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那人犹嫌不足,曾经柔和望着她的黑眸此刻冷沉沉的:“我已当不得你一句‘师兄’。你来大衍山作甚?”
霍轻羽愕然的看着聂归寻。
他从未用这样的语气对她说话,就好像面对的只是一个普通修士似的。
哪怕是那天……
那天,她在他被围攻时,捅了他一剑。
她能怎么做?她是真武门的剑修,也是宗主之女。
“大义”,这是六大仙门的“道”,是他们行为的准则。
这就是刻在她骨子和血液里的东西,哪怕是后来,她也没觉得自己是做错了什么。
而就算在那个时候,聂归寻看她的眼神也只是惊痛。
而不是像现在这般,像是吞噬了所有光线的深潭,带着莫测的森然,凝视着她。
霍轻羽这才惊觉,为何那些同门,甚至六大仙门的其他修士面对聂归寻时都那么胆怯。
这种眼神,是的确会让人感到畏惧。
她下意识的开了口,声音居然都紧张得有些颤抖:“我……我也不知。”
“本来是与同门历练,但突然遇险,奔逃中与他们失散,再后来不知怎么就……”
就成了“霍昭仪”。
醒来后她还以为自己是被大衍山救了,后来才知其实自己落到了人家的门派秘境之中。
可这前因后果,她却是什么都不知道了。
聂归寻还是那张死人脸,点了点头,转身就走。
这下霍轻羽更吃惊了。
“大师……聂,聂道友。”她提高了些声音,不可思议的问:“你便没有别的话要跟我说了?”
聂归寻脚下微微一顿,头也没回,声音被风送入她耳中:“你我之间,还有什么话可说?”
这句话把霍轻羽钉在了原地,她难以置信的西子捧心,没想到曾经对她那般宠溺的聂归寻,有朝一日竟会用这样的冰冷语气对她说话。
可她显然错了。
聂归寻这人绝起来,还能更冷。
比如寂灭树海中,她借着找珠钗这个由头,叫聂归寻陪她出去。
此时的霍轻羽,心境也并非是几个月前的她了。
这两三月来,霍轻羽像是陷入了怪圈之中。
她从小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她爹是真武门宗主霍元乙,恋人是青梅竹马、光风霁月的六大仙门荣耀聂归寻,活的一帆风顺。
可现在,她第一次品尝到了求而不得的滋味,最讽刺的是,这情丝还是由她亲手斩断。
霍轻羽当然不会觉得是自己做错了,甚至直到真相大白,各宗门都证实聂归寻身上并无魔息后,她也觉得自己做的有道理。
她只是大义灭亲而已。
罪过?那是鉴心台的,又不是她的错,大师兄也该理解她才对啊!
霍轻羽在风云际会上看到聂归寻的英姿后,整个人都被深深震撼了。
他现在与以前在真武门中,判若两人——
之前在真武门,作为仙门表率,他总是规规矩矩的典范模样。
像是一块无瑕的上等美玉,打磨光滑完美,让人丝毫无法挑剔。
可现在的他是鲜活的、充满力量的。
就像是锋芒尖锐的晶石,爆发出让人无法移开视线的光彩。
那是真武门没能点亮的、真正属于他的光芒。
那光芒太过耀目了,耀目到……
耀目到霍轻羽一想到这光芒曾经属于、现在也本该属于自己,心就开始灼痛。
这种灼痛使得她顾不上自己引以为傲的淑女矜持。黑暗中,她轻轻的伸出纤细的手指,扯住了聂归寻的袖子。
娇怯的,喊出他们之间的爱称:“哥哥,你还在生我的气?”
这声“哥哥”叫出来,连霍轻羽自己都恍惚了一下。
她跟聂归寻相差十六岁,这在动辄千百岁的修仙界根本不算什么。
从她出生,作为师兄的聂归寻便陪伴在她身边。
二人青梅竹马,后来情窦初开,没有谁主动提出,便默契的成了众人艳羡的神仙眷侣。
而霍轻羽虽然以娴静雅致闻名,在聂归寻面前却更像是个任性的小女孩。
每次犯了错,她便一边唤他哥哥,一边可怜兮兮的望他。
聂归寻每次看到她这幅样子便无奈的叹息,认命的替她收拾残局。
而这次……
这次霍轻羽的指尖刚捏住了聂归寻的衣袖,就感觉到指尖一凉。
那衣袖被快速抽出,聂归寻转身。
他声音凉凉的:“别拉拉扯扯。”
面对霍轻羽时,聂归寻连叫个“道友”之类的场面话都懒得说。
霍轻羽只觉脸上像是被打了一个耳光,火辣辣的。
她难堪道:“师兄,你怎么……”
“我说过,我不是你的师兄。”聂归寻声音冷淡:“东西掉在哪?快去找了赶紧回去。”
霍轻羽张口结舌,她从未被如此冷淡的对待过,更何况这个人是聂归寻。
她失声唤:“师兄,你怎么这样……那时候我是伤了你,可我有苦衷的啊!”
