济,她嫁给一个喜欢的男子,也是可以做贵妇人的。
所以,他很好奇,为何选择这样一条难走的路。但这是有关女子的私事,他不能去问,只好将这些埋藏心底。
两人走了一会他说,“现在药方也已经改了,又有赵大人这样的父母官,想必不用多久,时疫就要结束了。泉州有赵大人和俞姑娘这样的人在,真是好福气。”
俞画棠道,“我也是因为出身在这里,没有地方可以去。说到奉献倒也谈不上,不过我倒是羡慕苏大夫能够云游四方,救死扶伤。如果说到敬仰的话,我敬仰苏大夫这样的人。”
苏清和没想到她会这般说,心下开心不已,又道,“俞姑娘以后有时间,倒是可以联系在下,在
下闲云野鹤看过不少美景。俞姑娘要是想外出走走,我十分乐意奉陪。”
俞画棠道,“真的吗,我少时也十分想去外面游玩,可是人还是有自己的人生。后来遇上了一些事情,身体大不如以前,这件事倒是一直耽搁了。”
“俞姑娘身体有什么不舒服,我帮你看看。”说完他便抓过她的手,搭上了脉。
一会他惊讶道,“俞姑娘怎么有血枯之症,这病一般是发生在药石无效,临死之人的身上……”
俞画棠点头道,“早些年生了一场大病……在鬼门关走了一趟,如今能这样也是抢来的的运气……”
“俞姑娘从来没有调理和医治过吗。我知道血枯之症虽然顽固,但也不是无药可解,我药师谷说不定就有人能够帮姑娘。只不过我专攻时病,对女子不太擅长,要是俞姑娘有时间,来我药师谷一趟如何。”他说的恳切和急切,让俞画棠不好拒绝。
她想了一会说,“恐怕一时半会没有时间呢。如今我也是个东家,贸然离去也不好。最初也是没有多余的银钱,如今又是没有多余的时间,其实我自己倒不是太在意。之前有游医也说过,仔细保养着能够活到晚年,我想着这也行了。”
第136章 如此关心
“怎么能行呢!当然不行!”一向儒雅温和的苏清和看着她道,“俞姑娘我想说,无论遇上什么,没有比生命更重要。我记得你说过心中有信念,那就请俞姑娘好好保重身体,抽个时间来我药师谷,我师兄师姐们定会找到医治的药方。除此之外我也想说,无论做什么,没有好身体都是不行的,所以俞姑娘,你不应该这样不爱惜自己!……”
俞画棠抬起头,看向他,这是第二次有人这般跟她说,第一次是百里,他得知时也是这般懊悔和责怪她不爱护身体。
如今她在另一双眼中看到了心疼和责怪,在这目光中她感受到了深深的关切……
她也因他这番话,陷入了思考,原来自己这些年来都是在轻视自己,不爱护自己。
她从京城回来后,就感觉自己已经死了,学艺只不过是支撑她活下去的勇气,到如今,她也真正在这些时日中,找到了自己活下去的信念。
如今苏清和的一番话才让她知道她原来对自己如此苛刻。
她不像其他女子,会调侃以后的夫君会是什么样子,也不会去思考哪些裙裳好看,哪些首饰更适合自己,似乎她没有时间,不……其实是她不允许自己。
如同自己的身体一样,她将自身封在了一方天地,她将自己定义为一位传承人,要让家乡的花灯走出这里,所以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些。
这样看来,她好像对自己本身完全不关心一样,苏清和说的对,这样又谈何爱护自己呢……
她不应该这般做,自己身体来自父母的恩赐,要是让他们泉下有知,该是多么伤心呢。
见她失神,苏清和道,“俞姑娘,你可是还有什么顾虑?”
