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壶里的水终于满了,溢出来。
许城关了水,塞上盖子,却没急着走,问她:“你要不要换个地方住?”
姜皙抬眸。地板上的阳光反射起来,照得她的脸白润润的,眼睛黑得发亮。
“老街人多眼杂,环境也乱。现在线索少,没办法很快锁定背后的人。你要不先搬去个安全点的地方。”
姜皙仍望着他,等他继续。
许城不太自在地舔了下嘴唇,继而笑笑:“我同事的房子在公安局家属小区。两室一厅。他去年搬新家,旧房子想租出去。那儿不错的,离你工作的餐厅、添添的学校都很近。公交直达。周围都是各部门住宅区,治安很好。”
姜皙略微思索:“房租会很贵吧?”
“不会。同事自住的,不舍得租,又怕长期空着坏掉。就想找个爱干净、爱惜物品的人。每月八百。”
姜皙惊讶:“那地方……有这价格的房子?”
许城笑了下:“同事老婆很挑,很多租客看不上,到现在还没租出去。”
他观察着她的表情,大胆试探:“你什么时候有空了,我带你去看看?”
她想了下:“明天吧,我明天晚班。中午可以去。”
“好。”许城拿上水壶,跟她一起往病房走,像在诱哄,“那,明天中午一起吃个饭?”
姜皙犹豫:“明天我送添添去学校,想在学校陪他吃午饭。午饭后我过去。”
许城也不想把她逼得太紧,松快道:“行。”
许城下午要上班,没多待就走了。人走后,姜皙才想起,他估计午饭都没来得及吃。
她拿勺子舀着奶油,抿一口,丝滑甜甜的。
这么多年,姜添每次生病、发病、吵闹,都是她独自一人面对。虽有过疲惫甚至崩溃,但大多时候她靠着经验和耐心处理好。也觉自己足够独立强大了。
可这次,许城挡在她面前张罗、处理一切,她突然发现,原来人的心里,总有一角是脆弱的;哪怕外头竖着再坚硬的壳。
有所依靠……
这种感觉太温暖,太烫,会叫人坚定自立的心软成稀泥,一溃千里。
她含着蛋糕,很轻地蹙了眉。
水房那一幕,干净空旷的房间,她和他什么也没说,金色的阳光笼罩着,她竟然觉得很美好,很温暖。其实她的饭盒很干净,她慢吞吞洗了一遍又一遍。
姜皙很浅地微笑了笑。
许城,你不知道,在誉城再见到你,我觉得,命运已待我不薄。
足够了。
那晚回家后,许城迅速将自家收拾一番。
其实他家非常干净整洁,桌上柜上毫无杂物。
他要做的不过是把几个相框和晾衣架上明显属于自己的衣服收起。等姜皙同意后,他找几个纸箱将他物品一概打包送去新家,此事便完美解决。
只不过,新房没散味,住不了人。他将就几天了就简单搬去宿舍。
次日中午,许城匆匆在单位扒了几口饭,动身回家。
开车经过繁华十字路口,等红灯时看到前方大屏幕上的ipad广告。
触控笔如真实的画笔,在平板上画出深浅不一的水彩、油画效果。
许城过路口后,掉了个头。
他去到苹果店,店员得知他需求后,热情介绍:“ipad配上触控笔用来绘图最好了。下半年还会出apple pencil。”
店员向他展示各种线条、颜色、笔触等;还有其他创作者用软件作出的画作。
许城当即拿下。他不知道姜皙为啥不用颜料了,那这个就刚好。
他留了姜皙的名字和手机号,他家的地址。
等姜皙搬过来,很快又收到这份礼物,开始新一阶段的生活。他没忍住弯了唇角,笑得露出一口白牙,手指也情不自禁地在方向盘上轻敲。
许城将车停在小区外,走到公交站牌旁等待。
上午天气不错,太阳很大,但中午从西山那头来了波浓云,时而遮天,时而泄露半点金光。地上也跟着时而骤风,时而天朗。
许城坐下,不锈钢椅子冻屁股,他立马又弹起来。家属区周边这几条路,道路不宽不窄,两旁种满了粗大的梧桐。
树木露出灰白的皮。天上风云流转,整条路上光线千变。
一点了,街角转来辆公交,他目光迎去,车还没停,视线先穿透车窗扫一眼。没有她。
或许在下一辆。他倚靠站牌,想着这条路到了夏天,很漂亮。她应该会喜欢这儿的风景。
他淡淡笑了。
但,第二辆车,依然没有姜皙。
许城拨通她号码。
“嘟——嘟——”声盖过了从他脚边忽然扫过的一阵狂风,风静下去后,依然没人接。
他唇角轻弯的弧度,缓缓下坠。
他握着手机,原地静止数秒,拨通了姚雨的电话。
“喂?许警官,我刚想找你。”
“你有添添学校老师的联系电话吗?给我一个。”许城飞速说完,顿了下,“你有什么事?”
