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的就是在后人眼中给对方留下一个极好的名声。
而赵皇后,当然也在乎自己的父亲。
罗珩跪了片刻,赵观柔翻阅完这篇长长的《赵偃世家》后,心情很是不错。
“起来吧。坐。”
她对着罗珩笑了笑。
罗珩因是赵皇后的亲信,所以眼下也不推辞,便往椅子上坐了。
或许是想到了自己的父母,观柔的眸中带着柔和的笑意,对着罗珩的态度更是极好。
“你为本宫父亲编写的世家卷,本宫看了,心中实在是欢喜的。看到你写本宫的父亲如跃然纸上的情态,连我都不禁想到了父亲还在世的时候……”
她一时高兴,连那称呼惯了的“本宫”二字都懒得说了,口中只说着我字。
观柔拭了拭眸子,眼中滑落一行热泪。
“这些种种的事情,也只有你能写得出来!别人不记得的事,也只有你记得了。我的父亲若是还在,现在也是如日中天的年纪,也是正该好好享福的时候,还有我的母亲……”
赵观柔所说的,就是罗珩在编写《赵偃世家》时,在其中细细碎碎地记载了赵偃从前在幽州练兵、征战的事迹,甚至赵偃和哪些小兵说过什么勉励的话,罗珩都一一记录在册。
那个活生生的赵将军的形象,叫人读了也跃然纸上,十分生动。
赵观柔看了,心都软成了一片。
这个时候,她不再是赵皇后、更不是储君生母。
她也只是一个小女孩,一个仰慕自己父亲的小女孩、思念自己母亲的女孩儿。
罗珩起身谢过赵皇后的夸奖:
“臣年少时就是幽州人,臣的父亲和燕王殿下还曾是故交。或许皇后陛下小时候不认得臣,但是那时候臣的父亲和燕王殿下时常到对方家中吃酒,臣是见过燕王殿下的。”
燕王就是赵偃死后的追封。
罗珩又笑道:“臣小时候,燕王殿下还抱过臣呢!”
提起旧事,观柔更是欲哭。
她抹了把泪,哽咽道:“好了,以后你唤我的父亲不必如此生分,我许你唤他赵伯父。”
“是,是赵伯父。”
罗珩略顿了顿,留给了赵皇后缓和情绪的时间。
“我小时候还真没见过你。只是那会子总是听母亲说,说,你父亲今日又去罗家吃酒去了,原来就是去了你家!”
“臣幼时顽皮,总是出去摸鱼摸鸟的,父亲气急了,就将臣关在家里锁着,不准臣出去乱跑。
那时候都知道赵伯父家里养了娇娇女,岂会让臣带坏了皇后陛下,让臣到皇后陛下跟前无礼呢?”
赵观柔终于忍不住一笑。
罗珩又从怀中摸出一把弹弓。
“后来赵伯父知道了臣喜欢拿弹弓打鸟玩,就对臣说:男儿家欺负鸟兽又算得什么本事,有本事你去把关外胡人的眼珠子打下来才是真汉子呢!就亲手为臣做了这把弹弓,赠给臣。
这弹弓和寻常弹弓不一样,威力更大,是能打穿人的脑子的!”
观柔从椅子上起身,愣愣地走到罗珩身边,取过他手里的那把弹弓。
“我父亲当年还送给你弹弓?”
“是,这弹弓是赵伯父亲手所做。娘娘您看,这把手上还刻着赵伯父的给臣题的字呢。”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观柔和罗珩不由得同时念出了这句诗来。
日光渗漏进屋内,照在了他们两人的身上。
因为离得近,罗珩身上的青袍和观柔身上的瑰色凤袍有些搭在了一起。
好似他们何等的亲密无间一般。
在观柔痴痴地抚摸着这把弹弓时,罗珩又在一旁絮絮地说起了他们罗家和赵家的交往。
“臣祖父时,就和赵伯父的父亲是至交好友。两家是快百年的交情,那时还约过儿女亲家的。只是到了赵伯父和臣父亲那一辈,两家都只得了一个独生子,这事儿就撂下了。
再后来,皇后陛下嫁给了梁节度的长子,而臣父病逝,臣随母亲搬去了冀州……之后便再未见过皇后娘娘。”
直到三十九岁这一年,罗珩才通过科举又进入了邺宫的朝堂上,见到了赵皇后。
并且被录为进士,开始为赵皇后做事。
“观柔……”
就在赵观柔和罗珩感慨往事时,殿外却忽然传来了一声低低的呼唤。
那人小心翼翼地唤着观柔的名字。
而这宫里,能光明正大称呼赵皇后闺名的人,只有一个人。
罗珩心头一滞,立马惶恐不已地转过身大拜了下去。
“臣罗珩拜见陛下!”
