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儿……你是妈妈心尖上掉下来的肉啊。你怎么能走在妈妈前面……”肖文慧轻轻哭诉着,泪如雨下,她扭头看向丈夫,“十年前,他给我托梦,他就是一身的水,湿透了,站在芦苇花里,来跟妈妈告别。老李啊,你还不信。我那个梦,就是李知渠,你还不信……全江州的人都说我是疯了,我咒我儿子死。”
李医生已泣不成声。
周围的警察们不忍卒视,纷纷红了眼眶,落了泪。
江风呼啸着,肖文慧抓着被踩成泥的芦苇,忽然大哭出声:
“知渠啊,是妈妈对不起你,是妈妈笨,妈妈蠢。”肖文慧仰天嚎啕,发疯了般捶打自己的胸口,打自己的脸,“我蠢呐,你都站在芦苇花里了,我怎么就没有想到是芦花沟,我怎么就让你在这又冷又湿的泥巴地里埋了整整十年啊……”
许城控制住她自我捶打的双臂,将她揽进怀里,紧紧搂住。他咬紧牙,一行泪从通红的眼眶里砸落。
妈妈的嚎哭声直奔夜空而去;江风呜鸣,江水滔滔,夜空星寂无言。
卢思源同事传来李知渠生前的牙齿检查报告,目测与白骨的吻合。虽还要等DNA对比,但根据目前线索,众位警察已知,这就是失踪了十年的李知渠。
肖文慧和李医生痛哭过后,稍稍恢复了平静。
过去十年,他们早就知道儿子已死,尤其是肖文慧。如今,尸首终于现世,伤心悲恸之余,也了却了一桩心事——儿子,总算找到了。
接下来,就只期盼警方早日破案,还李知渠一个公道。
夜里十一点半,江州老城区夜幕低垂,路灯掩在新发的春叶里,街道上光线昏昧。
老江烧烤店内人声鼎沸,店外却没人。春夜凉,户外坐不住。
许城跟卢思源挑了户外一张桌子,坐下点菜。老板说:“里头还有位置呢。外头冷。”
卢思源说:“我们聊点事儿。”
“行。”老板推了个热风机来桌边。
许城说了句谢谢。
卢思源倒满两杯啤酒,推一杯给他,说:“咋兄弟俩是不是得碰一个?”
许城拿起杯子,和他一碰,清脆一声。
两人都是仰头饮尽,放下空杯,良久无言。
卢思源熬了几个通宵,眼圈黑得吓人,却扯出一丝笑容来:“终于找到了。我算是有半张脸能见肖老师了。”
他继续倒酒,说:“还得是你。要是其他人,这线索或许就漏了。”
“多亏你。”许城看着他,目光沉静,“换做其他人,这些天或许搜不出结果。”
卢思源无奈摇头:“兄弟,工作难做。你不知道我收到你的线索,再往前推,有多难。上头说这线索不够确凿,怎么都不肯批。得亏你出主意,让肖老师李医生去投诉申诉,市里头一帮老师医生联合起来围着局里发声。上头才松口。”
卢思源指指他,“就你蔫儿坏。这种招儿也就你想得出来。”
许城喝着酒,不带笑意地弯了下唇。
服务员送来烤好的牛羊肉和鸡翅韭菜。
待人走了,许城抬手敬他:“你这几天压力很大。辛苦了。”
“这都没什么,哪怕是微乎其微的线索,我都得去找。”卢思源说,“我得报肖老师的恩。”
肖文慧是卢思源的任课老师。高一那会儿,卢思源又瘦又矮,从乡镇上来,很自卑,有次在物理课上睡觉,肖文慧没批评他。下课后,她将他叫到一边,问他最近是不是太累。又说他衣服太薄,带了几件她儿子高中的衣服给他。肖文慧还夸他聪明,就是不太专心,要是认真听讲,一定能把物理学好。
就因为她的鼓励,卢思源一直没放弃学习。
长大后,卢思源跟许城说:我哪儿聪明啊,我一点都不聪明,我就是纯努力。记着她的话,高中三年没放弃过,才有的今天。不然我早进厂了。
“但后头的工作,难。”卢思源叹气。
许城明白。他在誉城那样的大都市,碰上基层工作,有时都难开展,何况江州这种小地方。虽说十年前除了一波恶,残余势力仍是盘根错节。
“慢慢来吧。”许城说,“我来之前收到深城警方回函,他们会调查董奇说的那个工友。至少人是找到了,等各方线索慢慢汇齐,拼图总会完整。”
“希望吧。”卢思源吃了一大口羊肉串,烤肉的香味叫他满足了点,人也松泛了些,“这家味道还跟之前一样,什么时候我们宿舍四个能聚在这里再吃一次。邱斯承跟杜宇康都在誉城挺好的吧。”
“嗯。”许城喝一口啤酒,忽问,“当年帮姜家走账的邓坤,后来一直没线索了?”
