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膳一用罢,秦缨就拉着大父走到天桥上散步。
高高的天桥上,积雪已经被宫人们给处理干净了,爷孙俩大手牵小手缓步行走着,边吸着清新又泠冽的雪后空气,边欣赏着满宫银装素裹的景象。
秦缨抓耳挠腮的想了一个小品给大父声情并茂地讲完,逗得大父高兴的笑了几声后,他眼尖地看到远处的宫道上有两个宦者带着一个一眼望过去都觉得十分瘦削的少年正朝着章台宫的方向而来。
他眨了眨眼睛,猜到那俩宦者身后的陌生少年应该就是子婴了,遂用小手拽了拽大父的大手,将大父的视线吸引到自己身上后,就从木栏杆的空隙内指着那远处宫道上的三人,奶声奶气地好奇询问道:
“大父,您看,那个少年,缨好像没有见过哎?”
听到孙儿的话,始皇也将视线转移到了宫道上,隔着距离,他并未看清楚垂首的少年究竟长什么模样,但看到那俩宫人后,也猜到这就是成蟜留下的遗腹子了,遂用大手摸着矮墩墩孙儿的虎头帽,神情复杂地低声道:
“缨,那个少年就是子婴。”
“啊?他就是子婴啊?”
秦缨佯装惊讶的“嗖——”地一下抬起小脑袋,满脸惊奇地看着大父的俊容。
始皇也知道史书上并未过多记载子婴的信息,孙儿只知子婴之名,并不知道这个孩子的真实身份是什么。
他稍稍弯腰将孙儿给抱起来,看着下方那个离章台宫越来越近的瘦削少年,轻声叹息了一句:
“缨,子婴的父亲是大父同父异母的弟弟嬴成蟜,从血缘关系上讲,他是大父的侄子,你父亲的堂弟,你唯一的亲堂叔。”
秦缨闻言又往下方看了一眼,趴在大父耳畔用普通话悄悄声道:
“大父,这个子婴就是玄鸟口中所说的那个子婴嘛?”
始皇抿唇颔了颔首,没再多说什么,迈着两条大长腿抱着怀里的小胖墩儿回章台宫里。
没过多久,爷孙俩就在内殿之中看到宦者来报:“陛下,子婴公子已经在殿外等候着了。”
跪坐于上首漆案旁的始皇稍稍抬了一下右手。
宦者忙恭敬地俯身退下。
紧跟着内殿门口就出现了一抹消瘦又颀长的身影,气质如松如竹。
同大父一起,盘着两条小短腿儿坐在上首的缨小胖墩儿也睁大眼睛盯着下方垂首走进来的少年看。
对方的身高与傻爹差不多,年龄瞧着似乎也差不多,但身子骨明显比不上傻爹强健,散发出来的气质也没有傻爹那般清贵儒雅。
嗯……这就是十年后,有心挣扎着救秦,却无力扶大厦将倾的末代秦王——嬴子婴?
不知上首爷孙俩心思的子婴初次踏入宫门,心情忐忑又紧张,宛如初次进贾府的林妹妹一样,不敢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就怕不慎行将踏错一步绝了他们母子俩的生机,按照母亲教导他的礼仪,低眉垂首的缓步走到大殿中央后将两手大拇指朝上,四指交叠高举垂首俯身,紧张却不失恭敬地出声喊道:
“罪臣之子嬴子婴拜见陛下,拜见长孙殿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长孙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始皇视线下垂静静地打量着自己这个侄子,沉默几息后淡声道:
“起身吧,抬起头来。”
“诺,多谢陛下。”
子婴深吸一口气,表情沉稳的慢慢抬起头来。
坐在上首的爷孙俩也一并看向年轻人的容貌。
大的面露审视,小的纯属好奇。
身处在这个位置,始皇对自己同父异母的弟弟和同母异父的弟弟们是没有任何好感的,若是他们仨安安分分地待着,不给他找麻烦,他不会容不下这三个人的,然而……
始皇微微眯了眯狭长的凤目,眸光犀利如鹰隼般紧紧地盯着下方的年轻公子。
子婴感受到上方帝王压迫感十足的目光也不由觉得后背发汗,但他还是努力挺起脊背,不想露出一丝一毫的怯意来。
他知道皇伯恼恨父亲,但是父亲已逝,纵使有错,也是昔日受宠的长安君,同属庄襄王的血脉,他虽然顶着“罪臣之子”的恶名,但他身体内流淌的血液是和上首的小奶娃一样尊贵的。
他不必像寻常的罪奴那般卑躬屈膝。
心中这般思量,子婴视线略微下移,如大雪之下的一颗青松一样任由上方的帝王威压如同迅猛的潮水般朝他扑面而来。
本就安静的内殿在这一瞬变得愈发安静了。
秦缨也好奇的观察着子婴的面容,不愧是傻爹的堂弟,从眉眼之间看,下方的子婴确实和傻爹的眉眼有两、三分相似。
就是不知道子婴和谋逆的长安君究竟长得有几分相似?
