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柔不解,问他这是何故,明明柴子奇行事从未有过差错。
梁立烜对她冷笑:“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你还不明白?那些胡蛮对我中原窥视已久,焉知他柴子奇日后会不会再起反心!何况等我大业功成之日,我是定要再去打胡人的,留着这样一个胡将在军中,岂不是动摇军心?”
他口口声声说得大义凛然,但观柔只觉得离谱极了。
她缓了缓自己的呼吸,温声同他解释道:
“君侯所言极是。可是妾还有一言所劝君侯: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君侯当日启用柴子奇,便是因为您慧眼识人、认定了他的忠心。如今君侯霸业将成、却为了一句子虚乌有的其心必异之语、就要废掉功臣,难道不会让底下其他人寒心吗?
君侯,追随您的武将幕僚里头,除了柴子奇这样的胡人,还多的是从旧主那里倒戈、转而投向君侯之人啊!
他们因是一身曾侍二主,所以一直担心君侯疑心他们不忠的。
今日君侯废柴子奇,焉知明日他们就不会惶恐呢?”
梁立烜当时就被她这话堵住了。
末了,他冷哼一声拂袖离去。
“难为本王的夫人心里舍不得他,本王还有什么动他的理由。”
他这话说得意味不明,隐隐对她有不满之意。
赵观柔听了出来,却不敢再多描补什么,只恐他还要生事,只能垂首不再多言。
当晚,梁侯同部下们的庆功宴歌舞升平地开到了半夜。
观柔没去。
到了后半夜,听说散了宴,但是梁侯去了魏俪姬的房里歇着。
赵观柔应了声,命婢子退下,自己熄去了为了等他而燃了大半夜的烛火,拭去眸中辛酸的一滴清泪。
恰这时,薛兰信过来同她说了句话,说宴毕之后,柴子奇柴将军出宫路上顺路在她宫门口遥遥叩首谢恩了。
——赵观柔和魏俪姬她们如今都住在长安的宫殿里,梁立烜的庆功宴,也是摆在宫中的。
将士们罢宴出宫,路上自然会路过这里。
薛兰信的这声提醒,倒是让赵观柔又想起了梁立烜今日的不快。
她因不想日久天长的拖延了下去,就命薛兰信将柴子奇请到她宫门外,她在薛兰信的陪伴下,隔着宫墙遥遥递了句话出去给他。
“柴将军,我知道你是个孝顺人,心中一直记挂着自己的父母。不若这样吧:
你报答君侯的恩情也足够的了,如今君侯功业已成,你自可回到兖州老家,操持你父亲从前的家业,如何?
到时候,我再为你指一门极好的亲事,也比在外头打打杀杀、不得归乡要好多了……”
赵观柔这话说得已经十分明显了,甚至语意一点都不委婉。
她就是在提醒柴子奇,叫他识相一点的,赶紧自请辞官回老家去做生意吧!别在这碍着她丈夫的眼了,对大家都好。
她明明一直都是站在梁立烜的立场上考虑问题、照顾他的心情。
他不喜欢柴子奇,她就自己出面劝柴子奇辞官了。
可是梁立烜是如何对她的呢?
——就在观柔话音刚落之时,梁侯笑着慵懒地拍了拍手,带着几分醉意,缓步从宫墙边的黑暗处提步走了出来。
柴子奇慌忙回首向他拱手行礼,观柔和薛兰信亦恭敬地屈膝问君侯安。
其实观柔心中已被吓了一跳,不知他这时为何没有宿在魏俪姬的榻上同她欢好,而是默不吭声地来到了自己这里,偷听她和柴子奇说话。
梁立烜的目光扫过门外的柴子奇,又扫过了屈膝的赵观柔,眸中淬着冰冷的怒火和妒意。
他行至柴子奇身边,尚且面带微笑地拍了拍柴子奇的肩膀,
“就在外头站着?多生分呐,
——不进本王夫人的房中坐一坐、多待一阵儿?”