说着说着,她便心中燃起一阵怨气:“这段时间你与那妖女……我都没说什么!你也适可而止吧?”
“她不是妖女。”聂归寻却转了身,继续在黑暗的密林中穿行,平淡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她是在我众叛亲离时,唯一对我伸出手的人。”
“现在真相大白了,你不会还准备待在那里吧?”霍轻羽被他的话惊呆了:“难道你还在怪我不成?那是一场误会啊!我伤你,难道不是为了宗门大义灭亲?”
霍轻羽眼中写满失望:“你难道真的要与那些人为伍?师兄,你变了。你怎会如此心胸狭隘、又自甘堕落?”
回答她的是聂归寻的一声轻笑。
这笑声分明是漫不经心的,可霍轻羽却宛如一盆冷水兜头泼下,霎时间浑身发冷。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这一声笑后,她浑身都感觉到透骨的寒意。
即便看不到,霍轻羽也能感觉到他视线冰冷的落在她脸上:“霍轻羽,你可真不愧是真武门的人。”
他往前一步靠近霍轻羽,可此刻的霍轻羽却感觉不到半点欢欣。
她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心中腾起无边的恐惧。
心脏疯狂的喧嚣,呼喊着让她离开这里。
可双脚像是被钉在地上,根本没法移动分毫。
一片稠密的黑暗中,她只感觉到聂归寻带着冰冷的肃杀之意靠近。
“真武门上上下下,这幅自以为是的样子都让人想笑。”聂归寻的语气很平,但使人忍不住战栗:“我已经网开一面,只伤了司之慎一人。”
“但若再在我面前非议叠云宗,甚至胆敢污蔑时旎蝶——”他声线一下子透出一股凛冽的杀意:“就别再提什么昔日同门之谊。”
霍轻羽心中惊涛骇浪,可根本不敢说出口。
她有种直觉,若不按他所说的话做,就算是自己,他也会毫不留情的……
霍轻羽不知道他会怎么样,她甚至不敢往下想。
她愣愣的朝向聂归寻离去的方向,直到此刻心中才升起一个早有察觉、但始终不敢承认的想法。
大师兄他,是认真的。
他并非与她、与真武门赌气。
他是真的决心与真武门一刀两断!
她这才惊觉,聂归寻对真武门是有多么深恶痛绝。
聂归寻没再管身后三观受到冲击,开始认真怀疑自己是不是做错了的霍轻羽。
他轻笑一声,嘴角勾起一个讥诮的弧度。
真没想到,曾经相伴百年的人,竟对他的遭遇无法感同身受至此。
表面上,霍元乙给了聂归寻一条生路,但却废去他的修为,明知他在外面像落水狗一样的被追杀——其中甚至还有真武门的门人——却视若无睹。
他的修为、他的毕生梦想、甚至他的尊严,全都被碾碎了。
而最后,是其他仙门联名证实了他的清白,可真武门还在怨怒于他的忤逆。
可他明明早就被逐出了真武门,对司之慎都已经算是手下留情。
而对方却还是不满意,甚至霍轻羽居然还觉得……只是误会?
那他受过的屈辱和伤痕,就能这样被抹平吗?
他之前就已对正面捅刀的霍轻羽已经漠然,只是极偶尔的,也会回想起二人的曾经。
毕竟那是占据了他极大半部分人生的过往岁月。
与其说对霍轻羽还有留恋,不如说是对曾经的时光还有些慨叹。
而现在……
聂归寻的笑容扩大,心中只觉荒唐。
不过是南柯一梦,皆是虚妄。
聂归寻是释然了,可霍轻羽陷入了混乱。
她从出生聂归寻便在身边,她一度觉得聂归寻就是自己的所有物。
可现在,他居然就这么轻易的离开她了?