“我现在就在学校!”姚雨急急道,“我来找添添玩,他不在。老师说,西江姐姐给添添退学了,今天两点的火车。”
许城脑子里轰地一响,像一盆冷水兜头砸下,浑身冰凉。
现在一点十分。而誉城东南西北有四个火车站。
他捏紧手机,语气倒平静:“有没有说去哪儿?哪个车站?”
“老师说不知道。”那头有人说了什么,她忙补充,“西江姐姐说两点的时候,添添说是两点零……零几没听清。”
许城挂电话,立刻查询列车信息表。
两点零几分出发的列车一共六趟,一趟由誉城北开往帝洲西,一趟由誉城东开往帝洲西,一趟由誉城南开往深城南,另外三趟全由誉城西出发,开往东南、正南、西南三个方向。
分析姜皙过往的生活轨迹,她大概不会去北方。而哪怕是撞概率,他也只能去誉城西站。
如果这次赌错,他不敢想。
许城握紧方向盘,拿车载电话不断拨她号码,可整个车厢回荡着的只有无限循环的“嘟——嘟——”声,和机器音:“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暂时——”
许城不管,一直拨打,不肯停下。若是这机械音消失,他会听见自己恐慌加速到快要爆裂的心跳。
枯木、立交、轻轨、江河、都市、山峦在他的挡风玻璃上飞速流走,如过去近十年那抓不住的时光。
眼前的一切风景扑面穿透了他的身体——她又要消失了。
他超车、拐弯、加速,风一样卷过高架;下了高速路,眼看就差最后两公里,前方堵得水泄不通。
许城划开手机,屏幕上一截近乎暗黑色的紫红,像堵在血管里的巨大栓塞。
那红色如火一样灼烧着许城的眼。
他一双眼癫狂四顾,猛然发现路边一个停车场,立刻调转车头,找到最近车位停下。人跳下车,冲出停车场,朝誉城西站狂奔而去。
狂风肆虐,头顶的阳光顷刻间抹去,街道陡然陷入一片昏暗,飞沙走石。
许城一路狂奔,将那堵成停车场的汽车一排排甩在身后。
他跑得嗓子冒烟,心跳加速,浑身涌汗,但他不敢停下,他怕停下来,又会后悔无数个年岁。
许城冲进誉城西站,急喘着气,跳动的视线在显示屏上胡乱找到那三辆列车的出发站台:7a7b,18a18b,23a23b。
许城避让着来往的旅客,飞奔到7号门a口,穿过一排排座椅,目光搜索,没有她和添添的身影;立即折身又冲至b口,仍没有。
他一刻不敢停,狂奔去18号,边跑边竭力在人群中搜寻。
还是没有!!!
他的心一寸寸下沉。
“姜皙!”惊恐之下,他陡然爆喊出一声,“程西江!”
人声鼎沸的火车站静了静,无数人惊讶地回头,一张张脸孔,全是陌生。
“姜皙!”许城狂喊,冲到23号,在人群中惊惶张望,可……依然没有。
他惊茫而慌张地原地转一圈,无数的商店招牌、人头、数字符号在他眼前转过。他心脏爆裂,脑子骤然空荡下去,只剩一个念头。
完了。错过了——
她不在誉城西站——
老天爷啊。他又选错了。
悔意如潮水劈头。
汗水下雨一样淌到他下巴,坠落下去。他咬紧干裂的嘴唇,狠狠想,就是爬也要爬去誉城南!