赵观柔的脸唰的一下白了,有些不可置信地抬头望着梁立烜,
“君侯这是何意?倒是真真折煞妾了。”
柴子奇也是勃然变色,强压着怒意回道:
“臣是人臣,只知忠于君侯,如何能做这样的僭越之事。”
“呵。”
梁侯冷哼了声,“到底僭越过多少次,你自己心中清楚。”
观柔的身子已是摇摇欲坠:“君侯有话不妨直说。妾今日乏累了,又素来愚钝,没空擅猜君侯之意。”
转首看向薛兰信,观柔又道,“打发人去魏夫人处说一声,叫她将君侯接回去好生服侍罢。”
说罢她就欲离开。
还不等她离开,梁立烜忽然冲上前攥住了她的手臂,一路将她拖回了房内,推她在榻上。
观柔推不开他健壮沉重的身躯,被迫承受一夜粗暴,在他身下滑落一行屈辱的泪。
那一刻她觉得他真的变了。
他不再是从前悉心呵护照顾自己的梁二公子,只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翌日观柔晨起时,梁侯已经离开了。
薛兰信小心翼翼地告诉她说,梁侯是带兵出去平定前齐余孽在蜀地的叛乱,啃下最后一块硬骨头,彻底一统江山。
今天早上就已经出城了。
出城之前都没有亲自告诉过自己的夫人一声。
观柔抬起酸软地快要失去知觉的双腿,下榻洗漱,懒懒应了声知道了。
话出口时她才惊觉自己的嗓子都已哭到嘶哑。
她让薛兰信去催促柴子奇辞官回去。
薛兰信道,“君侯封柴将军为长安留守,在君侯不在之时,负责保卫长安洛阳两都。”
“留守”即是一个官职的名称。
“让他辞官回去!——我为你和他赐婚。你们都回兖州去,好生过日子吧。”
观柔气息恹恹。
“可是君侯说了,留守身兼重任,在君侯回来之前,不得辞官。”
因为那一晚的难堪和粗鲁,本来赵观柔和梁立烜之间的关系已经降至冰点了。
然一个月后,薛兰信照例为她诊脉之时,却起身向她贺起了喜。
“恭喜夫人,夫人有了一个月的身孕了。”
一个月的身孕。
就是那一晚,她怀上了月儿。
在满腔委屈和愤怒之中,在那样不含任何怜惜的情事里,她却怀上了他的孩子,这个她期盼了多年的孩子。
他们的第三个孩子。
消息旋即快马加鞭地传至了远在前线的梁侯的中军帐处。
又一个月后,梁侯寄回给赵夫人的书信,也送到了长安。
大约也是孩子的缘故,梁立烜在信中对赵观柔的态度和从前比起来堪称两极反转,居然还低声下气地和赵观柔道起了歉。
他说那晚都是他不好,是他吃醉了两杯酒,竟然就发了这样的疯轻薄了她。
他说希望她好歹看在孩子的面上,好好将养着身子,保护好自己和孩子。
他说一年之内必定会叫她当上皇后,届时她若生下男胎,当即便封为储君;若是生下女儿,就是天下最尊贵的长公主,封号他都想好了,就叫长乐。
他还送来了许多他在路上缴获的奇珍异宝,以求博夫人展颜一笑。
于是赵观柔再度受他哄骗,原谅了他。
她原谅了。
满心欢喜地留在长安养胎,照顾自己,也万般小心的照顾着他们的第三个孩子。
她希望这个孩子的到来,可以进一步缓和彼此的关系。她还是爱他的,也爱着这个属于他们的孩子。
哪怕后来梁立烜又将魏俪姬等人接去自己身边侍奉,观柔也都一一含忍了下来,没有表达出半分的不快。
结果一年之后她才知道,这一切都不过是痴人幻想的一场美梦。
梦醒之后,所有都是空的。
在他身边多年,她到最后什么都没得到,只剩下自己这具千疮百孔的身体,湮灭于火海之中,不得永生。
细说起来今日,是她第一次在床上推拒了他的发情。
沐浴毕,那天晚上,赵观柔是带着女儿一起在麟章院睡下的。
那晚,梁立烜一个人宿在嘉合居中。
痛苦的半梦半醒之中,他也回想起了许多往事。
想到了他在前线,收到观柔有孕的消息时的心情。
