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
“你当时就认出他了吧?我还挺意外,你居然对他还有印象。”
她对他的一切,都记忆深刻。包括他的朋友。
“我记得他很喜欢大笑。”
“是呢。他女朋友也是。要是添添见到他们,一定会说——”
“吵死了。”
“吵死了。”
两人异口同声。对视一眼,都没忍住笑,脸也悄然笑红掉。
“我们餐厅后厨最近又来了个学徒,也是超喜欢大笑,像个活宝。对了,”她说到此处,没忍住先笑了下,摸摸鼻子,“昨天他非要表演煎牛排,翻面的时候不肯用锅铲……”她忍不住笑容放大,脸憋红了,“谁说也不听,他一定要颠锅。”
许城注视着她,听她讲着,也不禁笑容弯起,明明还没讲到好笑的地方,笑意却已提前到达他眼底。
姜皙忍着笑,脸都红透了,嗓音也不稳:“还非喊了一群人看他表演……结果,他那个牛排,没太熟,还冒血,刚好就……颠到自己肩上,烫得要死……满厨房嗷嗷叫……”
她笑得捂住半边眼睛,许城笑容也扩大,笑出一口白牙。他望着她,目光渐深,嘴角微凝。
姜皙笑停了,像是觉得自己笑得有些过头,好像刚才不知从哪里窜出来的陌生的灵魂在替她笑,她有些拘谨地搓搓发热的脸颊。
火锅蒸腾的白雾热气隔在两人中间,许城看着她,眼神里有一丝隽永的意味。
姜皙问:“怎么了?”
许城说:“你笑了。”
有种恍惚的、时隔多年的感觉。有种回到过去的错觉。
“你以前很喜欢笑的。”
姜皙有一瞬无言,垂了眼。许城转眸看着远方的灯火城市和悠悠江水,忽没来由地说了句:“是我对不起你。”
她说:“许城,都过去了。”
夺夺夺的声响从头顶传来,夜空下起了雨。雨点敲打到塑胶帘子上,像一道道透明而凌乱的划痕,将户外的不夜城与江桥切割成无数闪着霓虹光的小方块。
他们的桌子挨着透明帘,雨水的冷气混着泥土的香气缓缓袭来。
一晃多年过去,他和她还能好好坐下来一起吃火锅,在此时此刻。下着春雨的江边。
头顶,脚下,皆是雨水。
姜皙吃完碗里最后一块肉,说:“我想喝一口酒。”
许城看她。
“就一口。”
许城起身进店,从自助饮料柜里拿了罐啤酒,揭开了放她手边。他到桌对面坐下,姜皙已喝掉她说的那一口酒,很大一口。
她不习惯酒精,一口下去,脑子里一团热气乱冲。
她把易拉罐推到一边,拿起筷子,却没夹菜:“你不是想知道,爷爷出殡那天,发生了什么吗?”
外头客人不多,蒸汽在棚内各个角落蒸腾,在暖黄的灯光下盘旋。
姜皙说:“是邱斯承。”
许城面色很静,看不出情绪。他有些意外,但又好像不太意外。
姜皙说, 爷爷出殡那天,是邱斯承把她从船上带走了。
那天她睡得昏昏沉沉,听到有人一直猛敲舱门, 她摇摇晃晃起身,不小心扯断了手上的输液针。
打开门, 竟是邱斯承。姜皙对他的印象还停留在楼梯间遇到,他是许城舍友。
他说, 姜家出事了。警察带了搜查令, 去姜家搜捕抓人, 可姜家不配合,居然持械拒捕, 还扣了人质。两边要打起来了。
是姜淮让他来接她的。
姜皙问, 许城呢。
邱斯承说,早跑掉啦。你哥说,许城是警察的线人, 是卧底,从一开始接近你就是为了今天;现在, 任务完成了, 人也跑了。你还犯什么傻?!
姜皙脑子不清醒,无法处理骤变的信息;发着抖, 怀疑地说, 如果哥哥派人,会让阿武来接她,怎会莫名其妙派他来。
邱斯承喊, 姜家所有人困在宅子里,连只蚂蚁都出不来。
姜皙还是不肯,要给许城打电话。
可邱斯承抢掉她手机, 把她扯出船舱,说,你看看你在哪儿,许城不敢把船停在码头,停在这破船厂,就是怕被报复找到。他都不要你,把你甩下跑了。你还不快点走,你弟弟还要不要了?
