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立烜最后也只能淡淡地说一句但愿如此的话。
但是,实际上,这件事本来就是皇帝自己多想了而已。
赵观柔早就不爱他了,也从未拿他当做自己父母的女婿,对他心里还有过什么期待。
她怎么可能为此和他生气失望什么的。
——只是情海浮沉,叫人生死不能,如今陷进去所以时常不安的那个人,彻底变成了梁立烜自己。
因为陷在情海里不得救赎,没有真正的安全感,所以才会对自己心爱之人身边发生的每一件事情都惶惶不安,纵使已经足够小心翼翼地守着那个人了,可还是常常害怕自己会不会有哪里做的不好,让自己的心爱之人对自己感到不满。
那亦是因为他此刻并没有被赵观柔爱着,虽然日夜得到了她的陪伴和温存,但是实际上从未得到真正的爱意和感情里的安全感。
他心里清楚的。
相爱之人,根本就不会如此。
五月的端午很快就到了。
这也算是帝后新婚、赵皇后重新回到邺宫之后的第一个大节令。
皇帝很在乎,赵皇后也很上心。
从前郭妙菱在的时候,这样的端午宫宴,皇帝一般是没心思多过问这些事情的。
他顶多在席宴之上多坐一会儿,意思意思地给众人赏个脸,然后就起身离开,根本没有什么庆节的心思。
因为那时的他只是一个孤家寡人。
但是如今不一样了。
他有妻子女儿,有她们陪伴在自己身边,所以这世间的一切都值得去享受,每一个节都要去好好地过。
端午当日,观柔和梁立烜带着女儿坐在上首,受着下面众人的跪拜俯首。
而宫宴也特意置在了外面临江的酒楼里,帝后及皇太女带着宗亲和百官一起欣赏着江面上龙舟竞渡的场景。
皇帝亲手剥了一只红枣粽子,递到观柔面前的小碟子里,让观柔蘸着白糖吃。
东月看了看父亲,说自己也想吃。
梁立烜反倒剥了一个咸粽子递给女儿,说她多吃甜的不好,吃个咸肉粽子,快快长身体才对。
观柔掩唇轻笑:“你爹爹当真小气,你阿娘小时候他就是这般对我的,如今还这样对我们月儿。”
她今日穿了身湖蓝色的绣金大裙,裙上虽则仍旧绣着华丽的牡丹凤凰等图案,但是因为颜色清新些,所以反倒看着清新,在这五月的夏日里也不觉得炎热了。
赵观柔的笑意,是梁立烜可以得到的最大的快慰。
他只觉得自己近来越来越离不开赵观柔的笑容了。
只有看着她笑、看着她快乐,看着她对自己的温柔,他觉得自己才能够活下来。
所以,不惜一切代价,他想要让她开心,博她一笑,让他做什么都可以,他愿意满足她的一切愿望。
高台之上的一家三口其乐融融,仿佛过往的那些伤痛都不曾发生过,又好像曾经的伤疤都已经结痂。
只是不多时,内司省的女官赵七娘躬着腰身上前,低声向赵皇后通报了一句,一下子就让在一旁的皇帝提心吊胆了起来。
“皇后陛下,乔庶人求人来通传了很多遍,说,她想见您一面。”
乔芙君要见赵观柔。
倒是又有半年的功夫不曾提到这个人的名字了。
去年在幽州的腊月收到她从洛阳寄来的信件,竟然都已经是半年前的事情了。
时光过得当真是快。
观柔放下手中的一颗莲子,淡淡地道:“乔氏要见本宫,那你们就让她过来吧。”
而梁立烜却浑身紧绷了起来,显得略有些不安。
“观柔,你何必见她。”
赵观柔瞥他一眼:“我又为何见不得?”
