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两年后,程西江和易柏宇告别,说想换个城市生活。那时,易柏宇的前妻正和他闹离婚,他疲于奔命,连一顿饭都没请她吃。她一走,在梁城的电话卡不用,就联系不上了。
易柏宇离婚后不久,调回老家誉城。
许城听到这儿,发现面前的米粉不知从什么时候忘了继续吃。
桌子近门,顾客来回开门进出,不时有冷风涌进,碗中的油脂早已在这故事里一点点凝结;像他浑身的痛感,凝固,窒息。
脑子却还机械地转动着,问:“回誉城后怎么又联系上了?”
易柏宇后来偶尔会想起程西江,她实在太令人印象深刻。去年春夏,他有次坐轮渡,竟就那么巧,碰上她和她弟弟。
那时,她刚来誉城,白天在医院做临时护工,也做保洁,按小时收费,时间相对自由。晚上带着程添一起摆摊卖手机壳。程添很喜欢跟姐姐一起摆摊,只要和姐姐一起,他就很快乐。
再次见到程西江,她比几年前更淡然了,依旧安静,话不多。但她很感恩地说生活对她还不错。几年治疗,弟弟好些了,她也轻松了点。
说誉城果然大都市,挣钱多了许多;不过,她投入在弟弟治疗上的钱,也随之成倍猛涨。
易柏宇看得出来,她的生活还是很累。他出去接电话的功夫,她低着头就睡着了。
可日子稍稍有些改善,她就很知足了,仍是一点抱怨都没有,连眉心都不曾轻皱;也不需要他的帮助,说自己能应付过来。
易柏宇还记得她坐在他对面,寻常而平淡地微叹:“钱还是少少的,但够用了,我也还活着。”
她嗓音天生轻软,明明悲伤的一句话,竟能说出幸福满足的味道。
易柏宇讲完,长长一声叹息,感慨:“挺了不起的一个女孩。”
许城长时间没说话,拿着筷子的手,早已和那碗米粉一样冰冷掉。
他早料想过姜皙这些年过得很苦,但那些想象是藏在磨砂玻璃后的幻影,挥之不去,但也触不可及。
直到这一刻,她过往九年里,仅仅两年的真实的辛苦泄露出来这点只言片语,那些苦涩酸楚顿时都有了实感。玻璃爆裂开,每块碎片都尖利,从四面八方刺进他身体。
他知道。他知道她仍是那个天真、通透的女孩子,豁达,坦荡,她的心很宽广,不记苦,不受力,她过得平静知足。
他都知道。
可越是知道,他心里越疼。疼得不能呼吸。
他恍惚不知自己坐在哪儿。抬头一看,小店的门玻璃上映着鲜艳的“特色米粉、地道江州味”。对面街道上,包子铺老板掀起屉笼,巨大的水蒸汽团腾空而起。
耳朵里轰鸣一片,听不清街上的喧哗。
他在这种陌生化的疼痛里,还努力想把他和她之间的时空对应起来。
她在远方的梁城,在采砂船上做苦工的时候;他拿到最优毕业生,早早通过入职考试,和好友们庆祝。
她在货船上清洗甲板时;他入职市公安,参与的第一个大案就因发现重要线索、扭转侦查方向而促成迅速破获,立了大功;庆功宴上,范文东搂着他的肩膀,和他碰杯。
她刚来誉城,在医院护理病人,在地下通道的冷风里贴手机膜的时候;他再一次被评为市杰出青年,在花团锦簇灯光明亮的台上接受嘉奖。
他陡然间眼睛生疼,流出了看不见的鲜血。
易柏宇只看到他表情木然,不知其中缘由,抱歉道:“我是不是故事讲得太长了?”
“没有。”许城嘴角艰难地扯出一咧笑,他近乎自虐地希望他还能讲得更长些,让他死个痛快。
但易柏宇也只在那两年间接触过她的一些琐碎侧面,没什么可再讲的了,转而关心起许城的饭量为何那么小——他一碗米粉都吃干净了,许城居然还剩半碗。
他赞不绝口:这江州米粉,果然如程西江所言,美味不假。
许城回到局里, 脸罩乌云。
小湖刚取了包裹,迎面走来要和他打招呼,见他一脸“生人勿近”, 吓得遁逃。
许城却脚步一刹,回头:“你买的什么花花绿绿的?”