他顾不得嗓子里撕裂的火烧的疼痛,拔脚就要冲出站,一转身却猛地看见,姜皙一手牵着姜添,一手端着保温杯,从挤满旅客的饮水区那儿走来。
第54章
看见姜皙的一瞬, 许城浑身的力气都没了,紧绷的肌肉刹那间酸软下去,滚烫的血液在身体里疯狂泵动。无数密集恐慌的、拼命的、疯涌的汗水从他四肢百骸往外泌。
姜皙立在十米开外, 瞳孔瞪大,不知他怎么找来的;整个人凌乱狼狈得不像他。
许城空白数秒, 突然拨过人群冲上去,一把抓住她就收入怀中。姜皙来不及做任何反应, 人扑去他剧烈震动的胸膛。
手里的杯子哐当砸地, 开水飞溅而出, 在地上摔出一块大光斑。
姜皙呆住,他浑身滚烫得可怕, 手臂越收越紧, 脸也埋进她脖颈里。周围人不断投来目光,姜皙醒神,用力推他, 却推不开。
许城全然不顾,抓住她手腕就要带她走。姜皙不肯。
许城满腔的恐惧陡变悲愤, 几乎喷涌而出, 可他看着她惊骇的脸庞,咬牙半刻, 愣是将一腔子怨愤压制下去, 冷怨而气喘地吐出一句:“姜皙!你、你好啊!”
“就这么走,”他牙齿快咬碎,“我都不值得你说声告别吗?”
他眼神狠而痛, 嗓子哑得像生了大病。一路紧张狂奔而来,体温高如四十度高烧。
姜皙被他扑了一身热气,腕上他的掌心也烫得要命。
“你松手。”
他不松。
她脸上露出急色:“添添在呢, 你干嘛呀?”
许城冷道:“姜添,你在椅子上坐着等我,哪也别去。”
姜添很听话,背着机器猫书包坐去一旁座椅上。
许城突然发现,俩姐弟的行李就那样简单一个包,心头一疼,手松了。
姜皙脱了桎梏,心跳早已失控,仓皇要走。
许城迅速再度箍住她手腕,将她牵扯到十米开外的玻璃墙边。
墙外,浓云在天空中疾走,一会儿光亮,一会儿浑天。无数条铁轨通向远方。
许城一张脸上全是汗水,头发全湿,眼睛似乎也是湿的,热气灼灼盯着她:“你没什么要跟我说的吗,姜皙?”
她垂着眸,脸色在天光中发白:“再见。”
“什么时候?”
“啊?”她仓促抬眸,撞见他一双偏执得可怕的眼。
他咬牙重复:“再见是什么时候?”
她扭过头去,看向不远处的姜添,他低头玩着手指。
许城就很轻地笑了下。
“你说再见的时候,心里想过跟我再见吗?”他嗓子干燥到裂开,“姜皙,你这辈子还想再见到我吗?还是你打算就跟我老死不相见了?”
姜皙的眼睫几不可察地颤了下,嘴唇轻抿起来,她似乎在思考这个问题,又似乎没有,最终,问:“这重要吗?”
“怎么不重要?”许城心里那股痛烧的火又窜起来,带着委屈,怒意,伤悲,压了声音质问,“那什么重要?”
“活着重要。”姜皙抬头,一双眼迎视他,倔强、微怒,“许城,我早说了,我不知道你这九年多是怎么过的,你也不知道我是怎么活的。我们已经是完全的平行线。我也说过,你不用愧疚,我不在乎。我只想保证我和添添的安全。”
“我不是叫你搬到——”
她打断:“搬到你家去吗?”
许城怔住。
姜皙扯出一个苍白的笑容:“以前你说谎,我看不出来。但现在,我能看出来了。”
许城浑身的热汗在一瞬间变凉:“你就、这么不愿意接受我的帮忙?你……还是怪我当初骗你……”
他的挫败与心碎已无力掩饰。姜皙以为做了决定,内心就不会再起波澜,但一丝又一丝潜伏的疼痛开始弥漫,加剧。
她僵硬地转过脸,望着玻璃窗外的火车站台。远处铁轨上停了辆列车,人群上上下下。
“许城,谢谢你。真心的。但我不可能永远被你保护着。我跟添添最终还是得靠自己。这些年我都是这么过来的。不是很平坦,但还活着。心里也平静。这就是我的生活方式。我不想倚靠任何人。”
“你现在不平静了吗?”