卢思源抬头:“他不是逃去海外了么?怎么了?”
许城说:“他跟思乾集团的创始人于平伟,是朋友。”
“你怎么知道?”
“在思乾集团荣誉室的照片上看到的,1995年的合照,于平伟跟几个合作方,里头有邓坤。”
“你认识邓坤?”
“姜淮生日宴上见过他一面。”
“你认人的功夫也是了得。”卢思源说,“你在怀疑什么?那些大企业,都有些对外的渠道吧?再说,那都多少年前的事了。”
“也是。”许城没所谓地说。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吃完已是夜里十二点半,各自叫了代驾回家。
回到姑姑家,家中早熄了灯,静静悄悄。
一进玄关,他先极轻地拉开鞋柜,检查一眼——姜皙和姜添的鞋子都在。
凌晨一点,人都睡着了。
他觉得很累,前所未有的疲惫,累到脱了鞋都没力气换鞋,没力气走回卧室,他踩着地毯走到沙发边,一坐下去,人倒进沙发,就起不来了。
许城迷迷糊糊闻到自己呼吸出来的浓烈酒气,他很久不喝酒了,醉一醉也好。
有点冷,他应该去床上睡,可一点力气都没有了。真的,起不来了。
沙发上男人呼吸沉沉,靠近客厅的卧室门很轻地吧嗒一声,拉开了。
姜皙蹑手蹑脚地迈出两步,探头看,就着窗外的灯光,见许城侧身睡倒在沙发上。
她悄悄猫近,闻见了酒味。他双眼紧闭,呼吸粗重,在睡梦中眉心也微蹙着,难掩悲伤。
或许是冷,他微微蜷缩着,那么大只一个人,看着却有些脆弱。
姜皙慢慢退回房间,再出来时,抱着一个枕头和毯子。她将毯子盖到他身上,又小心抬起他的头,将枕头垫在底下。
许城的脑袋在她臂弯里一扭,他的脸埋贴在她腹部,隔着薄薄的衣衫,男人灼热湿润的鼻息喷在她肚脐上,烫得要命。
姜皙魂儿都在发颤,过电一般,胸口热乎乎的,像抱着个刚烤好的烫手大山芋;可又不敢甩开他,怕将他弄醒。
也……不舍得甩开的。
她浑身迅速升温,慌忙垫好枕头,将他的头轻放上去。要抽手之时,他头再度一偏,细腻柔韧的脸颊滚烫地贴进她手心。
姜皙一惊,不敢动了;心跳砰砰地伸着手,捧着他的脸。
他嗅到她的气息,依恋地蹭了蹭,嘴唇和鼻子轻轻摩挲着她的掌心,呢喃:“你回来了。”
“江江,你回来了。”
第63章
姜皙早上迷蒙醒来, 掌心似还留着昨夜许城脸颊上的温热触感,她略一回想,人就清醒了。
穿好衣服出房门, 沙发上人已不在。毯子叠得整齐,置于枕头下。
屋内安静, 餐桌上放着从外头买回来的豆浆、桂花糯米糕和八宝粥。
一声钥匙拧动,大门打开。
姜皙提着一颗心, 匆忙回头, 却是许敏敏拿着把太极剑进来;姜添跟在她身后, 脸红扑扑,很兴奋。
“西江你醒啦。我带添添下楼舞剑去了, 还带他吃了牛肉粉。他吃好大一碗呢。”
姜添很开心, 手舞足蹈:“姐姐,我会耍剑了。”
“姑姑教你的吗?”
“嗯。”
“添添真棒。”
“敏敏姑姑更棒,她超级厉害, 是个大侠!”
许敏敏被姜添这话哄得笑成一朵花儿,她换了鞋子, 招呼:“西江你快吃早餐, 还是热的呢,小城给你买的。他说你早上不喜欢吃味道重的东西。”
姜皙哦一声, 试探问:“他这么早就出门了?”
