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立烜忽然转过了身,愣愣地看着铜镜中自己的满头银发。
……此翁白头真可怜。
江山霸业又有什么用呢。
他抚上自己的面容,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镜中自己的模样。
太老了。
竟然已经是这般的样子了。
两三年来,自己竟然像是老去了十数岁一般,再也没有了年少时意气风发、少年枭雄的气魄了。
可是那罗珩,明明也过了四十岁,怎么看起来却如三十岁出头的青年男子一样呢?
为什么罗珩头上看不到一根的白发?
他如今的样子,已配不上观柔了。
饱受病痛折磨,让他的容貌都损伤了许多。
没了这张脸,他……
他还有什么可以讨得赵观柔欢心的东西呢?
苍老的容颜,病弱的身体,哪一样都比不过别的男人了。
梁立烜平生难得一次体验到欲哭无泪的滋味。
直到许久之后,他才微微颤抖着问韩千年:
“如果皇后的父母昔年在世,他们会把皇后嫁去罗家吗?他们会选孤做女婿么?”
韩千年自然是立马满口奉承皇帝,将罗珩贬得一无是处,这样才让皇帝稍稍安心了些。
翌日,赵皇后命人将罗珩所编撰的关于自己父亲的那一卷史书仔细藏到了本朝的国史馆中。
因为罗珩编史有功,又被皇后破格擢升为了吏部下面的一个小主事。
另外,在这一日他出宫的时候,皇后命人赐了他一坛酱牛肉,一坛烈酒。
皇后说话时的神情有些恍惚:
“昔年本宫的父亲便最爱吃这些东西。倘若他还在,倘若他当年一直带着你学习骑射兵法,你也会和他一起吃这些。如今他不在了,你把这些带回去尝尝吧。”
罗珩俯首大拜了下去。
“臣,谢过皇后陛下。”
回到自己宅邸的罗珩并没有着急取出皇后赏赐的酒肉吃下。
他不急不慢地先沐浴更衣,然后从一个暗格中取出自己父亲的牌位,虔诚地对着父亲的牌位叩首祭拜。
然后将那些酒肉取出一部分,先毕恭毕敬地搁置在了父亲的牌位前作为祭祀之物。
做完这一切后,罗珩这才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望着父亲的牌位一饮而下。
“爹爹……儿好想您。”
“如果当年您没走,咱们一家三口……”
而大中殿内,皇帝也摆上了这样的一桌酒食。
当赵观柔带着刚刚下了晚学的女儿来用晚膳时,神情有过片刻的破裂。
她不动声色地打量了梁立烜一眼,梁立烜浑身亦不由自主地紧绷了起来。
这是重逢多年以后,他第一次向她表达自己的脾气。
表达自己的不高兴。
是,他不高兴。
看到她用她父亲喜欢的东西赏赐别的男人,他不高兴。
他想表达出来,还不可以吗?
不过,赵观柔并没有在饭桌上和他当场翻脸。
她状若无事人一般拉着女儿落座,一家人就像过去的数年一样平静地用完了一顿晚膳。
中途梁立烜小心翼翼地和赵观柔说了几句话,赵观柔也都一一回应。
他给她夹菜,她也都吃了。
饭后,女儿离开,回到自己的天册殿里去继续温习功课。
观柔微笑着将女儿送到门口。
等到女儿走后,大中殿内就只剩下了他们夫妻两人。
赵观柔眼中的温情瞬间散去,凉薄地回身看了梁立烜一眼。
她抬手唤来一个小宫娥:“去把本宫的皇后金印取来。”
那小宫娥以前从没干过这样的事情,不由一愣。
梁立烜也是神色一变:“观柔,你取这东西做什么?”
赵观柔侧身对着他,话是对那个小宫娥说的:“取来,奉还陛下。本宫不要了。”
说罢她拔下自己发间的一支鸾凤步摇,随手扔到地上。
那是象征着她皇后地位的金步摇。
她说扔就扔。
梁立烜浑身一惊,一下急得自己喉间几乎呕出血来。
四肢百骸间顿时泛起刺骨的痛意,他踉跄着上前抓住赵观柔的衣袖,一只手捂了捂自己几乎就要咳出口的黑血:
“观柔、观柔……不,你、你别这样……”
赵观柔想也不想地甩掉他的手,梁立烜一时没有站稳,险些跌倒在地上。
她脱去身上的凤袍宫装,看都不看一眼地踩在脚下。
“……什么皇后,可笑至极,好似我真的稀罕一般,若不是为了陪伴女儿,还真以为我没男人要了、稀罕进你们梁家的门呢!