姜皙一怔,无措地张了下口。
他直视她的双眼:“为什么不平静了?”
她眼中闪过慌乱:“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过去我靠着姜家,现在,我不想依靠任何人。你也不欠我什么,不用偿还。”
“可我——”他伸手要触碰她,她慌张后退一步:“你别——”
她又不许他碰她,又要和他拉开距离了。
他被刺激得要疯:“我不欠你?好。那你欠我的!”
“什么?”
“你欠我一次告别。你当初怎么消失的,还没告诉我,现在又要逃走?”
姜皙猝不及防,不动声色竖起了刺:“你提当初?”
“对,为什么不能提?”许城垂眸凝望着她,压抑多年的苦楚委屈愤怒全涌上心头,重逢后,愧疚将他席卷,可……“你当初为什么一句话不说地消失,因为知道我是线人?你来质问我啊,为什么不来?你像我现在拼命不管你怎么推我都要追来问你一样,问个明白啊!你为什么不问?”
“是,当初我骗了你。可我……”他嘴唇颤抖,眼圈红了,声音哽咽得不成形,“我没办法。方信平对我,像父亲一样重要。他被姜成辉害死了;姜皙,我能怎么办?跟你在一起的每一天,因为骗你,我内心都在煎熬。我过得不轻松。或者跟你比不了,可我的痛苦也不是假的。因为在感情这块,我没骗你半个字。你消失后我一直在后悔,后悔那天为什么要离开那艘船,后悔为什么不直接把船开走,不管结果如何,就该离开江州再也不回去。可后悔没用了。你恨我——”
“你恨我,”他笑了起来,嘴唇干枯而惨白,眼睛发着灼灼的光,“我不恨你吗?我也恨你姜皙。当初你为什么不找我问个明白?你来骂我、来怪我、来杀我都行,你为什么不来……”
他眼中浮起水光,人颤抖得像下一秒要碎裂,极尽委屈,“你为什么一声不吭地消失?是谁把你绑走、带走了吗?可为什么这么多年你躲着不见我?是。你不想见我,我知道,可我……你知不知道我找了你多久?你不如一刀捅死我来个痛快!”
“现在,好不容易再见,你居然又跑?”
姜皙立在车站那面巨大的玻璃窗边,一旁人来人往,人声鼎沸;另一旁,狂风肆虐,灰云低垂。阳光在风卷疾驰的浓云里闪闪烁烁。骤然间,天暗下去,冷风席卷。高铁站内众人惊呼于外头遽变的天气。
豆大的雨点密密麻麻敲打着玻璃墙,整个世界发出乒乒乓乓的水响。
室外骤黑,让室内的光影水银般映在玻璃上。
姜皙觉得自己像这面风雨飘摇中的玻璃,摇摇欲坠了。
当初……
其实有些日子,她想过,去拨通他的号码,问他个明白。但最终……
如果再来一次,她会摁下通话键吗?
她不知道。
她一直都明白,他没有错。可她不知,命运是怎么把他们推到现在的境地。进不得,退也不能。
他有他光辉的警察道路,她有她的无尽漂泊,他们已是完全不同航道上的船只。
可,明明已不同道,为何她此刻仍心痛如刀绞?
“这次再见,我没有怪你了,许城。”她望住他,眼睛湿润,“也不恨你了,真的。你不用再愧疚。我知道,这些年,你肯定也过得很辛苦,我都知道。”
她一句“辛苦”,他喉中霎时哽得要命,痛如含着密麻刀片。他深深皱眉,嘴唇颤动,眼泪一瞬就吧嗒掉落,像个委屈至极的孩子。
姜皙第一次见他流泪,心酸至极,鼻尖也蓦地酸掉:“许城,这次你也看见了,我过得挺好的。你就,放过自己吧。我说了很多遍,你当初是对的。对我,你也没犯天大的错。我们之间,或许是误会,命运,孽缘,都算了。你好好的,放过你自己吧。”
“怎么放?”他红着眼,冲她惨笑,“现在看着你走吗?”
她那班车已开始检票。
“你不用再担心我,以后受到欺负,我会反抗,也会报警。你放心。我会过得很好。我也真心希望你过得好。”姜皙讲完,却原地呆滞几秒,紧紧咬唇叫自己清醒,看他一眼,终究朝姜添走去。
座位上的人已全去排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