他拿出姜添的小海豚,说,你弟弟的东西,你认得吧?!
姜皙望着船外废弃的陌生的船厂,呆呆发愣。但还是不肯走。
邱斯承失去耐心,不由分说把她扛在肩上,下了船。
还没进栖雁山,就见山上浓烟滚滚,开车快到姜家时,前方有警察封路。邱斯承说,这下你信了吧?我说的都是真的!你们家全要玩完!许城他妈的立大功了,现在不知道在哪儿领赏呢!
姜皙目光呆滞,始终无言。
邱斯承说,我想救你弟弟,但现在过不去了。我只能救你一个,我会找个地方把你藏起来。
他调转车头,姜皙这才回神,抓住他胳膊,说,有路能去。我弟弟不走,我也不走。
邱斯承背着姜皙和她的拐杖,从丛林绕去小西楼时,姜家大宅已起了火,黑烟如云,呛吼熏眼。
宅子里充斥着尖叫、呼喊、甚至几声枪响。
小西楼尚未起火,但浓烟已填满屋子。
姜添的房间在二楼,他抱头蜷在角落里尖叫,姜皙扑过去抱住他,不停抚慰,但姜添持续尖叫,缩在原地不肯走。
邱斯承不管这些,又怕宅子里有人前来,抓起他的手往外拖。
姜添尖嚎。
邱斯承不为所动,极其粗暴,像拖扯一只鸡、一只猴子,将姜添跌扯下楼梯,不顾自闭症少年在楼梯上仿佛摔得七零八落。
姜皙拄着拐杖,慌忙跟在他后边:“你别这么对他,你吓到他了!你别这么对他!停下!”
邱斯承却没往楼外走,拐进画室,将姜添猛地一掼;姜添摔倒在地,愈发惊恐,手脚并用,往墙边角落里缩。
邱斯承站在门口,等姜皙追着弟弟进来,他猛地将门锁上,一脚踢掉姜皙的拐杖。
姜皙重重前扑,摔倒在地。
疼痛叫她行动迟缓,她慢慢撑起身,害怕地回头。
邱斯承微眯着眼,脸上有一丝近乎残酷的微笑,来她面前蹲下,说:“我是你的救命恩人,你刚才冲谁大呼小叫?”
姜皙毛骨悚然,双手撑着往后移:“我、怕你把他摔疼……”
“疼?你知道疼?”邱斯承捏住她下颌,“知道我为什么带你来这儿?两年前,我在这儿给你做过模特,你记得吗?”
姜皙不记得。
这反应刺激得他咧嘴笑:“但你没要我,你没画我。然后你哥说我是个废物。”
她在发抖,他一下下拍打她的脸,“为什么不画我?觉得我不好看?”
他慢慢拍着她的脸蛋,突然猛啃上去。
她挣扎,狠狠咬他的脸。他痛得立刻松开她,一巴掌狂扇在她脸上。
她再度摔地,被打得头晕目眩,一片昏黑,半天没能动弹。
姜添啊啊叫着扑上来撕打他,但不得章法,邱斯承一脚猛踹他心窝,姜添疼得嚎哭,蜷成一团,持续惨叫。
邱斯承摸了把脸上的血,站起身,走去书架上,把一个个盒子里的画作全部倾倒出来,素描、水彩、国画、油画……风景、写生、人物……
他像个破坏王一样疯笑,狂扔,直到意外倒出几个盒子里的“许城”……
很多画,无数的画,全是关于许城的。他跑向教学楼,他在打篮球,他沉睡在床上,他坐在船上,他穿着背心,他穿着西装,他的侧脸,正脸,很多张侧脸,正脸……
邱斯承眼睛里冒火,一张脸变得扭曲。他狂笑起来,一抖手,将画全扔了,纷纷洒洒下雨一样,地上、桌子上到处都是。
他抓起几张,一手揪姜皙脖子,一手将那些画塞到她面前,喊:“你喜欢画他?你知不知道姜家落得今天是谁干的?许城是线人!卧底!他为了整垮姜家才接近你!你个傻X,他是为了给方筱舒报仇!他喜欢的是方筱舒!你爸爸害死了他最喜欢的人!”
“你还画他?!姜皙,你贱不贱啊你?!哈哈哈哈哈。你贱不贱?!”