“零食啊。”小湖热情捧上来给他看, “芒果干草莓干柠檬片奇异果干,可好吃了。现女生都爱吃, 有颜值又有营养。”
许城瞄一眼, 确实诱人。他脸色还是差的:“链接发我。”
小湖打探:“队长给谁买啊?”
“……”许城说, “我自己吃不行啊。”
“哦。”
“对了。我上午听你跟小江说什么很保暖又好看的羊毛袜是哪个?链接也发我。”
黄亚琪走进会议室,一众服务生齐刷刷站起, 身板挺直, 表情严肃。
她开会向来没废话,笔记本往桌上哐的一砸,翻开:“赵小疏。”
小疏头皮发麻:“……诶。”
“昨天负责3号台, 盐罐见底了你不知道?你脑子里成天想什么?下班?”
小疏低头,默默挨训。
“钱小采。周一5号台, 小花瓶水里有飞虫你看不见?厨房里哪儿有吃的你看得清楚!程西江——”
姜皙抬头。
黄亚琪卡了下壳, 发现并没记录到她的瑕疵,冷声:“不会英语。哪天碰上外国人, 是不是得靠同事救济?”
姜皙举了下手:“亚琪姐, 我会英语点菜了,菜单上的英文都会念。别的也正在学。”
黄亚琪没来得及说什么,店长推门进来, 笑眯眯说:“程西江,思乾集团的邱总定了晚餐,你准备准备, 等下去VIP1间服务。”
姜皙眼眸微垂,又抬起:“店长,我不去。”
店长一愣:“怎么了?他是我们店贵宾。”
“他骚扰我。”
姜皙直接丢出的这句话把室内一群人炸得瞪眼无声,她自己倒寻常。
“他怎么骚扰你?”
姜皙平铺直叙:“他说给我个大房子住,每月二十万。”
又是一片鸦雀无声。
“二十万?!”小水左右脑打架,“不对……他说要包养你?明着说吗?真恶心!天,二十万……”
店长有点尴尬:“他摸你了吗?”
姜皙摇头。
“那也不算骚扰嘛?”
姜皙疑惑:“那要等他摸到吗?”
小果拉了拉她,不能这么和店长说话。
果然,店长脸皮挂不住:“还挑顾客,你是来上班还是来当公主?”
姜皙说:“我没挑。但他骚扰我。”
一旁,黄亚琪突然开口:“程西江不准去。入职不满半年,不能服务VIP,店里的规矩。想靠着歪七扭八的关系,越过其他正常升级的同事,想都别想。”
店长脑子绕了几圈,不知她是在帮程西江还是骂程西江:“亚琪啊——”
黄亚琪态度坚决:“你这么搞,我以后怎么管人?”
“诶你这人——”两人争论着出门去了。
姜皙抿唇,转身对镜子整理仪容。
晚市的第一桌大厅客人安排给了姜皙,是一对三十出头的男女。
姜皙将两人引至座位上,点餐时,男士滔滔不绝向女士介绍菜品,一会儿说龙虾该配另一种酱,一会儿说在国外吃的鳕鱼品质独特。
随后,男士点了价格最亲民的一款红酒。醒酒完毕,姜皙为两人倒上。
他轻抿一口,眉头一皱:“这酒的味道怎么跟我在法国喝得不一样?”
姜皙微笑:“前几天刚空运过来,可能它晕机了,也或许水土不服。要不给您换一瓶已经上班一个月了的?”
女士轻笑起来,男士也不禁朗笑:“没事,算了。”
姜皙退回工作台,无意看到邱斯承走进餐厅,他远远看她一眼,笑了笑,转身进了走廊。
今晚这桌客人走得早,她收拾完桌子,在廊上刚好碰见邱斯承。后者一见她就停了脚步。
送他出门的是小疏,邱斯承对她很礼貌:“方便我和这位小姐单独说话吗?”
小疏只好离开。
廊上灯光昏昧,邱斯承朝她走近一步,姜皙一步后退,神色平定。
他笑得彬彬有礼:“姜小姐放心,上次说了,我不会逼迫你。就想见见你。”
姜皙没说话。
邱斯承竟真没打扰她,拔脚要走。
姜皙问:“是你吗?”
他停下:“什么?”
“绑架我的人?”
邱斯承一愣:“你被绑架了?什么时候?”