自从脱离险境后,她便一直沉默着。
可眼神,却一直锁在聂归寻身上。
有些事,若是有心后再看,就能看出来完全不同的意味。
比如霍轻羽发现,聂归寻虽然沉默安静,但每次时旎蝶需要的时候,他绝对是第一个走到她身边的。
不……仔细看看,其实几个叠云宗弟子皆是如此。
霍轻羽咬牙,心中冷笑——这几个弟子相貌俊秀,以时旎蝶马首是瞻。
之前她没注意,可现在细心观察下,每一个看向时旎蝶的眼神都多少透露着大约他们自己都没注意的情谊。
什么阵修宗门!
说到底还不是像传闻中那样,以色诱人?!
可笑聂归寻一向眼高于顶,居然也难免俗,成了时旎蝶的入幕之宾!
但这样的鄙夷并没有为她减轻对聂归寻的执念,反而让她内心嫉恨如烈火灼烧。
对她视若无睹的人,竟然那般殷勤的对待那妖女?
尤其是看到聂归寻为时旎蝶束袖的时候,霍轻羽眼中几乎喷出火来。
而时旎蝶离开后,聂归寻看着是在照顾昏迷的师弟,或是靠着石壁假寐。
但他不时警觉的睁眼,像是在听那岩缝中传来的动静一般。
见他这副心神不宁的样子,霍轻羽心中简直想祈祷,让这山石塌方,将她埋在里面!
她心中恨意翻涌,脸色也阴沉,骇得身边同门师妹都不敢说话。
此刻叠云宗与真武门又争吵了起来,忽然从那岩缝中传来了细微的一道声音。
聂归寻几乎是瞬间跳了起来,伏到缝隙处,试探着叫了声:“师尊?”
他这一句唤,成功的让两边都闭了嘴。
桓九灯也忙奔到岩缝前,讶声:“回来了吗?”
他话音刚落,岩缝顿时有了动静。
于是众目睽睽之下,那缝隙处缓缓的走出一只……
安静的场面一度持续了许久。
桓九灯抿了抿嘴,一脸狐疑,犹豫再三弯下腰冲着那铁鸡叫了声:“师尊……”
“啪”的一声,聂归寻的巴掌拍在了他的脑袋上。
这是只发育肌肉了没长脑子吗?
桓九灯也想明白了自己犯蠢,只“嘶”了一声,没敢再说话。
可就在此时,那铁鸡的嘴咔哒一张,真的说话了!
“喂喂,”时旎蝶的声音透过这铁鸡变得有些失真:“能听见吗?”
“妈耶!”桓九灯瞪大了眼睛,伸手拽住聂归寻的胳膊拼命摇晃:“三哥,不好了,这真的是师尊。”
“……”聂归寻头上暴起青筋,又是一巴掌清脆的拍在了桓九灯头上:“闭嘴。”
“这是大衍山的传声鸡吗?”倒是同悲有些见识。他合十走了过来,看着铁鸡啧啧称奇:“不愧是天下器修之首,总是有新奇的灵器。”
“新奇归新奇,”云临忍不住抱怨了起来:“怎么什么都做成鸡的样子?”
“咳……这个我听说过。”折罗赫握拳在嘴边轻咳一声,表情似是强忍笑意:“是大衍山创宗鼻祖,十分喜食鸡肉。因她这个爱好,大衍山便有了这不伤大雅的传统。”
……行吧。
聂归寻和桓九灯无语的对视,这位器修老祖要是现在还活着,八成能跟时旎蝶处的不错。
这就是属于吃货的友谊吧。
正当他们分享八卦时,铁鸡那头的时旎蝶又说了起来。
“喂喂,能不能听到啊。大儿?孽徒?折罗赫?秃……大师?”
同悲:……秃大师什么意思,你给我说清楚。
“能听到。”
聂归寻把话头接了过来,皱眉问:“师尊?你在哪里?还好吗?”
回答他的是一阵安静,随后时旎蝶的声音咕咕哝哝的响起:“追真啊,你这信号不好,有延迟。”
那边衡追真的声音比她的小了许多,像是离得挺远:“时宗主,在下听不懂你说的。”
“行吧。啊!我还好!”