梁立烜是自己心虚,怕观柔想起过去的往事,心中不快。
但赵观柔自己问心无愧,凭什么不见。
梁立烜别无他话,只能看着赵七娘将乔氏领了过来。
被废为庶人之后,乔芙君身上穿的格外素净,衣裳上也泛起了旧意,看着和从前那个风光的乔贤妃相比,实在是不像同一个人。
大半年没再见过,她看着老去了不少,眼角眉梢间都是清晰可见的皱纹。
想来,这些时日里,她的心里也不好过吧。
入内后,乔氏跪地大拜下去:“妾拜见皇帝皇后陛下万寿无疆,拜见皇太女殿下福寿安康。”
观柔微微一笑:“起吧。”
抬起头时,乔芙君率先看到的却是皇帝递来的那个饱含威胁意味的冰冷眼神。
她知道这个眼神是什么意思。
她从前的这个丈夫,让她不要在他心爱的女人面前说错了话,让她不要惹了他心爱之人不高兴。
乔芙君的心里忽然升起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冰寒与凄凉。
纵使自始至终都知道这个男人没有爱过自己,但是她今日仍然还是无可避免的伤怀。
这是她第一次向他的正妻赵氏行礼。
从前他做幽州侯的时候,在府中她自居和赵氏一样的地位,叫人人都称自己一声“乔夫人”,从未拿自己当做是妾,所以见了赵氏也不行礼。
而赵氏也懒得和她计较这些。
今日,是她第一次向赵氏行礼叩拜。
也是那个男人的目光第一次这样紧紧地落在她的身上。
可是他看着她,只是为了告诉她一件事。
——让她不要惹了赵氏不高兴。
凄凉么?
怎么会不凄凉呢。
这也是自己从前的丈夫啊!
乔芙君柔婉而温顺地跪伏在地上,俯首靠近观柔的裙摆,轻声道:
“贱妾此来,一则是贺皇后陛下和太女殿下的大喜;二则,是为了皇后陛下对妾身侄女的隆恩而亲自向皇后陛下叩首谢恩。”
说罢,乔芙君又直起腰肢,再度向观柔叩首下去。
她所说的隆恩,是指观柔留下了她在乔家的一个侄女的命。
当日在赵观柔还是赵淑妃的时候,乔芙君就曾经借着庆贺她得封淑妃之事私下求见过她一回,那一日她向观柔送上了一份重礼,求观柔来日可以游说皇帝留下一点乔氏最后的血脉。
哪怕只是一个不懂事的婴孩,也是极好的。
因为乔芙君早就预示到了自己的母族乔家必败的消息。知道自己的母族必然覆灭。
而且她一切的猜测也正是对的。
在她求见完观柔之后不久,以北地乔家为代表的地方豪强势力就在北地发动了叛乱,并且迅速被皇帝扫清荡平。
乔家等世家豪族,临了了自然都是一个被皇帝格杀勿论的下场。
在今年二月初的时候,乔芙君的父兄子侄们就已经全都人头落地了。
她也早就在去年就被废为庶人。
但赵观柔素来算是个守信的人,她既然收下了乔芙君的这点礼物,也就会顺手帮她做成这件事情。
恰乔家宗族里有一位乔芙君的表弟,这乔氏表弟的妾室腹中刚好怀上了一个即将临盆的孩子,观柔心中不忍杀及妊娠妇人和襁褓幼儿,便对人说道,若是这一胎生下来是个女孩儿,那就留她一条命,把她改名换姓送去别人家抚养就是了。
也算是还了她对乔芙君的那一个点头承诺了。
乔芙君听闻此事之后,自然要向观柔谢恩。
但是二月里观柔忙于立后和册封皇太女的大典,而后紧跟着的又是郭氏的死亡和匡太后的丧仪。
一干事情牵扯下来,也就一直没工夫见她。
没想到她今日却凑了上来。
观柔淡淡地对她颔首轻笑:“不必多礼。今日既是端午的大日子,你也起来坐吧。”
乔芙君却仍是摇头:“主仆有别,皇后陛下乃是万金尊贵之躯,贱妾何德何能可以与皇后共坐,必要脏了皇后陛下这里的椅子的。既已谢了恩,贱妾这就告退。愿皇后陛下千秋永驻,福寿绵长。”
她卑俯下头颅,再度对着面前的皇后拜下去。
观柔却忽然放下了手中的茶盏,以手支起下巴,靠近了些观察着乔氏的神色。
“多年不见,乔夫人的性情,比之曾经和婉了许多了。”
她冷不丁地冒出了这句话来,言语之中仍然称她为“乔夫人”,让梁立烜的心脏顿时提了起来。
乔芙君也是不可避免地愕然了一下。
但她很快就知道赵皇后话中的“多年不见”是什么意思了。
——从当年赵皇后生下皇太女的那一夜开始,直到今日。
她再度用从前幽州侯赵夫人的身份和她说话,已经过去了很多年了。
这么多年里经历了太多的变故,赵观柔也曾跌落谷底,而她乔芙君也曾高高在上。
但是一切的终点,仍然是这样的没意思。
赵观柔还是与那个男人并肩而站的正妻,而她乔芙君,现在连一个妾室都算不上了。
芙君的心里闪过万千感慨与悲凉。
是啊,数年过去后,她的性情的确“和婉”了许多。
从前那个视赵夫人为无物,从来和她自诩为并尊的正妻的“乔夫人”,现在也学会了收敛了。
她对赵观柔的这一跪,早在当年进府时就该弯下膝盖的。
迟来了这么多年的认输,已经算是上苍格外厚待于她。
乔芙君虽然跪着,但是此时却抬起了头打量着面前的赵皇后,从前的梁侯夫人。
赵皇后还是一如既往的美丽,转眼经年,似乎岁月都不曾伤害过她半分。
但是直到这一切,乔芙君的心忽然空荡了下来。
她忽然发现自己从前对她的诸多恶意和怨恨,其实由来的十分无理取闹。
面前的这个女人,本就没有半分值得她去恨的地方。
她为什么要恨赵夫人?
