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心底积攒了太多的愧疚,心疼,懊悔,还是这十数年来对她满腔的爱意,他全都想倾泻出来;然对方自始至终冷漠相对,全然拒绝他所有的行动,什么都不要。
那他该怎么办呢?
这个人看似在他身边,实则离他如此遥远,让他根本无法再靠近她。
明明是一步之遥,却又甚过天高地远的距离。
他真的很想问她一句,赵观柔,你到底想干什么?
你告诉我好不好……
告诉我了,我才好弥补你,才好满足你的心愿,我才能学着去让你快乐。
赵观柔垂首避开他审问似的眸光,
“妾能再度回到女儿身边,已然感激不尽,不敢多有所求。从前妾最放不下的就是妾的女儿本该拥有的嫡长公主的荣耀,所以一直不愿承认自己与人私通、不愿污了公主的清名。
可是大约因为是死过一回的人,所以对这些东西也看开了许多了。妾如今只想承蒙陛下的这点补偿的恩情,和女儿安安稳稳、清清静静地度过余生就好。什么荣华名分,不过都是可有可无的身外之物罢了。
——但求陛下恩准,妾和东月定对陛下恩德叩首牢记一生。”
“……什么意思?”
梁立烜似乎尝到了喉间一片铁锈般的血腥味,震得他头皮发麻。
观柔定了定心神,还是尝试着把自己心中的话说了出来:
“月儿虽然是陛下亲女,可是一双蓝眸……确实是难以向世人解释。妾也不想让女儿再牵扯到这些世俗的言语议论之中。——倒是河西一带,中外来往的商人颇多,和月儿一样的胡人、胡女也数不胜数,坊市之间的百姓都见惯了。再者那里也十分繁华。妾心中想着……想带女儿去那里定居,如同民间普通百姓一般生活,置办个宅院,做点小生意,和女儿一辈子平平安安快快乐乐就好了。”
其实她心中大概猜到了,梁立烜是不会同意的。
但是在她说完这番话后,皇帝并未急着反驳,而是低声问道:“你想带咱们的女儿,改名换姓去河西一带隐居,从此远离宫闱,是么?”
赵观柔点了点头,“妾会照顾好月儿的。”
“好,好,好啊。”
皇帝一连说了三个好字,旋即十分凄凉地笑了笑,
“——你要带女儿去河西,那么我这个父亲呢?你打算让我待在哪里?你是想远离宫闱,还是根本只是想远离我?!”
观柔的神色毫无波澜,但她能感觉到梁立烜扣着她肩膀的力道大了许多,几乎有些弄疼了她。
“妾愿意用十年寿命,换陛下再觅佳人。祝陛下新立贤后,统领六宫,侍奉君王,愿新后可同陛下早日绵延后嗣,届时自可大邺江山千秋万代,功在青史。
——妾和月儿,只想过平平静静的日子。”
梁立烜艰难地闭了闭眼睛,眼前似乎有数只飞蛾扑闪而过,让他头痛欲裂。
伴随着头痛的,是他的心脏似乎被一只无形的手掌勒紧、揉碎,碾压得不成了人形。
他想哭,想笑,只觉得自己现在连个人都不算了。
他在她眼里,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
他知道她心中肯定有恨,所以也心甘情愿地等着她来报复,她打他骂他,甚至拿刀子往他身上捅,他都甘之如饴。
然,为什么,为什么她非要对他说这样的话?
他的手施加在她身上的力道越来越大,观柔感到一阵难受,挣扎着想要摆脱他的桎梏。
不知过去了多久,皇帝缓过了神来,松开一只扣在赵观柔肩膀上的手,转而抬起了她的下巴,逼她和自己直视。
他阴恻恻地对她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
“你以为我凭什么对月儿那么好?”
“多年前,我确实犯过混,以为月儿非我亲生……可是纵使心底有过这样的怀疑,我还是疼月儿胜过珍惜我自己的命。你不在的这些年里,女儿一直被我照顾得很好。金饭银食、玉楼珠宫,我恨不得把我所有最好的东西都给了她。哪怕我没有别的孩子,这些年我也从未为了子嗣碰过其他任何女人。哪怕她非我亲生,我对她的宠爱疼惜也从未减过一分。甚至我还想过……”
“赵观柔,你不想想我为什么对她这么好!”
