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满怀冷意的蒙内史肃着一张面容两步上前。
一个黑衣士卒也忙捧着一个土黄色的布袋子匆匆来到蒙毅身侧低声道:“蒙内史,您看看这个。”
蒙毅下意识低头瞧了一眼,等看清楚这外表平平无奇的布袋里面竟然塞了满满当当的方块简牍,他蹙着浓眉从中抓出几枚仔细看过后,简直都被气笑了。
他原以为“楚季”、“楚羽”、“屈仲”、“黄竹”就是这叔侄俩唯二使用的虚假身份了,没想到这布袋子里面竟然还塞着各种各样伪造的“验”、“传”!验、传之上,叔侄俩除了楚人的祖籍和年龄是真的外,其余什么身份信息都是假的!
素日里,朝廷一整套由上往下精心设计的严肃户籍制度在这两位昔日的楚国贵族子弟们面前竟然活脱脱像个笑话一样!
[这么多假的身份凭证,他们究竟是怎么获得的?]
[大秦如今刚统一了两年,怀有反秦之心的亡国余孽们是否已经悄无声息地渗透到了大秦的关键要职内?]
[一个楚地将门之家的幸存后代都有这般大的能量,那么那些真正的王室后代是否已经反心极盛了?]
一个又一个要紧的问题接连从蒙毅脑海中冒出来,这一桩桩、一件件的事情若是真的顺着藤蔓仔细盘查起来,在秦律的连坐制度之下,又不知道有多少人要掉脑袋!
他的眼睛微眯,一把将装满伪造验、传的布袋子推回身旁的士卒怀里,就握着腰间的吉金佩剑挪步来到土榻边,用佩剑剑柄挑起了床上中年男人的下巴,就着昏黄的火把光线看了看对方的面容,随后又用相同的动作挑起旁边另一个不断挣扎的少年下巴,开始打量。
与三十多岁、尚且还能够稳住情绪的项梁不同,十三岁的项籍此时就像是一个野性难除的凶恶狼崽子一样,瞧见那一袋子简牍都被蒙毅发现了,遂也不伪装了,当即脸色阴沉、满眼恨意地对着走到床边的咸阳城的青年高官仰着脑袋,龇了龇牙。
记性向来不错的蒙毅在一侧光线的照耀下,看清楚少年的面容后,也蓦地回想起这人在夏日里,曾于楚地淮阴的客栈内与他有一面之缘。
当日在那淮阴县城的客栈二楼,住在隔壁乙字房的楚人少年要握剑出门,而他刚好带着韩信进门,对方刚出门在过道上瞥见他的身影后,就又立刻闪身回了客房里。
他当时满心都是任务,随意瞥了隔壁的少年一眼,更没仔细观察对方的面容,没想到就这短短几月的功夫,这气质桀骜的乙字房少年竟然就变成了陛下与皇长孙亲口下令要让他满城搜捕的关键贼人。
虽然不知道这其中的内情,但蒙毅已经深刻感受出来这一壮一少很不一般了,瞧着土榻上满脸不服怒瞪他的叔侄二人,他不禁微微勾唇冷笑道:
“毅在咸阳活了快三十年了,今日倒是第一次在咸阳城内看到了带着满袋的假验、假传,还能正大光明,四处行走的‘良民’!”
“二位真不愧是昔日楚国项氏家族的后人啊,胆量着实不一般。”
听到蒙毅一语道破了他们叔侄二人的真实身份,项梁的眼皮子忍不住重重一跳。
项籍却还在俩士卒的铁腕下拼命挣扎,努力仰着脑袋,双目如鹰隼般恶狠狠地盯着蒙毅的脸怒声骂道:
“蒙毅,你这个有眼无珠、助秦为纣的狗官!即便我们叔侄二人伪装身份,带着假的验、传来了咸阳,但这两日我们在都城内也是清清白白的良民,什么事情都没干!更没有跑到咸阳西郊刺杀秦始皇!你们凭什么给我们叔侄二人脑袋上泼脏水,还要全城搜捕我们?!”
“关外人都说你们秦律严谨,难道老秦人就是这样无中生有、白白往我们两个老楚人的脑袋上扣屎盆子吗?”
在风雪之中提心吊胆地艰难混出城门,还摸黑赶了一个多时辰的雪路。
此刻又累、又困、又冷、又疲的项籍还被人突兀的踹开屋门打断了睡眠,新仇旧恨加到一起算,重瞳少年人的满腔火气都满的快要冲破天灵盖直接将顶上的茅草屋顶都给冲破了!