为什么要因此将自己全部的青春都赔了进去。
赵观柔“死了”的那些年里,难道皇帝就多看她们这些妾室一眼了吗?
相反,时隔数年,她仔细数了数,发现最后对自己释放出一丝善意的人,反而是这个她恨了很多年的女人。
她的“丈夫”对她没有半分的情意。
她的父兄对她只有利用,期盼着她可以得宠,然后在皇帝那里为整个家族谋取更大的利益。
父兄在朝中暗自结交的那些故旧,更是最彻底的“人走茶凉”,没有一个人曾在皇帝面前为乔氏一族说过半句好话。
临了临了,愿意留下她乔氏的一丝血脉的人,反而是赵观柔。
愿意听她恳求与诉苦的人,反而是这个她用尽一整个女子青春来恨与怨的人。
——人这一辈子,当真是没有意思啊。
乔芙君再也不想顾忌梁立烜投射来的威胁的目光了,她扬起脑袋和赵观柔直视。
“多年不见,妾身也忽然才发现,皇后陛下才是妾身身边最值得付出真心的人。”
“皇后陛下说妾身的性情和婉了,可是沦落到今日的地步,妾身的性情如何能不和婉呢?”
面前的这个人,并不是南地的赵女。
而是那个她恨了数年的幽州侯赵夫人。
她回来了。
真的是她回来了。
这个人并没有死。
乔芙君轻笑。
“付出真心?”
观柔摇了摇头,似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
乔芙君却肯定地点了点头,“倘若妾身能够重来一回,早知道今日的命运,那么妾身就会在刚入府的时候就小心侍奉在皇后身边,得到皇后的两分垂怜,妾身的来日或许才能安稳度过。就像兖国夫人侍奉皇后一样尽心尽力。”
观柔眸中的笑意更深。
“当真是无稽之谈。”
她其实并不信乔芙君的这些话。并不全信,也并不全疑。
赵观柔愿意留下乔芙君那个表侄女的命,只不过因为那孩子确实是个女孩儿,而且好巧不巧,和东月是同一日的生日。
后来她去见过那个生下孩子的乔家的妾室,那妇人抱着刚刚生下的女儿,跪在地上恳求观柔留下孩子的一条命,说这孩子只是个女孩儿,又是才出生的孩子,来日一定不会对皇帝的江山基业造成丁点的威胁。
赵观柔即便将这个孩子当做奴仆一样养大,她也只会感激不尽。
看着那妇人的模样,赵观柔一时之间神情恍惚,想到了当日的自己求着梁立烜留下女儿一命的卑微模样。
同为人母,同样生下了女儿,同样的卑微,甚至还是同一日生产。
她心肠中最柔软的那部分再次被人猛然触动了。
于是她便应允了这个妇人,留下了她们母女的命。
仅此而已。
并不是因为她赵观柔是个活菩萨,观音在世,一辈子都要“以德报怨”的慈善心肠。
留下那个孩子,和乔芙君半分干系都没有。
虽然赵观柔反驳了乔芙君的说法,但是眸中却并不见多少对她的厌恶。
甚至连一丝鄙夷的不屑都没有。
十分平静的样子,仿佛看她和看着一个从前根本就不认识、毫无恩怨的陌生人一般。
芙君不免错愕:“皇后娘娘不恨妾身么?”