“都是因为她的生母啊!她是你生的!有没有我的血脉又有什么关系,她是你生的我才爱她!
因为我爱你……所以才爱你的女儿。”
这句话梁立烜几乎是凑在赵观柔耳边,咬牙切齿地低吼出来的。
爱屋及乌。
就是这个道理罢了。
“你真是好聪明,还愿意用十年寿命来换我新娶别的女人、和旁人恩爱相守孕育子嗣。赵观柔,你这么聪明的人,你为什么不想想,若是你说的成真了,我移情别恋于旁人,那你的女儿又会是个什么下场!她能好好的,都是因为我对你的爱!
——是因为我盼着有朝一日和你夫妻团聚、破镜重圆,所以我才好好地疼着她的!你若是真的为了月儿好,就该明白有一个做皇后的生母才是月儿最好的出路!”
“观柔,我只告诉你,你想带着女儿一起离开我,那就想都不要想。”
这是重逢相认以来,梁立烜第一次敢和赵观柔放出这样的狠话来。
话说完后,他自己都愣了片刻。
他竟然真的对她说出了这样的话。
无异于是赤裸裸的威胁了。用她的女儿威胁她。
——你只有想办法让我继续爱你,女儿才能有好日子过。
在他对她犯下了天大的罪后,他还没有求得她的原谅,好好补偿她数年来所受的委屈,反而对她放下了这样难听的狠话。
果不其然,在梁立烜说完后,赵观柔使尽力气摆脱了他的禁锢,凉凉地笑了笑退到了一边。
“既然如此,陛下方才又何必问我那样的话呢?您问我想要什么,我想要的就是带着我的女儿去外地平静地过正常人的生活,远离这些所有让我不愉快的东西,我不想做什么皇后,更不求女儿可以去做公主,只求平静。可是陛下既然并不打算应准我,又何必劳神问我呢?……我什么都不想要了,还不成么?”
梁立烜有些慌神,“不,观柔,我的意思是,我……”
观柔自顾自地解起了自己本就宽松的衣裙,解下了襦裙的腰带丢至一边。
绣着精致纹样的裙摆层层叠叠地委顿于地,她姣好洁白的身躯暴露出了大半。
梁立烜有些愕然地看着她。
她唇边却绽开一个极妩媚的笑,勾着他的心魂为之一荡。
“这不就是您的意思么?月儿能有好日子过,全赖陛下看我这个生母的面子。从前我侍奉陛下数年,陛下也很喜欢我的身体,想来陛下能在我死后还念着我的好,也是因着这点事了。那么如今我便继续伺候陛下床笫之事,求陛下多给我女儿几日活路,成么?”
说罢她又将手伸到了脖颈之后,去解那件肚兜的系带,大大方方地在他面前展示自己的身子。
不过这个念头在心里闪过时,赵观柔又觉得好笑。
这哪里是她的身体,分明是她借用了那个可怜的南地赵女的身体,借人家的身子重活了这一世,现在又要用她的身体去伺候这个已经三十六岁的老男人。
梁立烜仓皇地别过了头去不敢去看她。
“观柔,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般妩媚动人的风情里,藏着的依旧是她对他的恶毒与冷漠。
观柔向他走近,“那陛下又是什么意思呢?妾虽生疏,可是只要陛下愿意,妾怎样伺候您都是情愿的。”
梁立烜僵着身子拾起地上的衣裙将她包裹起来,遮住她裸露的肌肤,小心翼翼地像对待一件稀世的珍宝一般,俯首吻了吻她的额,而后以一种十分狼狈的样子慌忙逃离了这里。
这一次,彼此又是不欢而散。
他恨这个样子的自己,却又实在不知如何去改变他们之间的现状。
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心是痛苦的,可是眼前又总是情不自禁地浮现她方才主动解衣时的模样。
多少,他还是看见了一些她的身子的。
从前是夫妻,彼此之间看过多少遍都是理所当然的。然现在夫不夫、妻不妻的,关系尴尬而又充满了恩怨情仇,她不愿意做他的妻子,更不承认自己是他的皇后,所以多看了她一眼,在他心中都是对她的罪孽和冒犯。
恍惚之间,他想起自己不经意瞥见她胸前的一片雪艳的风光。
皇帝心中也不禁有了点疑虑。
她当真是借尸还魂么?