看着高大的少年人被压在土榻上,还努力仰着头,满脸不甘唾骂自己的恼怒模样,蒙毅心中没有半分波澜,只是神情冰冷地垂眸看着榻上的叔侄俩冷声嘲讽道:
“项梁、项籍,人在做,玄鸟在看!”
“你们叔侄俩无论是白日里揣着假造的验、传,偷偷混进咸阳城也好,还是入夜后跑到这咸阳城郊同反秦余孽们相勾连也罢,都已经触犯了极其严重的秦律!”
“少年人,心比天高,志向远大,我能理解,可项籍你这胆量变得未免也太快了些,怎么上午时你还能站在渭水边上看着陛下的车架放出——‘彼可取而代之’的胆大包天之语,怎么深夜被捕之时就一口一个‘我们是良民’了!”
听到蒙毅连上午时自己因为心潮澎湃,情不自禁在渭水边处喊出来的话都给讲了出来,还戳破两重虚假身份,直呼自己的大名,项籍攥了攥双拳,不甘的移开了眼睛。
看到一旁的项梁一直默不吭声,蒙毅也懒得同这叔侄俩扯皮了,对着周围的黑衣士卒们冷声丢下一句:“收网!”,就握着手中冰冷的佩剑阔步转身走了。
“你们别推我们!我们会走!”
“你们是什么人?凭什么跑来抓我啊?”
“是啊,这大半夜的我正老老实实地躺在家里睡觉,你们这些人怎么能够突然冲进来抓我呢?”
“……”
“……”
惊骇不已的吆喝声从四面八方叫嚣着响了起来,等叔侄俩满脸愤怒地被身后的秦人士卒们用绳子捆绑着胳膊,连推带搡地推出房门后,看到被积雪覆盖的院子内已经遍地都是混乱的脚印。
不久前还站在屋子内,自信满满招待他们叔侄二人的韩获此刻也仰面倒在雪地里,不知生死。
等到二人挣扎着被带出院门,在火把的摇曳亮光下看到一个个黑衣士卒还压着一个个衣衫不整的男人或拖、或拉、或推的从不同的土院子内走出来。
僻静的城郊小乡邑像是打仗般混乱、无序、声音嘈杂。
叔侄俩心底拔凉拔凉的,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这个鱼龙混杂、聚满反秦之士的城郊小乡邑其实早就被那个男人给盯上了!
甚至韩获引以为傲的在宫中办事的神秘家主也肯定早就被那个男人给识破身份了!
一壮一少控制不住地互相对视了一眼,眼底蕴满了无尽的懊悔与不甘。
其余被抓的人也渐渐有人想明白了,连忙跪地大声哭嚎道:
“呜呜呜呜,不要抓我,我是良民!我真的是良民!”
“我也是良民!我根本不是什么反秦的余孽!”
“你们抓错人了!”
“闭嘴!你们有话进牢狱再嚎!”
“……”
“……”
有人哭,有人叫,还有人挣扎着想要逃跑。
收到消息,连夜从床上爬起来匆匆赶来的老亭长看到现场这恍若菜市场的混乱景象惊得瞪大了一双老眼,等瞥见站在一旁等老里长那同样懵的震惊模样,联想到白日里城内传出来的陛下白日在西郊遇刺的消息,俩老头互相对视了一眼,再看着这一个个被士卒抓走的庶民,瞬间惊出了满身的冷汗,难道这些深夜被精锐士卒从家内逮捕出来的人都是刺客?!
瞧着俩老头既惊又懵、显然一副状况外的模样,蒙毅也没有多解释什么。
城郊这些移民聚集地的情况着实是太复杂了,当日章淮的身份在陛下跟前悄无声息地暴露后,他身边的人早就被陛下派出来的人给悄悄摸透了。
他抱着怀中的吉金佩剑,静静地看着雪地之中,一个个大声惶恐吆喝着“我是良民!我是良民!”的反秦余孽从各个犄角旮旯内被士卒快速压着捉出来,蒙毅连嘲讽的表情都懒的做了。
倘若这些被抓的人能当场自尽几个,再高喊几句“反秦”的口号,大声吆喝喊出来几句为他们昔日母国尽忠的话,他倒还能生出几分敬佩来。
没来抓你们之前,你们口口声声批判朝廷不公、辱骂陛下对你们不善!现在抓住你们之后,尔等就又一个个哭爹喊娘的嚷嚷着——“抓错了,我是良民!”
呵——这些心怀不轨的反秦余孽们全身的骨头加起来还没有一个嘴巴硬,陛下现在的身体好极了,只要长命百岁的好好活着,尔等这些见不得光的存在早晚都得被一个个消灭了!