时旎蝶像是突然听到聂归寻这边的问话,声音一下子就提高了:“能听到就好!”
在这延迟高达五息的艰难通话中,时旎蝶讲解了一下当前的进度。
知道能出去后,众人欢欣鼓舞:“既然能炸开一条通道,那应该也能炸开山岩逃出去吧?”
令人窒息的延迟后,时旎蝶很快回答:“器修们在做这个方案,但不知道山壁到底多厚,暂时还在计算中。”
闲话少叙,时旎蝶交代了这边的爆破方案。
虽然爆破方案从她一开始以为的炸墙变成了炸通道,没了塌墙之忧,但毕竟聂归寻他们这边的空间太小。
爆炸的波动从那窄小的岩道出来,若是不好好躲避或卸去那强大的冲击力,恐怕也会造成不小的伤害。
“打开铁鸡,从它肚子里拿出我画的阵图。”
聂归寻依言从铁鸡肚子里掏出时旎蝶的大作,顿时琉璃宝楼的阵修们也纷纷起身过来围观。
一展开灵卷,不光是阵修,就连同悲都是瞳孔一缩。
“这是——”
这阵图之精妙,让一群体修和戒修都啧啧称奇。
因为这并不是单纯的阵法,而是融入了戒修和体修的灵力运转模式——所以他们才看得懂,同时又觉得不可思议。
甚至还有剑修!
而那边的琉璃宝楼阵修们却一致沉默了。
徐雨辰的手指握紧手中饕餮镬,不错眼珠的盯着那阵图。
她现在心中惊涛骇浪,和她的师姐妹们如出一辙。
作为六大仙门中的阵修宗门弟子,她们都是眼高于顶,觉得自己小有修为。
虽然也知道有个所谓的“极音大陆第一阵修”存在,但对方是个品性恶劣的邪修,并没有人真把这“第一”当回事。
当然,后来通过接触,她们觉得时旎蝶的品性也并没有传闻中那么不堪。
不然,这群傲娇的女修才不屑对她假以辞色。
可那只是品性——对于她的实力,也只有徐雨辰真的见识过。
而她所谓的“见识”,也不过是被秒杀了而已。
然而现在这张展现在眼前的阵图,才真正的震撼了琉璃宝楼的阵修们。
先是震惊,然后是绝望。
原来她们竟与这极音大陆的“第一”,有如此之大的差距?
况且这还只是时旎蝶信手绘成——就算不是信手,她从岩缝爬过去到现在也不过一个时辰。
而正常情况下,一个阵修想研绘出新的阵法——虽然跟复杂程度有直接关系——但至少要几天打底。
更不用说如此精妙复杂的阵法。
可这人,竟然一个时辰就绘制了出来?
绝望过后是浓浓的不甘,然后变成了燃烧的斗志。
徐雨辰咬牙,眼神在从阵图游移到呆萌的等待他们反应的铁鸡身上。
她忽然大声喝道:“时旎蝶,你给我等着!总有一天,我一定会超越你!”
“对!”这句话像是一个开关,一下子琉璃宝楼的女修都义愤填膺的附和:“琉璃宝楼才是最好的!”
铁鸡:“……嗄?”
你们在说什么,这突然的斗志昂扬是闹哪样啊。
中二病集体发作吗?
时旎蝶无语的看着眼前一模一样的另一只铁鸡,挥了挥手敷衍:“行行行,好好好——你们看懂了没?”
她看向铁鸡的眼神逐渐变得严肃了起来:“这次需要我们所有人合作,一起逃出去。”
那边的铁鸡出了声之后,众人安静了一瞬。
每个人脸上都浮现出一种难言的神情。
折罗赫眼神闪了闪,胸中泛起一阵不可言说的情绪。
自从千年前的仙魔大战后,六大仙门虽然一直号称同气连枝,但并没有那样的机会、那样的形势,真的让他们重新团结到一起。
仙道众人嘲笑魔族乌合之众,一盘散沙。
可他们自己,难道不也是如此吗?
安乐使他们怠惰、麻痹,甚至多有龃龉。
也不过是维持表面上的和气罢了。
可现在重新面对忧患,他们必须、也只能重新团结在一起,才能逃出生天。
在场的年轻修士们没经历过千年前的大战,此时都有些发懵——他们从来都没有真正的与其他宗门并肩作战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