那具身子的模样,分明就是从前的她。
他那样熟悉她的身体,断然不可能认不出来的。
婚后多少个日夜的抵死缠绵,他对她身体的每一寸都了如指掌。
皇帝走后,观柔浑身无力地瘫软在地上。
不知沉默了多久,她才强打起力气穿好衣服,又去陪伴女儿。
月儿这时已经睡下了。
观柔红肿着眼睛静静地坐在女儿的床前,借着一点夜明珠的柔和光亮凝视着女儿恬静的睡颜。
她希望女儿这一生快乐康健,并不指望女儿会有什么大出息,只想她别像自己一样就行了。
她赵观柔这一生,到最后只有这点渺小的心愿,为什么会这么难?
“娘真的不想去做皇后。但若是我不做皇后……他会不会把对我的怒气报复在你身上?”
观柔喃喃低语。
有一个做皇后的生母,的确是一个孩子最好的出身和依仗。
她何尝不知。
梁立烜就是个疯子。
她这一生最后悔的事情就是认识了那个疯子。
男主现在36,女主本来的年龄比他小5岁,如果活着就是31。
文案部分有改动,本来是男女主相识相伴15年,改后是19年。
第108章 封锁幽州全城
第二日,梁立烜还是命人派来了两位正当中年的礼部礼官和两位三十来岁的宫中女官,命他们一起教导公主的礼仪。
这件事上,他似乎是真的下了决心,全然不顾赵观柔的拒绝,执意要将她和她女儿的身份带到人前去,让天下人都知道这是他的妻女。
或许现在只有这样,才能给他一点微弱的安全感吧。
既然赵观柔自己不愿意承认自己是他的妻子,那他就要让全天下人来承认。
名分上,她和她的女儿一定都要是属于他的。
不过观柔在沉思了一夜之后,终究没有再阻挠几位礼官对东月的教导。
上礼官们的课之前,观柔先将女儿叫到了跟前,柔声叮嘱了女儿几句话,叫女儿要听老师们的话好好学习。
“阿娘相信月儿是这世间最聪慧的小女郎,一定不会让你爹爹失望的,对不对?”
一边说着,赵观柔一边蹲下身理了理女儿的衣领。
月儿亦爽朗地笑道:“阿娘,我会认真学的!这可事关外祖父和外祖母的颜面,月儿一定不会丢了外祖父他们的脸的!我可是从前大将军赵长肃的后人!”
观柔疲惫的眼尾也不觉流露出一丝温情的笑意。
还好有女儿。
历经多年的恩怨爱恨纠葛,她实在心神俱疲,而梁立烜这些年里大约也不会太愉快。
唯一抚慰了他们的,就是这个可爱的女儿了。
随后两位礼部官员和宫中关门负责礼仪教导之事的女官们共同入内,对皇后和公主行三跪九叩的大礼,叩见皇后时他们口中皆声称“皇后陛下万寿无疆”。
观柔皱了皱眉,但却并没有多说什么。
她拉了拉女儿的衣袖,低声对女儿说道:“方才你和他们是君臣之别,他们都要向你行礼。可是等会他们都是你的老师,要教导你许多东西,月儿是不是要对老师们有所表示?”
月儿思索了片刻,欢快地跳到几人跟前行了个不屈膝的礼:“请几位老师辛苦教导。”
看到传说中的赵皇后和长公主都如此和颜悦色的好说话,两个礼部的官员显然都放松了许多,又拱手回了公主的礼:“公主如此屈尊,臣等定当尽心竭力。”
然这一抬首却让他们看见了面前女童碧蓝色的双眸。
两位礼官弓着身子愣住了许久,两人还僵硬地交换了个神色,显然是没料到会有这茬事。
而皇帝事先也没有告诉他们。
坐在上首的赵观柔饮了盏茶,又温温淡淡地笑道:“可是公主还未送拜师礼,老师们不愿教了?”