“恨?”
赵观柔挑了下今日画得格外精致的远山眉,眼尾流露出一丝玩味的余光。
“——有什么好让本宫恨的?”
“本宫母亲的逝去、两个孩子的小产,难道与你有关?
这些年来本宫的得宠失宠、荣辱悲欢,难道有一丁点和你有关?”
“不仅和你无关,和魏氏、吕氏,乃至和从前的郭废后,都没有任何的关系。”
“本宫知道你们都想把本宫拉下马来取而代之,可是你们到底做成了哪样事情?”
“合璧殿的大火,又和你们有关么?”
“人心中的不平,只要把不曾对本宫自己造成影响,本宫都不会去在意。
就像如今天下人里不愿镇玥做皇太女的人,又何止那些在朝堂上上蹿下跳被本宫和陛下处死的人?难道本宫也要去一个个管他们心里想什么么?只要他们不敢说出来、不敢做出来,或者说出来做出来了也没有任何的影响,本宫都懒得去在乎。”
观柔似是陡然来了兴致,一连和乔芙君说了数句话,反而把乔芙君说的有些发懵了。
是啊,这些年来赵观柔的得宠失宠、和那个男人的亲疏情意,哪一点是真的受到她乔芙君影响的呢?
她乔芙君在这梁府里上蹿下跳了很多年,到底干成了一件大事没有?
她心目中的那个丈夫,其实从来都没有一丝在乎过她的上蹿下跳,也不曾因为她的所作所为而改变对赵观柔的情意。
他们才是永远的夫妻一体。
她嗫嚅了下唇:“所以,妾身从前对皇后陛下多有不敬,皇后陛下也不在乎了吗?皇后陛下就这样宽恕了妾身?”
这样一个如今已经执掌大权的女人,就这样放过了昔日自己丈夫的那些妾室?
乔芙君心想,倘若是她,她一定会杀了这些人的。
赵观柔为何会如此的坦然。
她说起这些话的时候,赵观柔反而是彻底忍不住地笑出了声。
“多有不敬?是如何的不敬?你也不过是和本宫说过几句实话而已,本宫虽然如今被外面的人议论是祸国的妖后,诛杀朝中大臣犹如当年的褒姒妲己般狠毒,可还真不愿意以牛刀砍死蚂蚁。本宫如今在乎的、怨恨的,只有斗胆动摇镇玥的储君之位的人。
乔氏,你当年那些小家子气的玩闹,在本宫这里,什么都不算。”
乔芙君和赵观柔口中的那些往事,就是当年乔芙君为了气赵观柔,故意跑到赵观柔面前和她编造自己和梁侯的床笫恩爱之事的事情。
那个时候的梁立烜分明是从来都没有碰过乔芙君的,但是为了故意气一气自己怨恨的梁侯正妻赵夫人,乔芙君时常趁着梁侯不在家中,就故意跑到赵夫人跟前去“炫耀”自己多么得宠,甚至向赵夫人暗示梁侯在床笫之间多么喜欢自己年轻鲜嫩的身体。
赵夫人那时应该是很被伤心过的吧?
芙君面上划过一丝怅然之色,想到那个时候的自己,又着实觉得可笑万分。
她呐呐道:“君侯自始至终不曾宠爱过妾身,是妾身一直妄想着可以得到君侯的宠爱,妄想着只要赵夫人倒下了,我就会是君侯唯一的妻子,君侯就会像宠爱赵夫人那样宠爱我。夫人,皇后陛下,从前的许多事情都是我的不是……直到今日我才知道,君侯心中唯一的女人,只有您一个人。”
观柔和她闲话许久,早已生出了累倦的意思了。
她若无其事地摆了摆手,“初入府时,你也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少女,本宫何必和你计较。”
芙君看出赵观柔已经不想再和自己啰嗦了,便识相地退了下去。
这一次,她再也没有抬头看梁立烜半眼。
浪费了半生的光阴了,至此,终于也算是可以放下。
往后余生,她都会和魏俪姬、郭妙菱她们一样,永远地幽禁在别宫里,寂寥地度过自己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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