我如今就去昌仪宫里,陪着郭妙菱和魏俪姬她们一起过日子才对!也不劳烦谁日后再看我不顺眼了,喜欢外面的哪个千金小姐,再娶回来当皇后也不是不成……”
一边解着衣裙上的扣子,她一边低声自语地谩骂着。
第147章 最后一样交换的东西
梁立烜一时之间只觉得自己的心都塌了,他没有想到赵观柔当着他的面竟然真的做出了这样决绝的举动。
他……可是他分明从来都没有这样想过,没有想过事情会变得这样的!
明明,明明他只是心中有些吃醋和不高兴,想要和观柔借机表达一下自己的不快而已。
他以为……他是有这个资格的。
作为她的丈夫,她口中所说的她自己深爱的男人,这点资格,他还是有的。
原来一切,竟然是他自己想错了么?
他并没有怪她的意思,只是看到她对罗珩好,他心下难免嫉妒。
她父亲喜欢吃的酱牛肉、喜欢喝的烈酒,她从来没有给他吃过,也从没有对他提起过。
然而她见了罗珩,却能这样赏赐给罗珩。
难道罗珩在她心里,真的是一个不一样的存在吗?
难道罗珩对她来说,真的比他还要重要吗?
因为他对罗珩生了气,所以她便要这样捅他的心窝子,连夫妻都不愿意和他继续做下去了?
他们认识、相守了几十年,而罗珩,她小时候连听都没有听说过,只是去年才出现在她生命里的而已!
是,罗珩是有几分本事,是兢兢业业、极尽用心的为她父亲编写了《赵偃世家卷》,可是梁立烜心中又不愿意相信,外头的男人在她面前卖弄了两下笔墨功夫,就能轻而易举抵得过他们这几十年的夫妻情分?
当年,即便是他们闹得再难堪的时候,她可都没有说过不愿意与他做夫妻之类的话!
思及眼下种种,梁立烜心中更是恨得几欲吐血。
——都是罗珩那贱畜害他!
若不是那贱畜故意挑拨、存心勾引、无事生非,他和观柔绝不至于有今日的这番争吵和难堪。
他一时病痛缠身,外面那些男人便当他死了吗!
只要他活一日,他就永远都是她的丈夫!
他还没死,外头的猫猫狗狗就敢这样明目张胆地踩在他头上了吗?
梁立烜强硬压下自己喉间就快喷出的血液,躬着腰身扑到了观柔的面前,用尽自己的力气拉住了她正在解着衣扣的双手。
“观柔!”
他凄凄地唤了她一声,昔年那个枭雄天子的脊背都弯折了下去。
梁立烜嗓音中带着显而易见的嘶哑和急切,随着他张口的动作,口中的血也喷出了不少在赵观柔华美的衣裙上。
他苦苦哀求,“你别这样、别这样好不好?”
“我求求你,别这样观柔!我、我从没想过对你这样的!”
因为病痛的折磨,他一时心脏绞痛,整个人都没力气地滑跪到了地上,在她面前竟然呈现了一个跪姿。
“我以后再也不会这样了,咱们和好好不好?你可不可以不生气、如果我以后再也不敢……”
话说到后面,他整个人都快痛到昏厥过去,就连身上都没了多少力气。
然而,在梁立烜充血赤红着的瞳孔中,赵观柔却只是毫不留情地一根根掰下他抓着她衣裙的手指,然后面不改色地转身离去。
看都没有多看他一眼。
她是真的生气了。日夜相伴、彼此熟识,她也最知道如何去戳自己的心窝子,让自己最痛苦。
梁立烜的意识随之在这一刻崩塌,整个人陷入了漫无边际的黑暗中,彻底昏迷过去。
昏迷过去的皇帝随后又被人小心翼翼地挪到了床上。
太医署的医官们全都汇集于此开始为皇帝小心地诊脉。
而赵观柔像没事人一般地离开了。
她命人收拾了两三样自己日常会用到的东西,思来想去后来到女儿的东宫天册殿里住下,没有继续留在大中殿。
当夜,赵观柔又宣兖国夫人薛兰信私下过来说话。
她心头饶有怒意,将今日发生的事情和薛兰信说了之后,还犹觉不够地摔了一只茶碗。
“梁立烜那贱人竟敢如此对我!”