他至今都记得自己当时是多么的雀跃、欢喜,高兴得心脏都几欲跳出胸膛。
捧着那张薄薄的信纸时,他的手指都在发颤。
这么多年了,他和自己所爱之人,总算又有了一个孩子。
上天还是眷顾他们的。
可是旋即他又铺天盖地的不安了起来。
他对观柔满心的亏欠和愧疚,想到了很多很多的事情。
因为上一次的情事那样的不愉快,他害怕观柔心情郁郁之下,会再度小产伤身。
又想到这样重要的时刻,他却没能陪在她身边,让如此虚弱的她一个人养胎,承受着女子孕期的所有痛苦。
都是他亏欠了她的。
他那时恨不得可以为自己生出一双翅膀,即刻便飞回长安,陪在她的身边,照顾她、呵护她。
只在一瞬间,他就想好了他们以后所有的生活,满腔热血沸腾。
在梁立烜的计划里,一年之内,他肯定是要改朝换代、登基称帝的了。
到时候她就是陪伴在他身边唯一的女人、他的皇后。
如果她生下男婴,那这孩子就将被封为太子、承袭他的江山大业。
若她生下可爱的女儿,他就会封自己的女儿做最最尊贵的公主,为女儿精心挑选封号,给予女儿最最富庶的地方作为封邑,让女儿在他的宠爱之下无忧无虑地度过一生。
孩子的洗三、满月、百日、周岁,他都一定会风光大办——就在他的帝宫之内,让天下人都看到他对她所生孩子的宠爱和重视。
他们会是最幸福快乐的一家三口。
梁立烜那时确信。
他知道这几年里他们之间闹了许多的不愉快,彼此也常常互相难堪。
不过,那些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但愿这个孩子的到来,也是他们之间新的开始,可以让他们忘记过去的不愉快,自然而然地恢复往昔的恩爱甜蜜。
嘉合居的一夜,他在寸寸回忆中痛彻心扉。
第二日,梁立烜正艰难支撑着身体起身更衣,徐棣双腿有些发颤地过来禀报他说,
皇后陛下正同柴子奇柴大人在一处说话。
梁立烜忽地手下一抖,摔碎了多宝架上一盏上好的红瓷。
“啪”的一声清脆响声之后,望着地上的红瓷碎片,他眉目间瞬时聚拢起滔天的戾气。
这樽瓷瓶,可是他和观柔新婚时候就摆进来多年的物件,意义非凡的。
素来寓有“夫妻圆满、白头偕老、儿孙满堂”之意。
然而眼下却碎了。
并且还是碎在他手中。
第102章 孤和皇后,是不是破镜难圆了?
这本也是梁立烜的命令,他自己吩咐了下去,说赵皇后不论再做什么,都需要侍候的宫人们随时回报她的动静,并且基本上是每隔半个时辰一报。
今儿早上,兖国夫人薛氏奉命来陪皇后陛下用早膳,而后皇后就宣召了义成侯柴子奇至麟章院一起说会儿话。
皇后和柴子奇起先说的,大抵是些关于公主的事情。
赵皇后说如今秋深天寒,前日听得东月公主咳嗽了两声,用了兖国夫人调配的方子煮了几盅燕窝雪梨后,公主的嗓子便好了。
她又对义成侯说,以前义成侯极会做一种精巧的弓,拉着也不费劲,就是给小孩儿玩的,请他再做一把来给公主,东月近来对骑射之事颇感兴趣。
若是得闲,请义成侯亲自教导公主,也是好的。
义成侯自然是十分恭敬地应下了。
梁立烜背对着来汇报消息的宫人,一双狭长凤目死死盯着地上的红瓷碎片,似是他的心碎成了这一地的残渣。
“然后呢?皇后还和他说了什么?”
宫人以为皇帝所指的这个他,是兖国夫人薛兰信,便道:
“近来宫里的匡太后身子又不太平了,兖国夫人忙着为匡太后调养身子,新制了药方,早上不过在皇后陛下处略用了点早膳,便又回去了,也没再说上什么话。”
皇帝的声音嘶哑低沉,“薛夫人是回去了……那柴子奇还留在那?”
“是,柴侯爷……现在还在皇后处。”
“他们后来单独相处的时候,又说了些什么?”
