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老师也说:“许城,坚定地追查凶手,是好事。但不管方信平方筱舒,还是李知渠。他们已经死了。你对他们,只有警察的责任,没有活着的人的责任了。不要让罪恶赢得胜利。罪行不仅抹去人命,还让活人备受煎熬,饱受创伤?凭什么?!”
许城内心一震,肖老师坚定道:“罪犯不来内疚,凭什么你要因为年轻气盛的几句争执来内疚?逝者已逝,活着的人要继续往前。恶人已经杀死我儿子,不能再残害你的人生。不要陷在痛苦里,你要向光而生,好好活下去,不能让他们赢!”
离开时,是夜里十点半。
许城没急着发动汽车,靠在驾驶座靠背上,点了根烟。
肖文慧家住宿楼正对小区篮球场。夜深了,场内的探照灯还亮着,照着发旧了的篮球架和斑驳的绿色塑胶网栏。
一株海棠盛放在夜里,美得寂寥。
他看到多年前,那株海棠不如现在茂盛,枝桠纤弱;篮球架很新,刚涂过漆,白框蓝边红网,很漂亮;高中的许城和李知渠在这儿打篮球……打过很多次篮球。
聊过很多次天,说起方信平啰嗦、肖文慧严厉;方筱舒一会儿爽朗大方一会儿莫名小气,宿舍有人吵架了每天都是低气压,班上运动会没人报名……那时他似乎有很多细碎琐事,李知渠是他唯一畅通的交心渠道。
他身兼数个角色,哥哥,朋友,同龄人,亲人,导师。
篮球拍地声,砸筐声,当,当,当,还在耳边。
“李知渠你他妈是警察吗?你配当警察吗?你只想着立功!”
浓烈烟雾深吸进肺中,刺出一丝疼痛,许城缓缓将青烟吐出。一支烟燃尽,他用力揉了下额头,眼神聚焦,发动汽车。
姑姑家依然是早早熄了灯,静静悄悄。
他也还是先轻拉鞋柜,检查姜皙和姜添的鞋子。都在。
就好像他孤独地在外奔波一天,她没走,留在这里。他心就安稳了。
他锁好门,换了鞋。房子南北通透,餐厅客厅没拉窗帘,户外的光洒进来,不开灯也辨得清。
许城很轻地走到餐桌边,倒了半杯水,他一口气喝干净,又缓缓拉出椅子,坐下,在昏暗夜色中放空。
夜很静,他听到细微的响动。他目光挪去离他最近的一道房门——门把手轻轻往下转动,低低一声弹簧咔擦,拉开一条缝。
姜皙探头出来,正正撞进他的视线,她吓得轻微后缩,但人又慢慢挪出来。
姜皙没再看他,挪到餐桌边,倒上半杯水。
借着夜色遮掩,许城毫不掩饰地注视着她,她里头是小吊带白短裤,外头披了件外套。
她余光有所察觉,局促地喝了一两口水,转头,见许城仍直视着她。
大概夜色朦胧,面孔模糊,所以他的注视才格外大胆。
姜皙抿抿唇,悄声:“你回来怎么不开灯啊?”
夜深人静,许城声音很低:“怕吵醒你。”
姜皙住的那间客房与客厅共用一个长阳台,当初装修时为保证采光,靠阳台那面没砌墙,是磨砂玻璃,窗帘也是白的。客厅开灯,一面玻璃全亮,窗帘透光能把人亮醒。
姜皙握着玻璃杯的手紧了紧,没能接住这话,但也没走。
许城一手搭在桌上,肩膀松垮,头微微歪向一边,因坐着,视线比她低,所以看向她的视线始终上抬着,显得格外直勾勾。
姜皙被他那眼神看得不太自在:“你……看我干什么?”
许城说:“你在等我?”
姜皙嘴巴张了张:“……没、有啊。我,渴了。”
他说:“如果你只是刚好出来喝水,你不用穿外套。”
她知道他在,听到他回来了,才会披上外套出来。
姜皙结舌,果然是骗不了刑警的眼睛和脑子的。
许城低问:“你有话跟我说?”
姜皙小声:“是那个叫李知渠的警察吗?”
“嗯。”许城应着,知道许敏敏肯定跟她讲了。
“你姑姑说,你当年跟他闹得不太愉快,后来,你一直很自责。是么?”