一片哭声、喊声、叫骂声之中,黑漆漆的雪夜之下,黑压压的秦人士卒压着近百人的六国余孽们朝
着城门的方向赶。
天上的雪花下得愈发密了。
迎面吹来的寒风也愈发凛冽了。
像一串蚂蚱一般,同其他反秦之人一块被束缚着双手、捆在一条绳子上由士卒拖着艰难往前走的项氏叔侄俩在被带出韩阳里后,两颗心就已经彻底跌入了谷底。
纵使项梁是个脑袋聪慧、性子稳重的人,看着周遭团团围起来的精锐士卒也都止不住从心底生出一份泄气来。
这算怎么回事儿?
创业刚有苗头,开首就迎来大崩卒!
上午他还站在渭水边上为大侄子拥有的大志向而骄傲,夜深之后,转眼间他们叔侄二人就稀里糊涂的变成了暴君的阶下囚。
关键是——他们究竟哪个环节出岔子了?!
刚来咸阳就被抓,这还怎么让他们推翻暴秦
一壮一少被黑衣士卒拽着绳子,迎着寒风艰难地一步一个雪脚印,二人身上冷,心中更冷,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绝望气息都散发着苦兮兮的味道。
翌日,凌晨,寅时末。
窗外的天色还是黑漆漆一片。
帝都庶民聚集的东南大城内,南向城门又碾压着白皑皑的积雪轰隆隆地打开了。
静谧的黎明前夕,潇潇风雪声中夹杂着踏踏踏的马蹄声,混在其中的哭声、叫骂声瞬间让昏暗暗、覆盖着厚厚积雪的街道变得喧嚣了起来。
有胆大的城内庶民,听到动静、披上衣服匆匆跑到家门口,悄悄打开一条门缝躬身往外瞧,看到那街道上像是捆蚂蚱一样,被捆在一条条绳子上由精锐士卒压着往前走的人,就禁不住眼皮子重重一跳,但内心深处却悄然松了口气,明白白日里这闹得满城搜捕的抓盗之事,总算是要结束了。
睡得正香的刘季同样被街上突然闹出来的大动静给吵醒了,他也打着哈欠从客栈的木床上爬起来,走到二楼的窗户面前,微微打开一道窗户缝探头往下望,在纷飞的雪花之下,模模糊糊看清楚下方的混乱景象后,他也不由瞪大眼睛,“啧啧”感叹了两声。
“大丈夫当如是,大丈夫也遭人惦记啊!”
他用双手扯着领口,一直目送着下方的一大群人踏雪走远,才重新关上窗户缝隙,缩着脖子钻回温暖的被窝里。
床尾的一盏油灯昏昏黄黄,刘季原本瞌睡的脑袋也被外面的冷风给吹得慢慢清明了。
他躺在床上看着头顶之上的房梁,难得的生出来了几分反思的心。
今岁他刘季就三十八岁了,与他同龄的人,很多都已经做大父了,而他名义上还是个单身汉。
以往他还挺享受自己在泗水亭当地头蛇的悠闲日子的,虽然他未成婚,可是他已经有女人也有儿子了,倒没有像是普通的单身汉那般有焦虑的情绪,可是自从看到吕雉为了逃掉与他的婚事、忍辱负重地考上了帝都治典郎,樊哙也为了搏一个爵位,奋然从军,背井离乡去南边攻打百越的事情之后,刘季游戏人间的混混享乐心境就也跟着悄然间发生改变了。
尤其是昨日上午,他在渭水边上碰巧围观了秦始皇出行时的盛大依仗后,若说心中不动容、没一点想法那是不可能的。
可惜,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他刘季现在的生活虽然比不上祖辈那般优渥,但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他勉强也算是个“穿鞋”的,听着街道上那喧嚣的哭闹声,他苦恼的卷着被子,翻了个身子,因为旁观皇帝出行而生出来的那点子微末的雄心壮志也又像个刚冒出来的小火苗一样被窗外的寒风“咻——”地一下给吹没了。
“唉,罢了罢了,这秦都虽然是个好地方,但是非也多,我还是回泗水待着吧。”
心中经过一番小小的纠结之后,泗水亭亭长终究还是歇了,准备邀吕家兄妹三个到食肆内吃饭闲聊的心。
这咸阳帝都虽好,但哪比得上他沛县老家令他安心?