“对呀。”许敏敏说到这儿, 脸色略沉了沉,“肖老师想给李知渠办个小葬礼。他去帮忙了。哦,他让我和你说……”
话音未落, 姜皙手机震了震:“姑姑我先接个电话。”
却是许城。
她愣了愣,将手机放耳边:“喂?”
那边顿了一下,轻声:“醒了?”
“嗯。”
“我今天有点事儿, 回不去誉城了。你在家多待一天,明天一起回去,好吗?”
隔着听筒,他的声音格外清沉,直击耳膜,她一下没反应过来。
他以为她在犹豫,好声劝:“你带添添坐火车多麻烦。假期人那么多。万一吓到添添。”
“嗯。”她说,“你慢慢忙。”加了句,“别太累了哦。”
话一出口,她心一突,有些后悔;果然,那边的人静了好几秒,像被她这句关心话打得突然没了招。
半晌,他低低嗯了声,说:“你注意安全。别乱跑。”
他又一次这样说,她微皱眉:“我能跑哪儿去啊?”
那头,许城极淡地笑了下,说:“挂了。”
“哦。”
许敏敏在一旁偷笑。她耳朵尖,听到个大概,笑说:“让我和你说多待一天,结果呢,自己又打电话说一遍。生怕你跑掉了呀。”
姜皙抿抿唇,坐到桌前咬一口桂花糕,清香微甜;又喝一口八宝粥,暖意浮到脸颊上。
早晨飘了些毛毛雨,清明时分的江州,雾雨濛濛。
上午,雾气散了些,天空仍阴沉。
李知渠的葬礼在市殡仪馆南二厅举行。
他的尸骨还在公安局等待进一步尸检,而肖文慧和李医生做好了打长期仗的准备,不打算在一次尸检后将其火化,要坚持等到抓到凶犯结案的那天。
厅内正堂上悬着李知渠刚上大学时的证件照,照片上的大男孩五官端正,笑容正派。因案件未查清,不允许用刑警制服照做遗像。但棺椁上置着一整套李知渠的警服,从警帽到衬衫,从外套到裤子皮鞋,平展整齐。
刑警穿警服的场合不多。那套衣服崭新如昨,这十年由肖文慧夫妇珍藏得很好。
李知渠是当年扳倒姜家的功臣,只可惜,车内那五十万现金叫他毁誉参半。如今,尸骨找到。失踪十年的悲剧色彩又重新回到部分江州人心中。
上午,前来吊唁的有部分社会各界有头有脸人士,不多;邱斯承人在誉城,可花圈挽联到了。
张市宁正好清明返乡,亲自来慰问肖文慧夫妇。
也有民众自发赶来吊唁。花圈花篮一路铺至厅外的走廊台阶。夫妇俩平静了许多,对来客一一鞠躬回礼。
到下午,祭拜的人流才回落下去。
许敏敏前来送花篮,拉着肖文慧的手聊了会儿。
许城将她拉到一边,问她中饭吃了没。
许敏敏心里门儿清:“你放心吧,我做了午饭的,饿不着她。添添又吃了两碗呢。”
许城不太好意思地摸摸鼻子,又问:“她在家里干什么?”
“添添看电视,她一直玩那什么,iPad?画画。别说,她画画真好看。我老古董,不懂,但可好看了。”
许城没吱声了。原担心她无聊,可事实上,哪怕是十年前,她也是长久地孤独地关在小西楼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许敏敏要离开时,袁庆春和方筱仪来了。母女俩这次清明原不打算回江州,出了这事儿,临时赶来。
袁庆春抓住肖文慧的手,泪便如雨下:“这些年苦了你了。”
肖文慧含泪说:“只有你信我那个梦。怎么样,说对了吧?李知渠就埋在芦花下面,是我蠢。”
“我信呐,一开始就信。母子连心,是孩子给你托梦呢。”
两人哭成一团,许敏敏劝了好一会儿,才将人安抚。
方筱仪也被惹得落了泪;四处一看,许城不知什么时候出去了,插兜站在户外。
走廊下一株梨花树,白色的小花儿刚开败,在阴天显得分外萧条。
方筱仪想就上次的口无遮拦给他道个歉,可才站到他身边,他看见她,冲她点头算是招呼,就进屋去了。
许城跟卢思源忙前忙后一天,夜里,肖文慧叫许城去家里坐坐。
肖文慧家是老式的教职工小区,当年看着气派,如今已显老旧。家里有些乱,各类书籍摆得到处都是。大大小小的绿植盆栽却很茂盛。
许城说:“肖老师激动,拆家了?”
