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啊。”
“小雨,以后,你哪里脏了,告诉我,我给你擦擦,就好了。”姜添说,“为什么你在笑,眼睛又在,落雨水呢?”
他拿手帕擦擦她的脸,她哈哈笑:“因为开心啦。”
一旁,姜皙扫着台阶上的碎纸屑,始终没有看他们这边。
她帮了会儿忙,跟学校老师还有姜添姚雨告了别。
得立刻去找工作了。她和姜添的房租、学费、治疗费、一切衣食住行都靠她。停久了,可能会饿肚子。
姜皙沿着街道,一家家寻找贴有招工牌的餐厅、超市。好的店有学历要求,人家一听高中毕业,就冷淡地说:门口的招工条件不会看呀。不要的。
她于是降低标准,但很多服装店、精品店不仅薪水低,上班时间太长。会没时间陪姜添,而但凡她陪伴时间过少,姜添就会情绪不好,焦虑急躁。
算来算去,这些工作都不如她摆摊、打扫、做护工赚钱。
姜皙奔波一天,脸都被冷风吹白了,无所收获。
傍晚接了姜添回家,晚饭后,实在不忍浪费一个晚上,毕竟今日颗粒无收。她便背上旅行包,带上姜添去地下通道出摊。
姜添跟姐姐在一起时还是很乖的。没客人的时候,两姐弟会絮絮叨叨说很久的话,都是些琐碎、无意义的话题。但聊着天,打着手语,姜添很开心,姜皙也觉得很幸福。有客人的时候,姜皙贴膜、卖手机壳、招待客人,姜添就安静地玩他的笛子。
到地铁最后一班停运,姜添帮着姐姐收摊、背旅行包,再一起乘船回家。
坐船的时候,姜添望着夜幕中大大的发光的摩天轮,说今天很开心:不仅又和姐姐一起出摊了,还一天坐了两次船。
姜皙回家后算账,一晚上赚了九十块,很不错。便又牵着姜添去小卖部买了根彩虹波板糖。姜添开心得不得了,说今天是超级完美的一天。
姜皙吃着一根五毛钱的棒棒糖,和弟弟走在冬夜被路灯照亮的巷子里,说:“嗯呐,超级完美。”
姜皙打算第二天再去找工作,顺便出摊,但出门前,接到店长的电话,叫她重新回去上班。
姜皙纳闷:“老板不生气了?”
“生什么气呀,他现在开心死了。”店长很激动,“市公安给我们餐厅送了锦旗!挂在前台好威风!你快回来看!老板说要给你多发一个月工资当奖励!”
姜皙回到餐厅,一进门就看见那面红底黄字的锦旗:
“赠:临江梧桐餐厅全体工作人员
热心助人品德高尚
誉城市公安局
2015年2月10日”
好几个同事在锦旗下争相拍照。平时不怎么露面的老板也来了,喜滋滋地合影。
见到姜皙,一群人拉上她叽喳个不停。
姜皙看他们笑着闹着,生平头一次,有了种身在集体里的感觉。
她没有正常上过学,不知道同学聚在一个集体里嬉笑玩闹是怎样开心放松的感觉。早年工作的餐厅虽有同事,但都拖家带口自成小集团,不似这儿,单身年轻人多。
她一瞬不眨地看着他们笑,也慢慢弯起嘴角,有样学样跟着他们笑得露出牙齿。
小疏说:“西江,来送锦旗那警察巨帅!后厨说他上次来过!你那桌。”
小采嗷嗷叫:“上次不是我们的班,没看到。真的!巨巨巨帅,怎么会有那么帅的警察。”
小水:“我上次看他就觉得眼熟,今天终于想起来了!叫许城,几年前誉城新闻采访露过脸,网上巨火。后来很多女孩去警局堵他,就删新闻了。他现在是刑警队长呢。”
小疏吃惊:“不可能吧,誉城?市公安诶?那么年轻?!”
小果:“许警官他很优秀的,晋升跟坐火箭一样,体制内很有名。”
“你怎么知道?”
“我之前见过他。”小果说,“他人超好。我邻居弟弟,很阳光一人,因为女朋友被骚扰,他失手把人打残。坐了两年牢,人颓掉了,差点走歪路。就是许警官拉着他,没叫他废掉。邻居弟弟学了手艺,开了修车店,过得很好呢。”
“真的假的?现在还有这么好的警察?”