打定主意重新回老家躺平的刘季渐渐听不到街道上的吵闹动静了,就又迷迷糊糊的卷着被子睡着了。
辰时一刻,窗外黑漆漆的天色已经变得麻麻亮了,王城长公子府,暖意融融的皇长孙房间内。
秦缨按照自己的生物钟,睡眼惺忪地从紫檀木小床内爬了起来。
候在一旁的乳母见状忙弯腰将小殿下从木栏杆内抱了出来。
小胖墩儿正用小手揉着眼睛,脑海中就蓦的响起来了一阵机械电子音。
【“滴滴滴”——】
【经本系统检测,在史书上不存在的秦始皇三十八年里,宿主秦缨刚刚帮助秦始皇改变了沙丘病逝的结局,就胆大包天的将《史记》献给了秦始皇!】
【秦始皇在阅读完《史记》后雷霆大怒!不仅将秦二世和奸臣赵高给变相圈禁,还用雷霆手段迅速将偷偷摸摸潜入咸阳城意图造|反的青年西楚霸王逮捕入狱!】
【四十八岁的汉高祖在客栈房间内看到被逮捕的西楚霸王后,也不禁被隔空震慑,歇了入住咸阳的雄心壮志!】
【宿主在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内,救了秦始皇,请了淮阴侯,绑了西楚霸王,还吓了汉高祖!一口气又将大秦的国运往后延长了五十年!实在是太能干啦!】
【请能干的宿主再接再励!早日变成皇太孙!彻底终结大秦二世而亡的潦草结局!】
大清早的,听完脑海中“叭叭叭”的一通机械电子音后,待在净房内解决生理需求的秦缨满脑袋瞌睡虫被通通驱赶跑不说,一双丹凤眼也变得璀璨明亮了起来。
[项羽已经被蒙毅给顺利抓回来了?!]
他快速在沉香木的马桶上解决完自己的生理需求,又在乳母的伺候之下用温水里里外外的收拾干净后,就戴上一顶暖和的虎头帽,穿戴整齐拔腿跑到了餐厅,果然看到了父亲和母亲正坐在一起讨论事情。
小家伙忙倒腾着两条小短腿儿跑到二人身边,俯身行礼道:
“缨拜见阿父,拜见阿母。”
“缨快过来。”
王灵笑着伸手将穿戴整齐的小家伙给搂到怀里,坐在一旁的扶苏看着儿子那明亮的丹凤眼,忍不住神情有些复杂地对着小胖墩儿开口询问道:
“缨,你能给阿父仔细讲一下昨日你和你大父在西郊遇刺的事情吗?”
“昨日都城内因为这件事情闹得沸沸扬扬的,傍晚时你十八叔和他
的老师就被你大父下令圈禁在了勤学宫里,今日黎明后城内的牢狱里又住进去了上百号城郊的移民,这些人难不成都是刺客”
看着亲爹这眼中复杂的情绪,秦缨也不由眨了眨眼睛。
这话让他该怎么说呢?
他大父昨日确实是遇“刺”了,不过“刺客”不是贼人,是“史记”,大父遇刺的部位也不是身体,而是心灵!
那简直就是遭受到了雷霆暴击!
凭他对他大父的了解,昨夜他大父必然是在章台宫内挑灯读了整整一晚上的《史记》。
大父已经火速收拾完胡亥和赵高了,自己傻爹估计也跑不了。
平日里傻爹当着大父的面,能在朝堂上持有不同的政见把大父气得都下令把傻爹给驱逐到边塞,眼不见为净了,可是真的等大父“驾崩”的消息传到边塞后,人活着时傻爹敢犟着脖子与大父数次争辩,等到人没了傻爹连回城一探情况的心都没有就直接用剑抹脖子了,这种心性已经没办法评说了,说句大不孝的话,傻爹本人可真是——该听话的时候非当大犟种!该当大犟种的时候又偏偏当了大傻种!
自己身死道消,最后还连累的蒙家也下场凄凉了。
他怀疑大父早晚会对着傻爹的实心榆木脑袋给“梆梆梆”地结结实实糊上几巴掌!
心中组织了一会儿语言后,秦缨眨了眨清澈的大眼睛,也直接对自己傻爹奶声奶气道:
“阿父,孩儿给您直白地说了吧,昨日缨陪着大父乘着金根车离开王城去西郊炼铁场坊时,半路上玄鸟突然在车厢内降下预示,对缨和大父说——”
“都城内来了两个在楚地非常有名的反秦人士,他们与潜伏在咸阳的反秦余孽们悄悄勾搭在了一起,未来这些贼心不死的亡国余孽们会在大秦皇室执政能力式微时于天下诸郡内四处点火,掀起声势浩大的庶民起义,将大父好不容易横扫六合、建立的庞大帝国再度摧毁!使得天下内两千多万庶民们再次陷入纷争的战火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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