赵观柔生气之时,连胸口都在剧烈起伏。
“我这辈子可怜,就经历过他一个人,他呢?他这几十年来睡烂了多少女人我都没地方去数的!我尚且还没有和他计较过这些事,他如今反而敢这样对我!”
“怎么,他是觉得我没有见过男人,所以见一个爱一个,如今见了这个罗珩,我也要再和罗珩寻一回鱼水之欢吗?”
“他屡次三番地怀疑我不贞、怀疑我与别的男人有染,若不是因为我现在见了哪个男人都觉得恶心,我还真想找几个合心意的男人来……”
这话说到一半,赵观柔却生生止住了,并没有说完。
坐在一旁的薛兰信自然也是生气。
“当年柴子奇便是因为这样莫须有的罪名被他各种猜忌打压侮辱欺凌。如今又来了一个罗珩,呵。”
赵观柔气了一阵后,抚了抚自己的胸口,似乎是冷静了下来。
她轻轻问了薛兰信一句话:“皇太女如今正少年得意的年纪,你觉得她何时登基,我才能和她一起压得住九州的江山?”
薛兰信垂眸沉思了片刻,却放出了一句更狠的话。
“有时孩子暂时年纪还小,也不是什么大事。古来多少少年天子,襁褓之中就登上大位的呢?只要做母亲的硬气,那掌政太后一样能控制住朝政。”
赵观柔听得她的话,脸上这才露出笑意来:“是啊。孩子可以慢慢长大,做母亲的手腕硬一些、老成一些,也可暂时补足孩子的稚气。”
“那贱人,我是留不得他了。”
“这些年来我对他已然是处处忍让、处处迁就,甚至数年来和他同床共枕起居饮食,他不仅对我毫无感恩戴德之心,今日反而这般对我发难。可见也是个彻头彻尾的薄情寡恩的无义之人。往后的时日还长,留着他的命长了,还不知会不会再生变故呢。”
太医署里的那些老少医官们自然都是天下医者里的翘楚了,然而即便是他们,面对皇帝这种自四十岁之后就陡然开始直线衰老、崩塌的身体底子,也不止一次地感到手足无措。
更不用说而外头的那些臣官们更是心下惶惶。
赵观柔命人将前朝和大中殿之间的宫道随时保持畅通,准许一切官员到皇帝榻前看望和请安。
赵皇后的这个举措自然是极大程度上打消了外面众人的疑虑。
她一副问心无愧的样子,将昏迷痛苦之中的皇帝送到所有人面前随着他们看来看去,甚至连皇帝每日的饮食汤药也让朝廷官员们一一看过。
这便是在向天下人昭示她对皇帝绝无异心。
在外人看来,如果皇帝的病当真和赵皇后有什么关系,或者皇帝是受到赵皇后挟持的话,那么借着这个机会,她的所有阴谋不都暴露了吗?
如果她真的居心不良的话,她是不会有这个胆量的。
但是这样的决定,却让皇帝的病情更加恶化了下去。
一则,梁立烜那样心性的人,如何可以容忍旁人随意窥视自己的病容?
二则,这么多人一天几趟的跑到皇帝病床前磕头请安,也最大程度上吵得皇帝头痛欲裂、不得安生。
再者,这大中殿本是被梁立烜精心布置的、他和赵观柔夫妻合居的爱巢,他素来十分珍惜此处,可赵观柔竟然放了这么多外面的老少男人们进来各种张望,不是在剜他的心尖么?
于是乎,在龙徽十二年四月十四的这一天,当积病已久的皇帝终于从榻上睁开了双眼之时,气急攻心之下的他又生生呕出了一口血。
“陛下?陛下……”
恰此时跪在殿内的几位官员都惶恐不已地唤着皇帝。
梁立烜猛然一下撑起身体,从榻上起了身,待他用力掀开床帘的纱帐一看,发觉跪在那里的人竟然还有那个罗珩!