俞画棠回过神来道,“我原以为已经忘记了,已经过去了,可现在才知道只不过是自己将它埋藏好了。”她轻笑一声,似是释怀道,“苏大夫谢谢今日你跟我说这些话,等时疫结束,你放心我一定会去治疗的。”
她说的恳切,苏清和也跟着放了心道,“那就好,我会在药师谷等候你,你可别忘了。”
俞画棠一听,自己好似会失约的无赖小孩,良久她无声笑着点头。
一连几日,赵琰都在处理病人尸体以及得病牲畜的事,即便他不信鬼神或者不信信仰,此时他还是朝着那些被火燃烧掉的尸体鞠了躬。然后他吩咐一旁的衙役,“这边就交给你了。”
那人道,“是。”
他看了几眼转头朝府衙走去。
到了府衙,此时还有许多官员在这奋战,因他回来的晚,这边早就没了饭菜,王主簿吩咐厨房下了一碗面。
等着空档,赵琰便靠着桌子睡了过去,连续几日的不眠不休他也有些累了。
等到他醒来已是深夜,府衙的大半官员已经回去。
这时王主簿过来说,“大人,先吃点吧。”他将面条往桌上放着,之后又提醒道,“大人,刚才回来是否换了衣服,洗了手,涂了药。”
非常时刻,所有人都被要求做好防护,赵琰感激他提醒,“回来的时候已经换好了,也洗了手,擦了药。”说完,拿起筷子便吃了起来。
时疫的阴霾虽然去掉一些,可现在的药方还未见到成效,他们也不敢大意。
王主簿等他吃了一大半后说,“大人,刚刚俞姑娘来了一趟,说是苏大夫研制的新药方主要是给没得病的人强身健体用的,大人要是有时间,记得喝上几副。当时大人睡着了,俞姑娘也说不用叫醒大人,所以才……”
赵琰心下失落问,“她还说什么了吗?”
“倒也没什么,就是让大人注意身体。苏大夫对于成效快的药方也有了眉目,说不定过几日就有了。所以也让大人也好生休息。哦,对了,俞姑娘还特意嘱咐,大人一定记得喝。”
赵琰‘嗯’了一声,原本冷淡的脸上稍微有了回暖。
等到赵琰将面吃完,王主簿想了一会,还是出了声,“那个,大人,之前你让我办的事,我已经查清了。”
赵琰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事你说。”
“就是,苏清和至今还未婚配,身体健康,年方二十有八。药师谷第三代传人,家世也不错。”
说完这些,一方空间骤然变得寂静。
“是吗?”赵琰冷着声回答。
王主簿道,“是的,消息不假。不仅如此,苏大夫还经常在外游历,以增进医术为目标,没有什么红颜知己。”
果然,气氛又更加冷了几分,王主簿偷偷看了赵琰,发现他依然神色平常。
这时赵琰道,“知道了。”他说的平静,可是王主簿还是听出了不悦。
当然他依然装作不知道。
不知过了多久赵琰问,“俞姑娘什么时候来的。”
“大约……一个时辰以前。”
府衙内照旧灯火通明,外面早已繁星满天。
赵琰起身从府衙内出去,朝着病坊走去,这条路不长,今日他却走的分外漫长。
等到了一处帐篷,里面隐约着透出两个人影,她还没走。
他慢慢放松脚步,轻轻地靠近,仿佛是在做什么要紧的事一般,心下十分紧张。
等靠近门边,里面的人说起了话,“这几位大娘的身体看着好些了,前几日都是高烧三四次,今日只有一次。这边几个小女孩退烧后也没再呕吐了。”这是俞画棠的声音,她在跟谁汇报?
罗大夫?
这时另一道声音响起,“嗯,这样看这个药方的确有效。你们明日就让所有人一起服用,这边好了的人就再次尝试新的药方。”
这是苏清和的声音,所以这么晚了他们孤男寡女的在这做什么,即便要汇报这些,就不能等到明日吗。
赵琰又走近了几步,从一旁的窗口往里看去。
只见一张方桌前,俞画棠和苏清和坐在一边,当她拿起一处记录时,苏清和正巧将头转过来,两人的发丝不可避免地靠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