许城没说话,拿起桌上的杯子,想喝口水,发现刚才喝光了。
姜皙见状,放下杯子,拿起水壶,走到他身边,往他杯里倒了半杯水。
“谢谢。”许城心不在焉地抿了一口。
姜皙没退后,站在离他很近的地方,问了句:“和我有关系吗?”
许城正喝着水,没抬头,只目光上折,抬望向她。夜是灰色的,但她眼里的忐忑很清晰。清晰到他有些心痛。
她问:“你……会怪我吗?”
“为什么怪你?”他放下杯子,仰头望住她,“姜皙,我对谁,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那都是我自己的选择和决定,也是我自己的责任。不推给任何人。”
他说:“哪怕有自责,我一人承担。跟你没关系,也怪不上你。”
姜皙胸膛起伏着,低头注视他片刻。他似乎想起什么,斜着身子,在兜里掏了掏,掏出一团卫生纸放桌上,里头裹着一小串三颗红提,和两个砂糖橘。
他说:“很甜的。”
姜皙愣了愣,说:“我刷牙了。”
“那明天吃。”
她放下水壶,轻声:“早点休息吧。”
正要转身,许城拉住她的袖子,他不好抓她手腕,只拿拇指和食指捏住她的衣袖。
他悄声说:“你睡得着吗?”
姜皙回头;他望着她,眼睛很黑:“我睡不着,姜皙,陪我讲会儿话。”
姜皙小声:“姑姑、添添,都在睡觉。”
“换个地方。”许城说,“你想去我们的船上看看吗?”
天上一钩弯月, 星光寥寥。
陵水码头笼在薄寒春夜里,零星几盏路灯立在江边,水雾晕染光芒。长夜朦胧, 静静悄悄。
大小船只三三两两停靠码头。
许敏敏的船停在最外沿,重新翻修漆刷过, 但骨架形制毫无变化,看着比记忆中小了些。
“看什么?”
姜皙说:“记得那艘船很大的。”
“你长大了, 它自然就变小了。”
“它还没报废?”
“快了。估计再撑个一两年。”
许城登上船, 回头看她。姜皙跟上去, 低头看了眼船下,江水在夜里昏黄灰沉, 起伏涌动着。
走过咕咚作响的铁皮甲板, 绕过仓储区,沿侧边到后头,许城拿钥匙开了舱门, 拍开墙壁上的灯。
白炽灯光昏黄如旧,顷刻流洒, 柔光溢满屋子。姜皙走进船舱的一瞬, 那股熟悉的混杂着机油、铁锈、洗衣粉、蚊香、花露水、木制品的潮湿、腐旧的气味扑面而来,带着所有的回忆冲袭进她大脑。
熟悉的气味一瞬将她拉去十年前。那时, 白日阳光灿烂, 夜里暴雨倾盆,小船屋里温馨而安稳。
她隐隐觉得,不该进去。会有危险。可, 身体不受控制,跨了大步。
十年过去,船屋竟没什么大变化, 沙发和藤椅老旧褪色了,壁上的日历卷起发黄的边角,木桌木椅在岁月中散出柔润光泽。隔间的布帘虚出毛边,像在四周加了朦胧特效。
许城瞧出她心思,解释:“船上不怎么住人,东西都没坏。”
“超市还开吗?”
“开。”
许城说,当年那事之后,刘茂新和许敏敏不想惹麻烦,将商贸街的铺子转出去,两口子又重掌了江上超市。后来刘茂新去世,许敏敏自己当起船长。刚好她单身了一辈子的闺蜜退休后想找事儿做,两姐妹合伙运营起这艘船。
不过那阿姨经济条件还行;表姐这两年生意做大,孝敬许敏敏的也多。两位老姐妹将江上超市当解乏来做,绝不累着。想开就开,想关就关。
年轻时从早忙到晚、船上苦哈哈讨生活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姜皙由衷地说:“真好。”
她喜欢许敏敏,听到她过得自在安乐,心底高兴。
许城问:“吃点什么?她很愿意给你请客。”
推开侧门,通往仓储超市,货架换了新,但摆设不变。两排货架分贴两墙,中间另有两排,从工具器械、厨余生活、到零食烟酒,果蔬粮油,样样都有。
经过饮料区,摆着各种茶饮、果汁。她多看了一眼,许城便明白:“现在都不怎么喝营养快线了。”
“我也好久没见过了。”
姜皙没什么想吃的,拿了一包那时很喜欢的水果橡皮软糖。
许城拎了两听啤酒。
姜皙坐进藤椅,微讶:“你要喝酒啊?”