“真的呀。邻居弟弟说,他都不是许警官帮过的唯一一个。”小果感叹,“就是因为他,我才发现原来真的有很好很好的警察。我就感觉,世界啊,社会啊,生活啊,还是很有希望的。”
姜皙不言,看了眼那面漂亮的锦旗。
这次,许警官又是想帮谁呢?
第47章
姜皙今天午班, 下班就接了姜添回家。今夜风大,不适合出去散步玩耍。两人待在家里拼乐高,是街景系列的餐厅。
冬天的夜, 弟弟在桌边拼乐高,姜皙裹着被子窝在沙发上背英语单词, 油汀很暖;户外狂风大作。姜皙觉得很幸福。
姜添拼得很快,这才第三个晚上, 房子就盖到三层了。
他每弄完一小块区域, 都兴奋地摇头晃脑, 叫姐姐看。姜皙便从英语书里抬起头,夸他很棒。
她很久没见他这么兴奋了, 不禁摸摸他的头。
姜添从小就喜欢各种玩具, 姜成辉不在意他的教育或病情,只当他是痴呆。
但姜淮是个好哥哥,虽然他也不知道自闭症, 以为姜添是傻子;且他很忙,没有太多时间陪他, 但各种积木、拼图、小汽车从没断过。
姜家出事那天, 姜皙手机里有三个姜淮的未接来电。可她高烧昏迷,手机静音, 没能接到。姜淮在逃亡时一定去找过她。
如果她接到电话, 哥哥会跟她说什么呢?
是像阿文姐姐、肖谦一样,说:好好活下去。
还是对她痛骂,许城是卧底, 骗了她,骗了他,也害了他全家。
姜皙很清楚。哥哥会很愤怒, 但他还是会说:阿皙,哥哥以后没办法照顾你了,你要带着添添,好好活下去。
她带着弟弟活下去了,或许没有达到哥哥眼中的“好好”。
肖谦去世后头两年,她勉强维持两人温饱。意外得知姜添是自闭后,她只能断断续续寻求最低端的治疗。近几年稍稍缓了劲儿,但像乐高这种他以前常玩的玩具,是买不起的。
姜添不仅耗钱,还高需求、高敏感,需要大量精力陪伴。也导致她无法从事高时长的工作。
她在生活与姜添之间,一度疲于奔命。她有时自责,觉得自己不是个好姐姐,将他照顾得不好。有时,她也很累;姜添情绪大崩溃时,她也跟着崩溃,会想:哥哥,我不行了。活不下去了。
有次,姜添不知受了什么刺激,发疯吵闹,怎么都停不下来。姜皙把他拖到江边要和他一起去死。
还有次,她想把他扔掉。她叫他坐在路边等她。姜皙走开好远了回头,见他乖乖坐在那儿低头玩手指,她哭了一场,又回去了。
好些日子,不知是怎么浑浑噩噩跌跌撞撞走过去的。她从未深想。
她性格里最好的一点,在于一颗心像松软的沙地,对苦难不受力,也不沉浸。多难多苦的经历,都像清水一样漏走,等太阳一晒,又是蓬松松温热热的沙。
毕竟,生活里依然是有甜的。
很多个时候,在船上打工的日子,她会和添添一起晃着脚丫坐在甲板上吃冰棍;趴在栏杆边托腮看晚霞;剥菱角莲蓬吃,拿吃剩的壳玩抓石子的游戏。在岸上,她和他在社区公园荡秋千,玩跷跷板;走在长长的巷子里,吃着果冻和软糖……
又比如,此刻这样温暖而安宁的夜,也在过去重复过无数次。
姜皙低头看书上的单词,轻声念:“serenity。”
姜添扭头:“姐姐说什么?”
“serenity,英语。是宁静,平静,安详,从容的意思。”
姜添歪头想了想,说:“姐姐是serenity。”
姜皙不免笑了:“serenity是名词,应该用形容词,serene。”
姜添眉心拧成疙瘩:“什么是名词,什么又是形容词?”
大门上传来敲门声。姜皙微惊,姜添也静止住。
好在门上装了防撞链,姜皙不太担心,犹豫时,对方唤:“姜皙。”
姜添欣喜抬头:“许城哥哥!”