他把她推到在地,拿打火机点燃那些画。
姜皙看见,许城的脸,微笑的,出神的,心不在焉的,淡愁的……种种,都在燃烧中成灰烬。
讲到这里,姜皙停了。
头顶的棚子蓄满雨水,攒不住,哗哗往下流淌。透明帘上挂满潺潺雨幕,薄薄一层雨水弥漫桌底。春日夜雨的凉意从脚底攀爬而上。
姜皙仍握着筷子,机械地夹放着碗里的黄豌豆。
棚顶悬着的灯泡在风雨中摇晃,光和影在许城棱角分明的脸上来回移动。
他长久地沉默,不知听也没听。
他甚至问不出一句:后来呢?
姜皙缓了会儿,说,后来,阿文姐姐来了,用棒子狠狠打了邱斯承的头。他倒地不起。
阿文姐姐拿来假肢,飞速帮她穿上,又把拐杖递给她,语速很快地交代:阿皙,赶紧走。这一切都跟你没关系,这本来也不是你的家。
姜皙哭道:可你是我的阿文姐姐呀。
阿文也哭:我是你姐姐,你是我妹妹。那你记住姐姐的话,把这里的一切人和事都忘了,去没有人认识你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
阿文说,姜成辉不爱她,不配做她爸爸,叫她不要再想他。还说,许城的确是线人。阿皙,你以后只能靠自己。
姜皙哭:船上是不是也不能回去了?那我不知道去哪里。
阿文告诉她:天地那么大,总会有新的人爱你。
姜皙让阿文跟她一起走,可那时楼外传来人声,阿文怕有人来抓她,催促她先走。她去拦着。将来有机会,她会去找她。
姜皙只好带姜添先走,跑到半路,听到阿文的惨叫:阿皙快跑,不要回头,跑啊!好好活下去,快跑!
那时,姜皙在山坡上回头,小西楼一片火海,再也不见阿文姐姐的身影。
她很久后看报纸新闻,从白布下露出的衣服认出了阿文。
许城说,他到的时候,阿文身中数刀,死了。
姜皙无言,两行清泪流下来。
许城眼神漆寂,觉得很冷。好像外头的雨劈头盖脸全浇在他头上,淋了个透心的凉。
姜皙讲完这些,夜已深,外头温度直落,温差作用,一层薄雾附在帘子内壁。
一面雨幕,一面雾水,城市的灯光融在帘子里,模糊,黏浊,像打翻的调料碗。
许城有些无措,下意识拿食指指关节狠狠抵了下心口的位置,像要把某种具象的要突出来的疼痛给摁下去。
姜皙却像是终于轻松了,将沾满油脂的筷子轻轻放下,再没拿起。
市公安局,枪械库。
许城靠在墙上,盯着室内那银灰色的巨大保险柜。需要他的钥匙加范文东的指纹,同时才能开启。否则,重量传感器和远程报警会立即启动。
子弹在对面保险柜里。
许城长久盯着那扇重重的门,清楚门背后有什么。92手枪,77手枪,左轮,95步枪,CS冲锋……每一种他都精通。
这些年,他带枪执行过7次任务。打出7发子弹。精准命中肩膀、手腕、大腿、膝盖……以让对方丧失行动力为准则,没有击杀过人。
他以前从没想过杀人,也不知杀死一个人是何种感觉。
许城盯着那道门,眼睛黑冷。
门推开,管枪械库的警员见他一直没出去,进来查看:“许队,有什么问题吗?”
“没事,检查一下。”他拍拍对方的肩,离开。
许城去到射击馆,换完装备后,翻开自己的持枪证看了眼,阖上,又翻开,又阖上;想一想,走去楼梯间,给蒋青岚打了个电话:“请你帮个忙。互利共赢。”
离午市开市还有一刻钟,姜皙对镜盘发时,头发古怪了,不听使唤,怎么挽都盘不稳,她用力。
“啪!”皮筋崩断,在她手背上抽出一道红痕,痛得不轻。
一头黑发散乱下来,她将皮筋砸进垃圾桶,脸色微愠。
黄亚琪将她摁在椅子上,帮她盘头发:“心情不好?”
姜皙入职半年来,言少行多,最是淡静,天生不会情绪起伏一样。
可黄亚琪人精,一周前姜皙找她推荐火锅店后,敏锐察觉到她情绪波动。
“吃完饭,没联络了?”