许城笑了下:“这几天心情……本来想拉卢思源出来喝,他在芦花沟熬了几个通宵,不行了。可我睡不着。”
他有些抑制不住激动,拿起一罐啤酒,食指一抠,掀起易拉扣,仰头吨吨灌入喉。
姜皙盯着他,见他下颌仰起,喉结上下滚动,半闭的眼眸里亮光闪闪,竟像泪光,却一闪而过。
他一口气灌了大半瓶,罐子当一声放桌上,人长出一口气,眼神失焦。
船屋内陷入寂静,听得到屋顶上船旗在夜风中列列作响。
姜皙心神不宁地撕开那包软糖,问:“许城,这十年,你是不是过得很累?”
许城没正面回答,想了想,说:“回头看,老天对我不坏。毕竟,李知渠找到了。……你、也找到了。”后半句低了声,垂了眼,又灌下一大口酒。
姜皙一颗软糖塞进嘴里,拧了眉。
“不好吃吗?”
“吃到柠檬味。”
许城朝她伸手,男人的手掌宽大,手指很长。
他的手,似乎也长大了。
姜皙抠着糖,眼睛盯他的手。
“怎么了?”
她摇头,拿手指了指他虎口处:“这里有茧。”
“练枪磨的。”
姜皙好奇:“你们平时会用枪吗?”
“很少。”
她抠出一颗粉红色的糖,放他手心。她的手又白又小,他手指不经意蜷起,指尖从她掌根触过。
姜皙心头一颤,他已收回手去,将糖放嘴里。
“甜的。”他说。
“你那颗是水蜜桃味。”
他那罐啤酒空了,易拉罐捏瘪扔进垃圾桶,又拿一罐掀开。
她问:“李知渠的死,和姜家有关吗?”
“可能有。但具体哪种关系,还不知道。他是那年冬天失踪的。”
姜家在夏天覆灭。
“你会查这个案子?”
“归江州警方。”许城说,“卢思源会跟我一样,尽全力。”
“那——”
“姜皙。”他忽然打断。
“嗯?”
“今天来这儿,我不是想和你聊李知渠。”许城看着她,眸光深深,装着难解的情绪。
姜皙睫羽眨了眨:“那、你……想说什么?”
他视线移向她身后那道帘子,浅蓝色布帘已褪去最初的色彩,变得苍白。
“十年前,我最后一次看到你,你发着烧,躺在那里面。等我再回来,你就不见了。”
他目光落进她眼底:“姜皙,你那天去哪儿了?”
姜皙眼皮颤了颤,垂下:“我不想在这里讲。回誉城,我跟你说,好吗?”
她在他灼灼的目光中,抿了抿唇,打商量:“或者你问我别的。我们聊点别的,好不好?”
许城问:“你为什么跟肖谦结婚?”
姜皙的手将糖果包装捏得咯吱响,又是一个她开不了口的问题:“你为什么总想知道这些事?”
“我怎么会不想知道呢?”他反问,“发生在你身上的一切,我都想知道。”
“我不仅想知道,还好奇:姜皙,关于我,你有想知道的事吗?你不好奇我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开不开心,辛不辛苦,认识了哪些人?有没有遗憾?会不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痛苦?会不会没办法多看一眼江上的船只?很多,你想知道吗?关于你的这些,一切,我都想知道。很想。”
「如果不想知道,现在,我不会坐在这里。」姜皙将嘴唇抿得很紧,没让心底的声音溢出半分,太过用力,她打了个颤。
许城起身:“你冷吗?”
毕竟是春夜,又在江上,夜里温度低。只坐了这会儿,姜皙已手脚冰凉。
许城打开衣柜门,里头只剩一摞叠得整齐的四件套。他拆开被单,想将藤椅上的她裹起来。可藤椅太小,塞不下被套。
他提议:“坐沙发上吧?”