小家伙正这般思忖着就感觉到身旁的大父气势变得温和了许多,出声的语气也没那般冷淡了,似乎还隐隐掺杂着几分称赞。
“子婴,你看着还不错,容貌长得倒是与先王有几分相似。”
秦缨闻言目光一动,大父潜在的意思是
想说,子婴的运气很不错,长得不像他谋逆的亲爹,反而像自己那三十五岁就英年早逝的曾大父?
子婴也敏锐的感觉到了上首皇伯放缓的语气,他控制不住地微微攥了攥冒汗的手心,再度对着上首的始皇帝俯身拜道:
“多谢陛下称赞,子婴能有几分像先王是子婴的福气。”
始皇微微颔了颔首,自己这个初次见面的侄子无论是长相还是表现都要远胜于他那个讨厌的弟弟。
皇帝陛下用修长的手指摩挲着腰间悬挂的玉佩,直接对着下方的年轻人开门见山道:
“子婴,朕与你父亲之间的仇怨你如何看?”
听到这直白的询问,子婴丝毫不敢犹豫,忙俯身答道:
“陛下言重了,从君臣之道上言,陛下是君,父亲是臣,从长幼之序上讲,陛下是兄,父亲是弟,无论从哪方面看,当年父亲在攻赵途中,临阵倒戈,惹得秦军兵力折损,陛下大怒,都是父亲一人的过错。”
“子婴作为儿子,本不应该讲父亲之过,但因为父亲一人,死去的无辜之人着实是太多太多了,子,子婴这些年也一直在忏悔,向玄鸟祷告,希望那些因为父亲的罪过而连坐的无辜之人能够有个顺遂的来生。”
“陛下无错,子婴没有任何埋怨。”
听到年轻人语气缓慢却不失坚定的话语,始皇能感受出来这确实是嬴子婴的真心话。
思及《史记》上后来短短数句关于子婴的记载,始皇也能看出来自己这个侄子的心性是要远胜于自己所有儿子的。
子婴苦就苦在投错了娘胎,有一定能力,但却生在了大秦末世。
他思及要对子婴接下来的安排,也当即道:
“子婴,朕观你言行能看出来你与你父亲的不同,你父亲生前背叛朕,临战倒戈,使得秦军折损几万人,他一人犯下的罪孽在朕心中是根本不可饶恕的!但朕念在你是遗腹子的身份,愿意对你网开一面。”
“这些年你同你母亲安安分分的过着日子,从即日起就恢复你们二人的宗室身份,好好读书吧。”
从未想过入宫后竟然会听到宽恕之语的子婴,听到这恍若美梦的话语,简直都惊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秦缨听到大父的话,也在心中长松了口气,人死灯灭,长安君固然可恨,但子婴还是可以的。
他守着寡母,过了这般多年的凄苦生活也算是一定程度上帮他父亲消除罪孽了。
子婴提心吊胆的入宫来,一刻多钟后又惊喜感动的出宫去,不仅带着一套陛下亲自赏赐给他的《韩非子》,还领着两位太医回府内给母亲看病了。
陛下原谅长安君的后人了?
昔日王城之中的罪臣之家这又趁势要起来了?
几乎是仅仅过了半日的功夫,长安君留下的遗腹子子婴公子不仅在章台宫内被皇帝陛下召见,还重新恢复宗室身份的消息就像是一阵迅猛的疾风一样火速传遍了整个王城与西南小城。
冬日昼短。
没过多年天色就又擦黑了。
栽种了许多青竹的青竹宫内,一簇簇青竹被白皑皑的积雪压弯了腰。
正半躺在软塌上合眼休息的清夫人在听到宫女禀报的内容后,不由从软塌上坐起来,有些不敢相信地看着宫女蹙眉询问道:
“这消息可是真的?子婴真的恢复宗室公子的身份了?”