梁立烜看都没看他一眼。
他病中午睡刚醒,醒来却不见赵观柔的身影,苦苦等候她许久。
他猜测她有自己的事情要忙,所以也不敢将她拘在自己一个病秧子的身边,反而过上了自己身上的病气。
他等啊等,等不到她回来,所以只能自己来找她了。
然后,他就看到赵观柔在此处和别人相谈甚欢。
那人也是从前幽州的人。
还无耻至极地说着什么“儿女亲家”的话。
这罗珩话里是什么意思?
他是想说,假如观柔当年没有嫁去梁家的话,就会嫁给他吗?
梁立烜病中本就不能经历太大的情绪起伏,此番听到他们的话,一下子勾起了旧气,呛的他喉间都一片的血腥味,恨不能呕血出来。
在他唤出赵观柔的名字后,赵观柔才将视线从手中的弹弓转移到了那个唤她名字之人的身上。
而梁立烜当然没有错过她眸中一闪而过的厌恶和微微皱起又放下的眉。
他心中一惊,一阵冰水泼过般的冷意旋即临头浇下,自己也说不清这是个什么心情。
不过赵观柔的情绪很快就被她自己掩饰好了。
她将那弹弓还给罗珩,对着梁立烜微微一笑:
“不是说了不能见风的么,你又出来做什么?若是有事寻我,打发宫人来找我就是了。”
——没有事,他就不能来见她了吗?
梁立烜心中抽痛了一阵,竭力让自己忽视此刻在这里十分碍眼的那个罗珩,上前抽过赵观柔的手。
“我想你了,所以来找你。”
赵观柔的太阳穴跳了跳,忍气吞声地哄他:“外面有些起风了,我和你回去歇着吧,再过一阵子正好等东月回来一起用晚膳。”
梁立烜温和地答应了一个好字,和观柔携手离去。
而罗珩,自始至终都维持着那个弯腰大拜的动作,没有被皇帝允许直起身。
直到皇帝皇后远去了,他才慢慢抬起了自己的腰身。
他用力握了握手中的弹弓。
当年,赵偃夫妇生前最喜欢的男儿郎就是他。
不是当今的陛下。
他出生时,赵皇后的生母杨夫人杨王后还给他缝过肚兜和尿布呢。
这天晚上,陪着梁立烜和女儿用过晚膳后,观柔私下发了好大的脾气。
她唤来赵七娘和薛兰信,难得地语气冲了些。
“这宫里大小的宫人女官内监,不都是你们管着的么?今日武成殿里是个什么样子!
本宫和旁人私下说着话,皇帝都走到我跟前了也没人通传一声!这叫个什么事!来日皇帝拿刀都来杀我了,我还不知他是怎么来的!”
提起这事,赵七娘和薛兰信也是心虚,俯身向观柔认了错。
“是臣等无力。——今日下午当值的宫人,原是以为陛下在歇息养病、皇后陛下在和罗大人说话,外头没人传唤他们,所以一时偷懒,就……”
观柔气得眉心直跳。
“本宫御下竟然还有这样的事情!
——七娘,你打发人给他们多发一年的俸禄,然后今夜就全都撵出宫去!全都撵走!别让本宫再看见他们!”
算是她仁至义尽了。
薛兰信想要多劝观柔一句:“观柔,你这会子撵了人,若是陛下知道了,就怕他心想你是心虚什么……”
赵观柔气头上听不进任何话:
“撵走!全都撵走!一群废物、无能!”