“不是就算了。”
“姜小姐,我要想对你做什么,会直接上门。像上次那样。”他唇角勾起,“下次见。”
夜里十点半,江边老旧的筒子楼上,家家户户亮着灯。
三楼楼梯右侧那户,灯光格外温暖。
许城白天见过易柏宇后,心被挖空了。又加班到现在,一片疲惫麻木。
原说在车里坐个十分钟就走。
现下过了三个十分钟,他还不想拧动车钥匙,点燃了今晚的第四根烟。
打火机照亮许城倦累的脸庞。他无意一瞥,却见三楼那户开了门,一道黄色光帘铺进走廊。
他心一惊,立刻松开打火机。嘴里的烟也撤下来,虚拢在手里。
姜皙走进楼梯间,感应灯光自上而下渐次亮起。
许城手腕紧绷,疑心她是来找他的,要把他轰走。
但下一秒,他看见巷子口站着个男人——易柏宇。
他拿着个小盒子,兴奋又紧张地抖着手,在路灯下来回踱步。
许城无语:“……”
易柏宇见姜皙出了楼道,立刻将盒子藏在身后,朝她小跑而去。
两人在一楼的一户人家门口遇上。
姜皙一见他就笑了:“怎么这么晚还经过这里?”
易柏宇挠挠头:“跟同事聚餐。单位年会,抽了个奖。奖品我也没什么用,送给你。”
易柏宇把藏在身后的东西递出来,是一款智能手机。
姜皙微微惊讶:“这不好吧,有点贵重了。”
“贵重什么,又不是苹果。我手机刚新买的,用不着。单位上发的东西也不能转卖,搁家里积灰。”
姜皙还是犹豫。
“真不贵重。跟我同级别奖励的还有个高级电饭锅呢,我要是抱个电饭锅来,你要不要?”
姜皙好笑:“电饭锅可以。”
“真的。”易柏宇掏出自己手机,翻着抽奖拍的照片证明给她看。姜皙歪头,挨近了去看。
许城远远地,听不清他们具体讲的什么,但交谈声始终没停。他看得到姜皙的笑容,也看得到她朝他贴近,突破了社交距离。
呵,哪还有距离,肩膀都挨在了一起。
是啊,易柏宇见过她困难的时候,甚至间接地帮助过她。而他没有。
易柏宇心情很好,滑动图片,边笑:“西江我跟你讲,今天抽奖可好玩了,你看这个人……”
住户开门出来丢垃圾,他俩挡了路,易柏宇顺势轻揽了下姜皙的手臂。
姜皙跟着他移动,注意力全在他手机里。
你傻不傻?他对你有目的。
许城沉默地、一瞬不眨地盯着那方向,咬了下脸颊。
他见易柏宇眉飞色舞讲着话,姜皙专注望着他。可能是讲到好笑的地方,她忍不住笑了。
许城觉得刺痛,看不下去了,决绝地扭过脸去,狠盯着黑丝绸一样波动着的江面。可几秒后,又忍不住看他俩,眼神又痛又伤又恨。
姜皙最终居然接下了手机盒子。两人又聊了几句才分别。易柏宇目送她进了楼道,才念念不舍地转身。离开时,步伐雀跃,看来心里美翻了。
许城咬紧牙,执拗地盯着姜皙的身影上了三楼,进屋,关门。
虚拢着的手里,烟已灭了。他扔掉烟,拿起几张不知什么时候接的传单,折叠起来。
才将纸对折,手却不听使唤突然发狂,猛地几下撕扯,富有韧性的传单纸被刺啦哗啦撕成碎片。
他深深吸气,手紧攥成拳,一堆碎纸片在手心狠揉成团。
半刻后,他重新拿了张传单,折完一只小纸船,又折了只乌篷船。
他将折好的船扔一旁,刚要放手刹,姜皙又出来了。
许城吓一跳,立刻看向巷子口——易柏宇并未返回。
见姜皙走出筒子楼,拐进巷子;许城迅速下车,将烟头和纸船扔进垃圾桶。
筒子楼那一片地势高,和沿江路隔着绵延的山体斜坡。除了这道大阶梯,斜坡上还有几处弯曲的窄楼小路,连接上下两层。
山体上生长着古老的乔木和常青树。冬季乔木落光了叶子,松柏依然青。许城目光穿过枯木,勉强追寻她的身影。
坡道之上,她行于夜间安静的巷中;隔着重重树影,他走在江边无人的步道上。
山体在前方有个大拐弯,和长巷延伸去不同方向。许城从最近的小楼梯上去,直奔长巷。姜皙的衣角闪进某条巷道。