“回夫人的话,确实是这样的,上午时陛下在章台宫内召见了子婴公子,子婴公子离宫时不仅带着陛下给他的赏赐,还领了俩太医回长安君府内给姬夫人看病。”
“下午时子婴公子就摆脱罪臣之后的恶名,重新恢复宗室待遇了。”
姬清听到这话,眼中滑过浓浓的喜悦。
昔日的长安君是她嫡亲姑姑所生的独子,长安君夫人是她的堂妹,无论从哪一方看,她与长安君府的亲缘关系都是离得很近的。
自从长安君兵败后,她一直忧心着宫外的孤儿寡母,可惜,她虽有照料之心,但顶着姬姓深居后宫也无能为力,只能拐弯抹角地托人给母子俩偶尔送些补给。
如今,虽然不知道这其中内情是什么,陛下为何会突然宽恕长安君的后人,但是姬灿和子婴母子俩恢复宗室待遇,不用再背负恶名,未来的日子终究算是有盼头了。
作为表姑和堂姨的她自然是很高兴的。
跪坐在榻尾,拿着两个美人捶轻轻给清夫人捶腿的宫女看到自家主子这喜悦的表情,心中踌躇再三,还是忍不住看着自家主子低声道:
“夫人,奴听宫中的人言,昨夜十八公子被陛下押入勤学宫中读书时,就一直哭,似乎是哭了半宿,把嗓子都哭哑了。”
“陛下令咱们公子发奋读书固然是为小公子好,可十八公子毕竟年幼,尚不能理解陛下的苦心,若是哭了一日也就罢了,连着几日的哭,会不会把身子给哭坏呢?”
听到宫女这话,姬清因为子婴母子俩而高兴的一颗心也慢慢变得染上了几分阴霾。
一想到自己膝下的这个养子就觉得头疼。
她膝下无子,几年前刚看到胡亥时确实是对这孩子心存野望的。
她作为韩王室的亡国公主,虽然无法救助自己的母国,但在内心深处也希望有朝一日能把胡亥养大,若是胡亥争气些,将扶苏给比下去,拿到皇位,到时在奋力周旋,韩王室未必不能重新起伏。
可是……胡亥的性子着实是不争气,既不爱读书也没有什么大抱负,还整日在后宫之中玩闹,之前在陛下跟前受宠时,她不知道跟在后面为这个小混蛋收拾了多少烂摊子。
如今胡亥被陛下圈禁起来读书了,长公子一脉的储位眼看着也越来越稳固了,姬清心中的野望一天天的缩水,她着实是不想再管胡亥了,半晌后蹙眉道:
“胡亥的性子确实是顽劣,陛下将他关在勤学宫内也是为了掰正他那性子,幼年时不勤勉进学,难道等长大后做草莽吗?就让他好好在那里待段时间,修身养性,反省自己的过错吧!”
宫女闻言忙“诺”的一声低下了头,但内心深处却禁不住叹了口气。
她是旁观之人,着实觉得这阖宫上下十八公子的命是最不好的,刚出生没多久就没了生母,虽然有个身份高贵的养母,然而也没有多用心教养他。
胡亥小公子性子虽然顽劣,但着实生的容貌好,年仅六岁,能犯多大过错呢?
终究是因为没有亲母教养,性子慢慢长的歪了些,若是清夫人能向陛下求情将其带回来严加管教,未来未必不能像其余公子那般知礼。
唉……终究是被夫人给放弃了。
宫女拿着美人捶眼睑下垂地惋惜长叹。
勤学宫某处干燥的侧殿内,又响起了稚童的哭声。
从昨日傍晚一直到今日傍晚,胡亥已经整整被自己父皇在这座堆满历代王训的宫殿内关了整整一夜一天了。
他的老师赵高也陪着他待了一夜一天,这十二个时辰内,胡亥根本就听不进去赵高读的“秦孝公训——”“秦惠文王训——”,他除了扯着嗓子哭,还是哭,哭累了倒头就睡,睡醒后就接着哭,哭的嗓子都沙哑了。
作为胡亥老师的赵高也只是安慰一下小豆丁之后,接着翻阅着一卷卷竹简读。
小豆丁哭得凄惨,赵高听得也很是烦躁。
作为一个从隐宫中一步一个血脚印冲出来的狠人,赵高是心怀极其远大的抱负的。
前年刚考入章台宫当尚书卒史后,知道陛下对小儿子颇为宠爱,他费尽心机地让陛下看到他的才华,成为十八公子的老师,也是为了能够让陛下更加看重他。
他废了这般多心力
,明里暗里做了如此多的事情,可是希望能够有朝一日像蒙毅那样成为被陛下倚重的心腹,一步一步爬到权利的高峰,当咸阳城的高官的!可不是为了陪着被变相圈禁的十八公子待在这座宫殿内整日读《王训》的!