如此,薛兰信和赵七娘也不敢再劝什么,只得星夜就撵了人出宫去了。
赵皇后好性儿,撵人还多给了一年的俸禄,放在以前的主子里,是千万没有的事儿。
然而这事传到了皇帝的耳朵里,皇帝自当又是另一种心情。
第146章 自请废后
自那日之后,邺宫之内的宫人们虽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各处当值干活却越发小心谨慎了起来,不敢再有丝毫的偷奸耍滑。
但是外面的人不知道为什么,梁立烜自己却是知道的。
深宫养病的日子里,他命韩千年去查来了那罗珩的底细。
这个人,今年正好四十岁,和如今的皇帝也是年岁相当。
未娶妻,无子嗣,无妾室,无兄弟,无子侄。
家中母亲数十年前去世,如今只他自己一个人,独来独往。
幽州是边塞之地,一道城门之外,就是外头的各种游牧民族。
时人称之为“蛮夷”。
这样的地方,看似或许荒凉粗犷,但是也是一个做生意的好地方。
各种和外番之人互市交易的榷场在幽州都有开设。
有些头脑精明的商人,都在幽州用汉人特产的丝绸茶叶瓷器去同胡人们做生意,交换来胡人的兽皮之类的物件,然后再回到繁华富庶的长安、洛阳进行倒卖,借以赚取更大的利益。
罗珩家里,就是从事这种行业的商贾。
但是商人们,时下是一种很容易受人鄙夷轻视的行当,而且出门在外,为了不处处碰壁被人刁难,也总得给自己找一个靠山吧?
罗家三四代人的靠山,就是在幽州当了三四代将军的赵家。
这也不能直接就啐一声什么他们“官商勾结”之类的话。
实际上罗家倒也不曾仗着和赵家的交情就在外面打打杀杀仗势欺人;而赵家是爱惜羽毛的人家,也断然不能让罗家借了自己家里的势力就出去干什么不干净的事情。
所以两家之间,实则是一种关系尚且平等的世交人家。
其一,罗家在幽州到处做生意,时常要到官府去办理这样那样的文书等等,搭上赵家的关系了,幽州城内各种官府衙门那里的差役们,也不至于为难他们。
其二,外人知道他们家和赵将军家里交好,同行的商人们,即便是嫉妒罗家的生意比自己家里好,他们也不敢贸然做什么阴司下作的事儿为难罗家、给罗家泼上脏水。
这样,有这两点,就足够了。
每岁做生意得到的丰厚利益,罗家也识趣地借着给赵家小孩子们包红包的名义,奉送了大量金银送到赵家来。
这部分的银钱,也让赵家的生活过得更加富裕滋润。
——否则,赵偃的那些家产、宅院、铺面,光靠他的死俸禄,没有额外收入的话,又是怎么买下来的呢?
于是乎,赵、罗两家之间的友好关系就一直稳定地维持了下来。
而到了罗家的第三代罗珩这里,赵偃因为自己膝下无子,虽则不曾抱怨妻子杨夫人不曾为自己诞下男嗣,但是见了罗珩的机灵活泼,心下也是喜欢他的。
他生前最后的那几年里,常常将罗珩带在自己身边玩。
不过那时候观柔还小,三四岁的年纪,字都不识,自然不晓得这些了,她对罗珩也没有什么记忆。
甚至,在妻子杨夫人死后,赵偃感到凄凉,还真的动过把女儿嫁给罗家的想法,想让罗家人看在几十年交好的情分上,能够庇佑他的女儿一生平安。
罗家人自然也是求之不得,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偏偏事出突然,赵偃忽然战死了,撒手人寰时,家中只剩观柔一个幼女。
梁立烜的父亲梁凇便将这位幼女带回了自己家里照顾。
而那时候,赵家和罗家的婚事还没有过明路,除了赵偃自己私下的口头之言,没有留下任何实质性的证据。
当随后的罗家人忐忑着寻上节度使家的大门,和他们说起这桩婚事时,不出意料的,遭到了梁凇的大声训斥谩骂。
——毕竟这是在打梁凇的脸。
若是梁凇把救了自己一命的部下的孤女,就这样嫁给了一个商贾人家,那幽州城内的所有人该怎么看他这个主公?
别人戳不戳他的脊梁骨?骂不骂他寡恩少义?
他这个主公,岂不是要成了整个幽州的笑话了?
所以,或许在那一日,别说罗家人手里没有证据了,就算他们手里有婚书,梁凇都不可能再认这桩婚事。
梁凇暴怒地骂走了罗家人,说他们家是“无耻骗婚、其心可诛”。
罗家人于是面红耳赤地走了。
紧接着,这件事情引发了一个可怕的连环反应。
外人知道罗家人受到了幽州节度使的斥责和没脸,他们还有好日子过吗?