肖文慧轻打他手臂:“昨晚睡不着,整理整理。过段时间,我和李知渠他爸想把家里重新装修。”
“挺好。”许城走到阳台上,摸摸琴叶榕和绣球,说,“李医生花儿养得比去年好了。”
“跟网上学的。”李医生端着一壶红茶到茶几上,“我还学摄影呢。肖老师退休了,就等我也退了,带她去国内环游。”
“我本来不想等他,想跟几个小姐妹先去。他不肯。”肖老师端来一盘洗好的红提,一盘砂糖橘,“你吃点。今天累着了。”
“不累。比加班轻松。”许城往嘴里塞了颗红提,意外的清甜。他又剥开一颗砂糖橘,刚吃一半,肖文慧推来一封信,信封上是李知渠的字迹:许城(收)。
“在知渠警服口袋里找到的,他走后,东西一直没动过。昨晚才看到。”
许城放下半颗橘子,将信纸抽出来,展开:
“许城:
展信开颜。
你上大学快一个学期了,我们也一个学期没联系了。最近在忙期末考吧?你过得怎么样?应该还不错。我前段时间去你大学远远看过你,你和同学在打篮球。
想起你上学那会儿,我们总一起打篮球。那时你在我眼里还是个有点拽的小屁孩儿。对啊,我总觉得你是个小屁孩儿,可我却还是在走投无路的时候,把这么重大的事情交给你;全压到你头上。
你年纪那么小,承担着那么大的压力,很恐惧、很痛苦吧。但那时,我却忽视了你的心理。
想起你当时那个样子,我心里很疼,也很惭愧,内疚。其实那一年,看着你整个人的变化,我早该发现你不对的。早在那之前你突然跟我说要那两样东西的时候,我就应该察觉到你想做什么,也应该察觉到姜皙对你的重要性。但我一心只想案子,还是忽略了,也没有多想着去保障姜皙的安全,其他人的安全。这是我的责任。你骂我的那些话,一直在我脑子里回响。我想,你是对的。
看着你那样子,我真的很害怕,我好像把你给毁了。还好,你终于回归了正轨。”
许城不适地拧了眉。李知渠几次提到“那时”“那个样子”,可许城不太明白他说的是哪时。
“你仍然是个很好的孩子,以后也会是个很好的警察。
我想起有次问师父,为什么偏偏那么照顾你,喜欢你。他和我说,你读初中那会儿,他巡逻时注意到你,很瘦,破洞牛仔裤,松松垮垮,满脑袋挑染了彩色的头发,十足的“不良少年”。你帮一个脏兮兮的拾荒老婆婆拎垃圾袋。三大包捡垃圾的巨大袋子。左臂又拎、又夹着两大包,右手还攥一大包甩在肩后头。像一根彩色棒棒糖上系了三只大翅膀。
心地这样纯良的你,在姜家,面对那么多的黑暗、死亡和不测,怎可能内心不震荡崩溃呢?
我希望你当警察,队伍需要你这样的人;可我又不希望你做这行,只想你过得轻轻松松。小城,查案子好难。怎么就这么难,我都快没力气了。有些事情,以为结束了、挖掉了根,却想不到只是开始,底下还有更深的东西。太难了,快推不动了。
未来,会好吗?这个世界会更清白干净吗?会的吧?
我怎么越写越伤感了,原谅我突然的矫情。
写这封信主要是想说,我一直在找姜皙。我向你保证,会尽力找回她。你放心,过不了多久,就会找到。
到那时,我们再一起打球,好好打一场。
哥:李知渠
2005年12月20日”
一滴清泪落在信纸上,许城飞速擦了下眼睛,将信纸折好;抬头时面色平静,眼眶微红。
李医生说:“小城,知渠已经走了。我跟你肖老师知道,你们闹过不愉快。这些年,虽也劝过你,但我们猜,你心里还是自责懊恼的。放下吧。说来,你帮他做线人,他,也欠你的。”
许城没讲话,将信笺塞回信封,装进口袋。
很感动,也有些奇怪:他当年跟李知渠吵架说的那些记不太清的气话,肖老师夫妇从未怪过他,反而一直安抚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