姜皙开门,扑面一阵北风。
许城从今夜的寒潮里来,带着一身的冷气,俊白的脸被风吹得萧冷。一双眼睛却光芒灼灼,像黑夜的星。
防撞链绷直,挡在两人中间。
他低眸凝视她:“我来看添添。看他乐高拼好了没。”
“许城哥哥,我快拼好啦!你看!”姜添在背后欢乐地呼叫。
姜皙只得卸链子,放他进来。
屋里开了一晚上的油汀,比室外温暖许多。
姜皙关上门,许城已坐在桌旁,和姜添一起研究乐高。
他新买给姜添的拼图放在沙发上,还有一袋子英语书和光盘。
今夜温度零下,他手背都冻红了。
姜皙想一想,走到柜子边,倒了一杯热水给他。
他抬头,有点儿受宠若惊:“谢谢。”
他说:“我带了英语书和音频给你,希望能用上。”
姜皙会在下班路上背单词,早被时不时蹲点的他看见了。
她很淡地说了谢谢。
许城又试探:“我朋友有个房子,那附近治安很不错——”
“不要。”姜皙说。
她走回自己的小房,关上门,将他俩留在堂屋。
她以为这样,许城待一会儿就会走。但他没有。
他很耐心地陪着姜添盖房子。姜添一旦开心起来,会讲很多话,很多的废话,傻话,跳跃的不着边际的话。但他句句都倾听,句句有回应。
门板并不隔音,恍惚间,姜皙想起,他以前就是这样。无论在船上,还是小西楼,他对姜添一直很有耐心。
那时候是有目的的吧?
现在呢?
她听着他们时不时的笑声,内心却很难被这种欢乐感染。
那天的争吵还在眼前,只因他一句喜欢,她就差点溃不成军。
她讨厌这样的自己。栽了跟头也不学乖。
中途,许城压低声音问,姐姐还画画吗?姜添傻乎乎正常音量回答:“姐姐讨厌颜料。”
许城立马捂了姜添的嘴,岔去别的话题。
他又很低声地叮嘱姜添,如果遇到危险,要学会保护姐姐。
姜皙心是麻的:他要想攻破她的心防,太容易了。一直以来,都太容易了。
夜深,他们盖好了房子,姜添激动地起身转圈圈,意犹未尽,还要许城陪他玩拼图。
许城纵容地说好。
姜皙看时间,十点半了。她起身拉开门,说:“添添,该睡觉了。拼图下次再玩。”
许城笑容收敛半分。
“不行!”姜添抗议,“许城哥哥都同意了,你为什么反对?”
许城开口:“添添,要听姐姐的话。拼图下次再玩。”
姜添咕哝:“好吧。我要生气地睡觉。”
“生气地睡觉会做噩梦,还是高兴地睡吧。”许城哄他,“房子拼好了,不值得高兴吗?”
姜添立刻就又笑了,把乐高房子捧起来,搬去自己床头。
姜皙拿了玻璃杯,加奶粉,兑开水,搅了杯牛奶进去。姜添喝完牛奶睡了,姜皙关了他房间的灯出来。
许城拿烧水壶在水龙头边接水。刚才姜皙冲牛奶,用光了暖水瓶里的开水。
他回头看她一眼,不太自然地说:“我有点渴,能先喝杯水再走吗?”
姜皙嗯一声,走去自己房间,将他独自留在堂屋。
一道薄薄的房门相隔,两个空间各自安静。静到窗外的狂风呼啸摧天,仿佛能把屋外的江河山林扫荡干净;静到屋内的烧水壶水声震耳,明明水还没开,那汩汩水声却能穿墙入耳。
姜皙的神经被这一内一外、一强一弱两道声音撕扯着。
他应该离开了。
她理解他,但不代表她接纳他继续入侵她的生活。
一墙之隔,许城靠在桌旁,盯着烧水壶出神,心头失落。
他等水壶沸腾,又希望它永远不要沸腾。
还想着,姜皙的房门打开。许城看到一小截假肢和一只白白的脚丫,往上,是她那一双纤细嫩白的长腿,白色棉布短裤,白色小吊带,长发散在肩头,衬得锁骨清秀美好。
近十年了,她的睡衣风格仍没变,干净纯洁像一捧柔雪。
许城的耳朵突然静了音,风声、烧水声都消失了。他听到了不知谁的心跳声。
只一眼,他立刻转过头,面颊、耳朵迅速变红。
姜皙走到沙发里坐下,演技拙劣地打了个哈欠。
她在告诉他,他该走了。
许城面上的绯色渐渐退散,苦涩涌上喉咙,凝在嘴边。
只要一来她面前,依旧是卑微、无力和数不清的挫败。
外头风还在刮。
烧水壶终于响了,许城往玻璃杯里倒了水。
他脑子恢复平静,说:“我其实有话想和你说。”
“什么?”