本来,失去了赵偃这个靠山,罗家人在幽州的生意就已经颇有困难的迹象了,再加上梁凇明晃晃的斥骂,罗家的生意,于是很快便萧条了下去。
几年后,罗父在愤懑抑郁之中病亡。
——他的死,和梁凇必然脱不了间接的关系。
不过,这些事情,被养在节度使府中尚且是一个幼女的赵观柔都不知道,也无处去打听来。
丧夫之后的罗母自觉在幽州的生计艰难,就带着罗珩回到了自己的娘家那边过日子。
回到外祖家后,罗珩也没有几分读书入仕的心思。
他自说王朝末年,家国动荡,便是当了个什么小官儿,恐怕来日也做不长久的。
所以他重操旧业,仍然以行商坐贾为生,靠着做生意来养活自己和母亲。
之后,他的人生轨迹就时断时续,连韩千年都无法完全确认。
不过可以确认的是,罗珩的命还算是好的。
穿梭于乱世之间,竟然这么多年都没饿死自己。
龙徽七年开始,他定居于洛阳,开始认真读起了四书五经之书。
并且在去年终于让他给考上了进士,开始入朝做一个小官。
本来一个应该慢慢从小吏做起,一步步往上熬的人,因为沾上了从前在幽州和赵偃的关系,忽然之间就入了赵皇后的眼,开始一步步被破格提拔,甚至还让他编修皇后父亲的史书记载。
绝对算是对他青眼有加了。
之前,梁立烜没有十分在意过这样的小喽啰。
因为赵观柔同样提拔起来的其他文武官员们都不少,多到梁立烜自己都要无暇数清了。
但凡是她想用的人、愿意提拔起用的人,他也都随她去了就是了。
偏偏这个罗珩……
让梁立烜感到极大的不悦。
别人都可以,她想用谁都可以,不论是赵家的还是杨家的亲戚,都可以。
罗珩不行。
因为他不喜欢这个罗珩。
因为他觉得这个罗珩居心不良。
倒也真是他瞎了眼,放着这样一个祸害在眼皮底下足足一年多,还让他借机到观柔面前搔首弄姿、攀亲搭旧的。
思及此番种种,梁立烜只觉得自己的心都恨到滴血。
久病缠身,时断时续的各种大小毛病极大地摧残着他的身体,让他的心绪都变得十分不安宁,以至于时常让他觉得自己已经变得不像是从前的那个自己了。
梁立烜扶着自己的身体一步步挪到了寝殿内的书桌前。
他愣愣地提起笔,想要亲手写下一道赐死罗珩的诏书,可是又担心触怒了观柔,一时间竟然还不敢动手。
他又摸了摸自己挂在殿内的那把佩剑。
如果是年轻时候的他……如果是年轻时候的他,面对这种贱人,他连多一个字都不会问,只会一剑劈死了了事。
可是这一年,他已经四十一岁了。
他不再年轻,就连这把剑,或许也已经提不起来了。
梁立烜默然地立在这间空旷的大殿里,心下竟是一片百转千回的凄凉。
观柔在他身边陪了他数年,可是他反而越发患得患失了起来,这段情,也总是让他感到如手中的流沙一般易逝,没有丁点的安全感。
他用尽全身力气想要留住的,好似从来都没有在他身边停留过。
一旁的皇帝心腹韩千年看出了皇帝的愤懑不快,思忖了许久,才低声开口劝慰皇帝:
“陛下何必同这些人一般计较……依臣之见,这种谄媚阿谀之徒,怎么可能敢对皇后娘娘有那样的不臣之心。不过是想要攀附关系,谋取高官厚禄罢了。”
但是这样的安慰并不能让皇帝丝毫的展颜。
韩千年想了想,又道:“皇后娘娘见过陛下这样的男子,如何还能被那样的货色所勾动。他只比陛下小了一岁,可是陛下三十岁时就已是天下共主,他都四十了,还是个仰人鼻息的小吏罢了。臣等都看得出来,皇后娘娘分明只倾慕于陛下一人。”
这话也没能入皇帝的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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