他跟过去看她进了家小卖部,一分钟后拎着塑料袋出来。许城闪去一旁。等姜皙从他在的巷口经过了,他才潜出,探看了眼她的背影。这次没尾随,她警惕性高,怕吓到她。
目送她安全回去筒子楼了,他才过去,刚走到尽头,脚步一刹——姜皙站在筒子楼一层走廊上,静静看着他。
许城原想冲她笑笑,可与她对视上的一瞬,心头不可自抑地涌起无尽的心疼与悲伤。
姜皙被他这疼惜且深情的眼神看得愣了愣,有些莫名,心突突跳几下,忘了要说什么。
而许城像被本能驱使,突然一大步上前,轻轻将她搂进怀里。
姜皙手里还提着塑料袋,只觉背后被他一拢,人就扑在了他肩头。
许城的拥抱并不紧密,双臂力量很松,仿佛她是件珍贵的易碎品,他稍一用力就会破碎,所以他抱得极其小心翼翼。
他宽大的手掌,摸了摸她的头。
姜皙呆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后退一两步,惊讶地看着他。不知他怎么越来越……莫名其妙了。
许城也知自己失控,一声没吭。
是姜皙先开的口:“你,你怎么又来了?”
他说:“我又想你了,就又来了。”
“……”姜皙被他的直球打得眼神直愣愣,没反应。
他缓了缓,质问:“这么晚了,你还往外跑?”
“奶粉没有了。添添喝不到,不肯睡觉的。”
“你也该叫他一起下来。”
“他在玩你给他买的拼图,不肯动。”
许城:“……”
她转身离开。
许城一大步跟上,不满地追问:“易柏宇能来,我不能来?”
姜皙没吭声。
质问继续:“你居然骗我?谁让你给他做线人的?”
“这和你没关系。”
她绕进楼道,上楼梯;感应灯没亮,许城拍了下铁栏杆,砰一声灯亮。
“做线人很危险。你不知道,他也不知道吗?!”语气里责怪易柏宇的意思非常显著。
“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只是顺便给消息。现在也没做了。”
许城没话讲了,默了会儿:“你为什么能收他的东西,我的就不行?”
横竖他今天是买了一堆。之前买是打扰冒犯,可如今他都表白了。表白了的人送点东西,理所应当,名正言顺。
易柏宇他表白了吗就瞎送。
姜皙顿了两秒,还是那句话:“跟你没关系。”
“呵。”许城讽刺道,“知道你脚不方便,送个东西还让你下楼。他可真行!”
“是我不让他上来的。添添晚上看见客人会很兴奋。”
“这么护着他?”他语气很难不说是尖酸,“别是被他pua了。”
“我不会被任何人pua。”
“行!”隔两三秒,“你知道pua的意思了?”他微笑,缓和了,“那天我跟你讲了之后,你去查了?”
姜皙抿唇,彻底不理他了;上到三楼,加快步伐溜进家,关大门。许城手臂抵上去,推开。
哗啦一声,防撞链拉开,将门卡住一条缝。
姜皙站在缝里,隔着一道稳固的钢链子,静静看他。
许城:“?!……”
他简直不可思议:“给你装这个防撞链,是为了防我的吗?”
这一幕实在太滑稽,姜皙嘴角很轻地牵动一下,她嘴唇抿平,往门后躲了两秒。
许城的心就像陡然被春风抚平了褶皱。
她人挪出来,淡淡的脸孔:“添添该睡觉了,你上次来,他兴奋到凌晨才睡着。以后不要随便上来。”
许城捕捉到这话里的漏洞:“要先经过你同意是吗?”
这人太会顺杆子爬。
“许城,你别——”
“我在楼下,没打扰你吧?”
姜皙跟他讲不通,一下关了门。
许城面对着一堵冷硬的门板,心情却不坏。他听到她去接水,水龙头关掉的一瞬,他说:“晚安。”
下楼时,脚步轻快。
他很确定,他看到她笑了,虽然很浅。
但这浅笑传递到他脸上,大大地绽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