这一下非同寻常,将他心底的气怒又全都勾了起来。
他身上因为暴怒而生起无限的力气,忽然就翻身下了床,一把上前扼住了罗珩的咽喉。
竟然是想要杀了他。
罗珩连反抗挣扎一样都没有,就那样似笑非笑地和皇帝对视着。
而随行的另外几个官员都被吓懵了脑袋,待反应过来之后,既不敢拉扯罗珩更不敢拉扯皇帝,就那样愣在原地看着他们。
罗珩似是一点也不慌乱。
他反凑近梁立烜的耳边低语了一句:“陛下就这样杀了臣,不是让臣死得其所了么?臣还以为,当年柴将军经历过的数年的折辱和痛苦,臣也要再经历一遭呢。”
皇帝的动作一下顿住。
他死死地盯着罗珩看了许久,终是颓然放下了双手。
“滚!”
“都滚出去!谁也不许再过来!”
伴随着皇帝的怒吼,大中殿内的几个官员全都屁滚尿流地退了下去。
唯独罗珩,反而不慌不忙地理了理自己的冠服。
这日回到自己的宅院里,他甚至还心情十分愉悦地又为自己的父亲上了一炷香。
“爹爹,您说,儿的胆量是不是要比您那时候大了许多了?”
罗珩的面上浮现一丝苦笑的嘲弄,
“当年,只是一个区区地方节度使的梁凇斥责了爹爹几句,爹爹回来之后就大病了一场,数年之内抑抑难安。如今,梁凇的儿子都当了皇帝了,儿子也敢在他面前说这样难听的话呢。”
他眼中滴落一滴滚烫的泪水,“儿子现在对您说这样的不敬的话,多希望您能活过来,抽儿子一个巴掌,儿子这辈子就无憾了!”
大中殿内的闲杂人等被皇帝撵走后,梁立烜浑身无力地躺靠回了榻上。
他唤来徐棣:“你与孤说实话:孤昏迷不醒的日子里,皇后可曾来看过孤?”
徐棣不敢刺激这位皇帝,只能垂下头。
事实的真相他无法回答。
在徐棣的沉默中,梁立烜心下也明白了。
他苦笑一声:“皇后……一次都没有来看过?”
一次都没有,一眼都没有。
他连忙又问:“那皇后这些时日里都在做什么?”
徐棣这才回答道:“皇后陛下都如往日一般,每日在武成殿处理政务,检查太女殿下的学业,都只这两件事情而已。”
这话反而让梁立烜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顿时安心了下来。
——还好,观柔还是在乎皇后这个身份的重量的。
既然她都还和平时一样,那她一定舍不得离开这个身份、离开他。
梁立烜被苦涩填满的内心里又涌起一阵安定的感觉。
他又问徐棣:“皇后这些日子,都宿在何处?”
徐棣回道:“皇后都歇在太女殿下的天册殿里。”
他嗯了声。
梁立烜在榻上躺了一会儿,又强撑着要起身。
他命徐棣为他束发,又让宫人去取来冠服与他穿上。
“去拿那件墨绿色的来。”
赵观柔从前说过,他穿这个颜色好看。
但是梁立烜在心底算了算,这竟然是几十年前的事情了。
他如今的身上百病横生,几乎到了没有一处不犯毛病的地步了。
便是这满头的白发放在这里,他穿什么衣服,又还能好看起来呢?
徐棣有些惶恐皇帝刚刚醒来,还没病愈的时候就要出去。
但是梁立烜现在满心满眼都只有赵观柔一个人,别的他什么都不想去想。
换好了衣服,他便连忙赶去了天册殿。
宫人们告诉他,赵皇后现在正在天册殿里和皇太女用午膳。
这一路梁立烜走的艰难,只觉得四肢百骸都在疼痛。
——虽然他也不知道这种痛楚是从何而来。
但是只要想到赵观柔,他就觉得自己浑身又都是有力气的了。
在孩子面前,好歹她不会再和自己撕破脸皮。
他可以在她面前多待一会儿。
不过很可惜的是,当梁立烜到天册殿的时候,赵观柔和女儿已经用完了午膳。
女儿去午睡歇息,而赵观柔在大中殿内略坐了坐,正在书房里翻看着女儿最近写的文章和字迹。
梁立烜忐忑不安地走到了她跟前,几近贪婪地打量着赵观柔的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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