宫人瑟缩了下脖子,小声回话:“这……后来柴侯爷和皇后陛下是在书房里说的话,婢子们没法去听。只知道,确实是说了不小一会的话。”
有一阵熟悉的、妒忌而暴怒的情愫涌上梁立烜的心头,叫他眼前一片发黑,几乎要站不住身体。
赵观柔,她如今和自己到了无话可说的地步;现在却又能和柴子奇这样相谈甚欢。
他花费了很大很大的力气才控制住心神,努力平复下自己不该有的其他遐思和猜想,咬牙从喉咙里吐出了几个字出来:
“下去吧。”
那宫人得了令,自然是劫后余生般小心翼翼地迅速走了。
皇帝的样子太过可怕……让她心中一阵发寒。
毕竟在宫中浮沉多年,哪个不是人精,她自己心中当也猜得到,皇帝是为这件事恼了皇后了。
恼火皇后私自留外男在院中说话。
可是这宫人心中又感到不解:陛下不是爱极了这位原配的赵皇后吗?
在赵皇后还在世的时候,就破格为她增加尊号,允许皇后被人称为“皇后陛下”,甚至还要天下臣民共称皇帝皇后“万岁”,让这位赵皇后与帝齐尊。
明明是很爱她的,为什么又要像这样监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前来回禀赵皇后动向的婢子退下后,守在一旁的徐棣才敢抬眼去小心观察皇帝的神色。
皇帝一直望着这一地的瓷器碎片,良久一动不动,满目的心碎神伤。
让徐棣心中都忍不住一酸。
这个坐拥天下之大的皇帝,享有九州四海之富,如今也还是会为了一件瓷器这样惴惴不安吗?
他伤心的并不是这件瓷器,归根结底,是它背后的那段情。
这樽红瓷,背后承载的是皇帝怀念了一生的、他同赵夫人新婚恩爱的那段时光啊。
许久之后,梁立烜才僵硬着开了口,命徐棣取来一只木匣子。
他俯下身,一片一片地拾起每一片碎片,一一将它们收敛到匣子中,继续珍藏保存起来。动作极细致温柔、耐心虔诚。
收拾完这些瓷片后,梁立烜忽然抬眼扫了徐棣一眼,“——你说,这是否是一凶兆?”
“孤和皇后……如今是不是也如这些碎瓷一般,破镜难圆了?”
徐棣连忙否认,“陛下何出此言!奴斗胆插上一嘴,这是千万没有的事情!若是真的依奴所见,这当是不破不立、辞旧迎新的好事,陛下……陛下如今您在幽州故地和皇后陛下重逢相认,过去的龃龉不快,自当随这红瓷一碎,一块消散了去的,是好兆头、好兆头……”
编着编着,其实徐棣自己都不太相信这个说法。
不过他的话好歹还是稍微安慰了一点他主子的心。
梁立烜喃喃自语:“但愿如你所说这般吧。”
收拾完了这片瓷器,梁立烜更衣洗漱毕,自然又处理了好一会的政务。
一口气到了中午时分,徐棣询问皇帝是否要传膳了。
梁立烜问他:“皇后和公主用膳了吗?”
徐棣的脸上浮现一抹不自然的情愫,他小心地组织了一番语言,这才对皇帝道:
“公主今儿高兴,柴大人陪公主玩了一上午,又带公主做了些小弓箭,说要教公主骑射。所以这会皇后陛下和公主殿下都还未用膳呢。”
柴子奇在她那里待了一上午。
他们玩得很开心。
梁立烜眼神微暗,眼底带着显而易见的落寞,“择几道皇后和公主爱吃的菜,孤去麟章院陪她们一起用午膳。”
可徐棣面上忽又有些为难,“皇后陛下爱吃的……?”
看他的样子,梁立烜便明白过来他在为难什么了。
说来可笑,文昭圣烈赵皇后去了那么多年,甚至其实满宫里、全天下都快忘记了还有这么一个女人了,谁还记得她曾经喜欢吃什么?
还有几个人曾经记得她。
梁立烜一面提步往外走,一面轻声道:“皇后她喜欢清淡,不常食重荤重油盐之物,不大爱吃那些飞禽走兽五腹六脏的东西,喜欢用些炖得入味的汤品,喜食新鲜时蔬,不过一般不吃根茎之物……”
至少他是记得的。
不论她曾经离开他多久,她的所有喜好和习惯,他都一直放在心上,不敢忘记。
徐棣连忙应下,着急忙慌地就筹办去了。
梁立烜到麟章院的时候,东月才刚刚有些玩累的趋势,满头大汗地被观柔揽在怀中、咕嘟咕嘟地大口喝着水。
她今日仍是穿了一身方便活动的骑装,头发梳成两颗花苞髻,只用丝缎扎着,并没有缀上那些琳琅作响的珍珠宝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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