眼看着这两年没能沾上十八公子的福,反倒还被十八公子给连累了,赵高捧着手中的竹简,看着哭得眼睛红肿的小孩儿也不由生出了几分冷漠。
尽情扯着嗓子哭嚎的胡亥在朦胧的泪眼之中虽然没能看清楚赵高眼低的冷漠,但他素日里在众位授课的博士之中都是个不讨喜的存在。
赵高做了他的老师之后,对他还是挺不错的。
如今一大一小被圈在这勤学宫内,胡亥就像一个受困的小兽一样,凭借本能的从地板上爬起来,几步跑到赵高身边,用双手拉着赵高的胳膊,努力瞪大一双好似烂桃般的凤眼哑着嗓子小声呜咽道:
“呜呜呜呜呜,老师,我不想被锁在这殿里,我也不想读劳什子的《王训》,父皇昨日在宫外遇刺又与我没甚关系,为什么父皇回宫后要把我圈在这里读书?”
“呜呜呜呜,我这段时间明明很乖,什么坏事都没有干!父皇为什么要这般对我!肯定又是秦缨那个小混蛋在父皇跟前说我的坏话了,老师,老师,你比我聪明,呜呜呜,你帮帮我,我想要出去……”
胡亥说着说着又哭嚎了起来,他觉得自己简直委屈坏了。
在秦缨那个小混蛋出生之前,他明明是父皇最为宠爱的小儿子,为什么仅仅两年的功夫,他就沦为到如今这模样?
父皇不仅不宠爱他了,甚至连养母看他的眼睛都没有温度了。
六岁的胡亥虽然还说不了什么大道理,但他能敏锐的觉察到自己处境的巨大改变,他原本享受的一切美好生活被秦缨这个小王八蛋给搅和没了!
他委屈,好委屈。
越想心中越悲痛,越悲痛嚎哭的声音就变得更大的胡亥哭着哭着竟然沙哑地哭喊道:“呜呜呜呜,阿母,胡亥好想您,胡亥想要阿母。”
这一刻,性子顽劣的胡亥用小手捂着自己的心口哭得不能自已,他喊的不是自己那个出身高贵的养母,而是哭自己根本就记不住脸的卑微胡母。
赵高现在毕竟还很年轻,尚且没有被后来的权利给熏染成一颗黑心。
看着十八公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可怜模样,思及那次他在章台宫内听陛下给那匈奴太子的允诺。
如今哭得嗓子沙哑的十八公子,还不知道他的命运已经被陛下给亲口定了,等时机成熟后,是要被送到草原上做质子的。
看着面前唇红齿白的好看稚童,赵高深吸一口气,抬起两只大手扶着小豆丁的小肩膀,神情认真地压低声音道:
“十八公子,微臣知道您心中委屈,可是您要明白,您现在唯二能够依仗的人就是陛下和清夫人。”
“即便陛下这两年对您的宠爱不复以往,但他毕竟是您的亲生父亲,清夫人纵使对您没有满腔疼爱,也是养育您好几年的人,他们二人虽然对您的态度比不得以前,但也绝对不会要了您的小命。”
“若是您真的想要从这座宫殿内逃出去,高有个办法。”
“什么办法?”
胡亥努力瞪大自己眯成一条缝的眼睛,抽噎着看向神情肃然的老师。
赵高也无声地用口型道:“病。”
胡亥眼睛一亮,忙轻声道:“老师的意思是说,让我装病?”
赵高眼皮子一跳,声音极低地无语道:“十八公子,不是装病,是真病。”
“您如今只有六岁,陛下纵使是再盼望着您勤勉读书,早日成材,也不会想要看着您活活读书累死,您只有在这勤学宫内病一场,病的没有力气读书了,陛下兴许心一软,就让您回清夫人身边接着生活了。”
“生病?”
胡亥视线下垂,吸了吸自己的红鼻子,开始思考这个办法。
他明白若是生病的话就得喝那些苦苦的药汤子,可是不生病的话,他就得学这些数都数不清的王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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