他没回头:“你不冷吗?被子盖上。”
姜皙迟疑。她下定了决心要逼他走。
“十分钟。我讲完就走。”
姜皙拿被子裹住自己。
许城这下回身了:“我担心那天见到方筱仪,你心里难受。”
姜皙被说中,隔了会儿问:“方筱舒是怎么死的?”
“杨杏招惹了校外混混,方筱舒为保护她……事后,杨杏收到一笔钱,全家搬走了。方信平警官觉得因为他调查姜家,逼得太紧,姜成辉想给他个教训。江州警方,包括后来我,找了杨杏很久,没想她改了名,开始了新生活。”
姜皙轻声:“她好勇敢啊。”
又问:“你讨厌杨杏吧?”
“确实不喜欢。”
“我是不是不该……”
许城讶异:“你怎么会这么想?这是两码事。庄婷是杨杏的女儿,不代表她就从属于杨杏。她是独立的个体,受到冤屈和伤害,不该被公正对待吗?还有丁瑶她们,这次不揪出来,下次受害的又是谁?难道一定要找到一个家中九族都完美的受害者,才能将她们绳之以法?”
他这话像是在说她们,又像在说另一个人。
姜皙蜷缩在被子里,轻轻低下头。
许城直觉她是难过的。他靠近一步,伸手,很想摸摸她,悬了好久,却只轻触了触她散在被子外的几缕发梢。柔软,轻细,像她的整个人。
灯光将她的发丝照得莹润,盯久了,恍如时间停止。上次,能肆意地抚她的长发,是什么时候?
姜皙抬头,许城一瞬缩手,转身去碰桌上的玻璃杯,杯壁烫得他手一抖。
“谢谢你和我说这些。但以后不要再给添添买这些东西,这会让我很难带他。”
许城多聪明的人,一点就懂:“对不起,是我考虑欠妥。下次不买了。”
“没有下次。”姜皙轻声,“你不要随便再来了。”
仿佛屋顶裂开一条口子,所以冬夜的冷气嗖嗖地从许城头顶浇下来。
她……还是怪他?
但姜皙很温和地开口,回答了他内心疑惑:“我没有怪你了,也无所谓原不原谅。”
“许城,我一直知道姜家罪孽深重,尤其在看到方筱仪后;亲眼看到,再一次意识到这份罪恶究竟是什么。更确定你当初做的事是对的。你一直是个很好的人,现在也是个很好的警察。但过去的,都过去了。旧伤疤好了,何必反复去抠呢?”
“我只是你的一条旧伤疤了吗?”他很淡地笑了下,笑容苍白。
姜皙平静垂眸:“你别这样——会让我有负担。”
他抠到一个字眼:“有负担,为什么?”
她匆匆避开眼神:“我有我的生活方式。或许你觉得我狼狈可怜,但没有。这些年,我吃了些苦,可也有很多平静的日子。”
“我从没觉得你狼——”
“许城,”她轻轻打断,“我真不知道你到底在较什么劲。”
他怔了怔,不由自主地说:“你记不记得以前,你一直去找我。我说不想见你,但你一直去。那时我在撒谎。我想见到你。所以我想,或许你也在撒谎,我应该坚持。我要是不较这个劲,我怕后悔。”
姜皙忽然就觉得要哭,强忍住。
“你想错了。我不像你,口是心非。”她说,却没力量抬眼看他,只想匆匆结束,“太晚了,我真的困了。”
许城没了办法,走到门口:“就一点,你要遇到解决不了的麻烦,一定找我。”
姜皙没应声。
许城执拗地等。
终于,她很轻地:“嗯。”
许城回到家中,灯也没开,瘫坐在沙发里。
家都变得陌生,昏暗,无光;户外一点路灯,灰蒙地洒在地板上。
他空坐一会儿,渐渐皱了眉,从兜里掏出烟盒跟打火机;胡乱撕扯开未启封的烟盒,揪出一支烟塞嘴里,点燃,狠狠吸了一两口,猛然发现自己在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