姜皙没说话。
那晚吃完饭,雨停了。誉城跟水洗过一样,珠光闪闪地倒映在江里。许城陪她去接添添,又把两人送回家。
之后,他再没出现。
姜皙往楼下眺望过多回,他常停车的那棵树下,始终空着。
她猜测,他应该很忙,碰上了棘手大案。可新闻里风平浪静。
黄亚琪一圈圈拧着她头发:“那天聊了什么?”
姜皙还是没接话。
再怎么用力闭眼,也看清了自己的内心。船上那晚,她很安全,很快乐,很……幸福。
多少沉重过去阻隔在心里,人本能对勃勃生机的渴望,像地底润了春雨的种子,不可阻挡。
她原不想和许城讲邱斯承,怕他做危险的事。
可她跟他之间,已到了这么一个关头。需要把这事说明白。
至于讲完后怎么走。姜皙没有想,或许随波逐流。
这些事,对她来说,已成过去。但对许城,是突然砸过来的重压。
她怕他不在意,又怕他太在意。
黄亚琪见她眼神静默,不多打探,转说:“别心情不好,你也不缺桃花。”
自江州回来,易柏宇总顺路经过,约她一起吃个饭,聊聊天。
“他没许警官那么帅,但模样也是好的。太帅了总容易被人惦记。”黄亚琪插好最后一枚一字夹,说,“好了。”
“谢谢。”姜皙起身去岗位。
等她再次回更衣室,拿出手机,有一小时前发来的消息。点开却是易柏宇:「竹间路步道的蓝花楹开了,离你那儿挺近。我准备去看看,一起去吗?」
姜皙回:「不好意思我刚在上班。」
那边很快:「猜到了。我刚好到你餐厅附近了,准备一个人去的。你下班了吗?一起去看看?」
姜皙手指悬在屏幕上。
最近升了温,餐厅户外甲板重新开放。中午,她那桌客人就坐甲板。
姜皙服务时,看到天很蓝,风也清。江岸边行人三三两两沐浴着春季阳光。很美好的样子。
她回:「好。」
走出餐厅,易柏宇在沿江栏杆边冲她招手,笑容灿烂;手里拎着两杯奶茶。
姜皙便知他不是刚到,大概等了一会儿。
“什么奶茶,做得这么快?”
易柏宇不太好意思地笑笑。
姜皙接过来,桂花酒酿味的。上次一起喝奶茶,她就选的这个味道。三分甜,去冰。
易柏宇笑眼弯弯:“要不就江边坐坐。你刚下班,脚应该不太舒服。”说去步道,就是个由头。约她出来而已。
姜皙却说:“去走走吧。这么好的天气。”
“也行。如果不舒服,一定和我说。”
“嗯。”
离竹间路就一站,乘公交去,一路落樱缤纷。
姜皙纳闷:“樱花才落,你确定这时候蓝花楹开了?”
易柏宇瞪着无辜的眼睛:“我看网上这么说的。”
走去山间步道,樱树叶子长密了,遍地残落的樱花瓣。
蓝花楹影儿都没有,只有一两株勤快,枝桠上露出半点蓝紫色,不细看,就融进绿色山野中。
倒是有片海棠花海,已过盛期。叶色茂盛过花色。风一吹,粉白的花瓣洋洋洒洒,不失清美。
易柏宇装模作样拍额头:“哎呀,被网上骗了。”
姜皙微笑:“没事,依然很美。”
阳光很好,清透明亮,将步道两旁高大的黄葛树照得青翠欲滴。满世界蓬勃的生命力。
姜皙望着春花绿叶,感慨:“我应该多出来走走的。错过了好多春天。”
易柏宇温和说:“你之前太忙。又要工作,又要照顾弟弟,连休息的时候都不够,哪有功夫消遣?好在现在好了。”
姜皙喝着奶茶,刚好咬到一颗珍珠。
易柏宇是部分懂她的。毕竟相识多年。他知晓她的大半人生经历,也见过她狼狈不堪的过往。
“程添最近怎么样?”
“很好啊。”姜皙欣慰地说,“他其实可以自己上下学了,不过我还是接他。他也可以一个人在家玩,不吵不闹不生气了。还有了很多新朋友。”
姜皙说到姜添,话多了些:“有次我稍微迟了点,他居然自己走回家。半路还给我打电话,怕我担心。要是以前,他才不管这些。有时藏去哪里,我吓得半死,他也不吱声。我那时真以为他是颗石头果子。”
说到这儿,她抬头看他:“要感谢你和欣姐,要不是你们。我可能一直都不知道他是自闭症。那现在会更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