“好。”她要起身,他却直接将她和被单一把横抱起来。她一惊,心脏剧跳,人已落到软绵的沙发里。
他仔细掖着那折了两层的被单,将她的腿脚和后背都掖好,才抬眸看她。
“好些吗?”他离她很近,眸光清黑。
“嗯。”她含糊出声,明明被单不厚,但身子居然温暖起来,脸颊也开始发热。
许城坐到离她半个身位的地方,弹簧沙发老旧了,他一坐进去,姜皙的身下跟着微陷。
他又喝了口酒,裹成粽子的姜皙忽说:“我也想喝。”
许城说:“你酒量不行。”
“你不是想跟我聊天吗?”姜皙问。
她很想和他多说点什么,可真的说不出口。
这十年,她是漫长而无尽的封闭、寂静、沉默。她早已习惯缄默不语。以致如今,想开口,却仿佛失去了声音。怎么努力,也出不了声。
但或许,酒精能帮帮她。
许城于是开了罐递给她:“少喝点。”
“嗯。”她的手从被单里钻出来,握住微凉的易拉罐,轻抿一口,啤酒滚进喉咙里。苦涩。
许城拎着罐子,朝她伸手,示意碰杯。
姜皙愣了愣,递过去,罐子轻碰在一起,她问:“祝什么呢?”
许城说:“姜皙,祝我们重逢。”
她鼻尖一下酸了,赶紧仰头灌下一大口啤酒,掩饰过去。
他的表情也说不上冷静了,吸口气:“你这些年,一个人带着姜添,怎么过来的?”
“一开始,有肖谦帮忙。”姜皙说,和肖谦在一起那两年多,日子清贫,但不苦。前大半年在村子里,过得很宁静;后来,她和肖谦去游轮上工作。肖谦虽是聋哑人,但懂机械,做修理工。她做服务生,一开始给客房打扫卫生,很快转去餐厅部门。
轮船上有宿舍,他们情况特殊,都是残疾人,特批可以带姜添一起住。
有次路经一个叫涪川的小地方,姜皙听说涪川有游乐场,想带添添去玩。肖谦便领他们下了船。返程路上,仇家寻来,逼姜皙替姜家还债。姜皙拿不出他们说的那些钱,被沉入湖底。肖谦为救她,淹死了。
姜皙攥着易拉罐:“直到两年后,我才敢回涪川,去殡仪馆领回他的骨灰,回江城安葬。”
许城觉得手中的啤酒罐冷得像冰,他半条胳膊快麻木:“后来,你就一直一个人?”
“嗯。”
“每次搬离一个城市,都是因为遇到危险?”
“不一定。我其实分不清。不知道那些人是寻仇,还是看我和添添弱势。反正,肖谦死后头两年……挨过几顿打,被抢光几次钱,有一次,还……”她难以启齿,但许城懂了,手将易拉罐掐瘪。
“刚好有人经过,没得逞。别的倒没什么。我还好,添添比较苦,他被吓坏好几次,每次都精神崩溃,要很久才能好。他有时很让我头疼。”
姜皙平静地说,许城静静地听。从她风淡云轻的语气里,已听不出半点难过痛苦。但短短几句话,许城足以知道她经历了什么。
她又喝了几口啤酒,让酒精弥漫上神经,才能继续往下:“后来,我干脆隔段时间换个地方,不等别人找到我们。所以过去几年还好,没被谁找到过。除了前段时间碰上王大红。但我有疑心病,总是不安,总怕有人注意我和添添,所以总想搬家。也因为害怕,没法正经找工作。好在我和添添要的不多,能活下来。”
那些时候,他又在哪儿?许城嘴里的酒苦得叫他嗓子发紧发疼,眼睛刺痛。他仰头,让薄泪和酒精一股脑从喉咙灌进胃里去。
姜皙头有些沉了,歪了歪,说:“我之前没想过,会有仇家来找我。不然,我也不会和肖谦一起,白白害了他。”
“那个携款潜逃的传言确实荒唐,我请卢思源澄清,新闻都登了,但就是有人信。”
姜皙软软靠进沙发背,说:“这是我该走的路,不怪你。我,也没后悔过遇见你。”
许城猛地一愣,看向她。猜测她喝多了。
她手中的易拉罐已空掉,酒精的热度浮在她绯红面颊上,女孩的眼珠清清亮亮:
“那天,我撒谎了。我从来没后悔过。换做是别人,我也会这样。如果是那样,许城,我宁愿……是你。”
最后两个字,带着颤声。那些不肯说的最心底的话,借着酒意,倒出来了。
可说出口,脑子轰然炸开,全身的热度涌上来。
许城的眼中骤然燃起光芒,有些疯狂,脱口而出一句大胆的话:“你喜欢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