两人这才反应了过来,连连声称不敢。适才流露出来的那点诧异也很好地被收敛了起来。
观柔的语气稍严肃了些:“这是陛下唯一的公主,你们教好了她,陛下和我这里少不了赏的。”
又说了几句请他们多辛苦的话,观柔坐了阵,就离开了。
那边的礼官们先是用力求简洁明了的语言向公主解释祭礼上每一件事情的意义,然后又解释起了公主身份的意义以及公主在祭礼上所要承担的任务等等。
走出门后,观柔方才强打起的精神也似乎是一下子塌了下来,她疲倦地呼出一口气,竟然有些出神地望着头顶的天空,感到一阵不知所措和茫然。
天地之大,却没有一个她真正的容身之所,也没有人告诉她,她该怎样活下去。
归途漫漫啊,月儿还这么小,她以后要走的路还很长很长,哪里能轻言倦怠。
观柔这天中午去外头找了薛兰信说话闲聊。
薛兰信如今不再是宫妃,而是享有封诰的兖国夫人,属于外命妇,自然不能继续住在过去的梁府旧宅,所以自皇帝遣散后宫之后,她就在外面置办了个宅院住了下来。
赵观柔出梁府时并未有人敢阻拦她这个所谓的“皇后”,只是宫人俯首小心地问了一句,问皇后今日可还要回府陪公主用午膳。
观柔本不欲理睬,但想到这些宫人也都是奉了那人的命令来看着她的行踪和一举一动,不想叫底下的人为难,便回了一句“大概不会”。
她亦注意到,在她出府之时很快便有一个小黄门躬着身子悄悄往嘉合居的方向小跑过去,大抵是和皇帝通风报信的。
到兖国夫人宅时,薛兰信仍是在摆弄她的那堆药材。
她今日穿得十分简单,只着一身墨绿色的长褙子,其上更无其他繁复的花样和装饰,满头青丝也只随意盘起,用一根木簪挽起。
和从前在宫中的那个“薛贵妃”简直是天差地别,让人不敢相信是同一个人。
如今的她,浑身都散发着一种格外温婉静谧的气息,倒宛若是江南水乡中的一池青莲,美好安然。
见赵观柔过来,她也并未行礼,淡笑着唤了一声“观柔”,然后就搁下了手中的物件,去为她添茶去了。
观柔屏退了贴身跟随的宫婢,随薛兰信走入内室坐下,许久未说一句话,慢慢地抿着茶盏中的茶水。
这茶初尝起来微苦,余味却甘,是一种很值得细品的茶叶。
直到抿完了半杯茶,赵观柔才轻声开口说起了话。
“你和从前变得很不一样了,兰信。”
薛兰信闻言笑了笑,连眼角眉梢间都再难寻得过去那些跋扈嚣张的影子。
“宫中五年,我每日提心吊胆地活着,日夜所思夜夜难安的,只觉得自己也只是为了那么一件事而活着。做了五年的所谓宠妃,外人以为我享尽了人间荣华富贵,可是只有我自己知道,我一件事情都没做成,我什么都没心思去享用。
那时候活着和死了也没什么两样,从未有心赏过什么春日的桃李秋日的海棠,更没抬头看过天上的霞光和圆月,一心一意只为一件事。”
说到这时她微微停顿了一下,但是赵观柔知道她所说的是什么事情。
——为了替自己心爱的男人洗刷冤屈,为了替自己从前的恩人证明清白。为了柴子奇,为了她,为了东月帝女身份的“名正言顺”。
她在宫中的五年,一直也在小心翼翼地寻找证据,同时更防备着郭太后等人的明枪暗箭。
“人啊,这辈子是要有个指望的。”
薛兰信叹了口气,又接着说道,“从前我过得辛苦,可是好歹还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活,所以一日都不敢懈怠。然而,就在我和你一起搜集证据,证明了月儿的清白,还了柴子奇自由之身,让当年的一切冤屈真相大白之后,我看到梁——梁立烜的痛苦和懊悔,看到他补偿柴子奇,看到他遣散后宫只为补偿你和月儿……
观柔,不论这是否是你想要的最终结果,但是对我来说,我能做的都已经做到了,我所期盼的都已经达成了。所以在这一切完成之后,我竟然既轻松又感到一阵空落落的,不知道自己往后活着又是为了什么。”
相似小说推荐
-
知难(任北方) [现代情感] 《知难》作者:任北方【完结+番外】晋江VIP2025-01-02完结非v章节章均点击数:670 总书评数:143 ...
-
姝色可堪折(晓岚山) [古装迷情] 《姝色可堪折》作者:晓岚山【完结+番外】晋江 2024-06-03完结非v章节章均点击数:3100 总书评数:2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