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任御史中丞早在几年前便下台,没多久以后就死了。
如今想想,他的死也挺耐人寻味的。
可以说,此事多半已经找不出一个能令人信服的人证了。
物证的话,与人证情况相符。
除了郑阔当初冒死带出来却丢了的那份证据,以林家的实力,此事几乎找不到相关的其他物证。
想要从这两点入手,实在难如登天。
况且,林知清尚未忘记自己来永清的目的。
她是为应对镇远侯府用御赐之物做文章,来永清找郑阔也是当时她怀疑郑阔与此事有关,为林家收集接济伤病残将的有利因素。
但如今看来,郑阔同御赐之物的关系并不大。
御赐之物依旧是挂在林家头上的定时炸弹。
倘若这个定时炸弹爆炸了,林家能不能活下来都不一定,更别说替林从戎翻案了。
瞧瞧各种事情撞在了一起,林知清的表情也不算轻松。
她如今在想,这两件事到底能不能双管齐下,同时进行。
因为为林从戎翻案一事拖不得。
拖得越久,她越被动。
被动防守,当然不如主动出击。
更何况,她现在心中还念着另外一件事。
自上次一别,林知清面上不显,心中是极其担忧的。
来前去陆家的那一趟,听陆南月的意思,还不知道陆淮出现在汴梁救了自己的事。
陆淮和云枫一共就两个人,江流昀应当是带了不少人的。
她不了解云枫,陆淮虽身怀武功,但应当是在江流昀之下的。
这种情况,不担忧是不可能的。
脑海中各种事情糅杂在一起,她们的脚步很快就停在了客栈之前。
至多过去了两个时辰,但他们的心绪与出门之时完全不同。
小乞儿一直蹲在客栈角落,见林知清和林泱泱回来了,眼神一亮。
但他看出了林泱泱面色严肃,轻轻咬了咬嘴唇,不敢上前了。
即将进门的时候,林知清注意到了他。
他脸上又多了几道伤痕,力道很重,但与成年人的力道还是有些差距的。
一定是又被那些抢夺地盘和生意的孩子给揍了。
林泱泱也注意到了这一点。
她的心绪本就烦躁,于是快步走到小乞儿面前:“你又被打了?怎的不知道还手?”
“你带我去找他们,我替你讨回公道,别哪天被人欺负死了都不知道。”
她鲜少说这么重的话,明显是被镇远侯府陷害林从戎的事情给影响到了。
小乞儿面露难色,迟迟没有开口。
林知清拉住了林泱泱的手:“你今日帮他一次,等走了以后,他又该如何自处?”
林泱泱方才也是气急了,听到林知清的话,也慢慢冷静了下来。
她帮小乞儿出头一次,待她走了,那些人只会加倍报复小乞儿。
这种坏人就在眼前,可却没办法动手的感觉令林泱泱十分憋屈:
“这种恶人近在眼前,我却拿他们没办法,实在气煞我也!”
林知清松开了林泱泱的手:“也不是没办法。”
“你可以带他去教训那些人,完事以后,把人送去严鹬那里。”
“那个花蝴蝶?他那里不是……”林泱泱不太赞同。
“万柳阁并不像看上去那么简单,你将人送过去,让他给我看着。”林知清转头看向小乞儿:
“万柳阁内有我的朋友,他不会强迫你做不愿意的事,但会护你不挨饿受冻,以及被欺负。”
“你若愿意过去,我便交给你个任务。”
“任务?什么任务?”听到林知清说不挨饿受冻,小乞儿丝毫没有犹豫。
林知清见状,知道小乞儿确实是个受过苦,没有什么歪心思的人:
“我要你随时观察万柳阁进出的人,包括他们的动作、表情、行为等,待你将人看透了,我们会再见的。”
“你,可能做到?”
小乞儿重重点头:“能!”
林泱泱的动作很快,不过一盏茶的时间,便折返了回来。
二人丝毫没有停留,碰头后就骑了快马,往盛京城的方向疾驰而去。
畅通无阻进城以后,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林知清和林泱泱回去的时机卡得刚刚好,若是再晚一些,恐怕林从礼就要报官了。
二人虽然是出门办事,但还是被林从礼和林从砚说了一通。
这是属于长辈的特殊关怀。
好不容易应付完这二人,林知清回到舒清阁以后,马不停蹄整理起了去永清这一趟得到的消息。
想了又想,她提笔想写一封信。
木婶带着朝颜在一旁铺床:
“小姐,你不在的时候,陆家小姐来过了。”
“南月,她来作何?”林知清放下了笔。
她去永清县之前,曾给陆南月送了一封信。
信的内容是,如若陆淮回了陆家,让陆南月给她回信。
陆南月亲自上门,难不成是陆淮回来了?
“只是送了一些伤药,别的就没什么了。”说着,木婶使唤朝颜去偏院拿伤药。
林知清微微皱眉。
她从汴梁回来以后,去过陆家一次,不过并没有透露自己受伤的事情,对外只说染了风寒。
即便陆南月发现自己生病,送的也应当是治风寒的药物,而不是伤药。
她摸了摸脖颈上那道已经淡了许多的痕迹。
自己受的伤,盛京城中除去木婶、林泱泱和林家两位长辈以外,其他人一概不知。
至于城外……林知清眼前一亮,陆淮和江流昀也知道!
但江流昀绝对不会借陆南月之手送东西过来。
只有陆淮会这样做!
陆淮回来了!?
这个念头升起的一瞬间,霎时被窗外突然传来的细微石子碰撞声给打断了。
木婶没听到,但林知清却听到了。
她拿了一支尖利的簪子,缓缓朝着窗户旁走了过去。
几月前开始研究鲜花之时,林知清的院子中便种了一些易于存活的花花草草。
她往窗外仔细看了看,除去那些花花草草,看上去一切如常。
林知清微微皱眉,刚想提步出门看看,便注意到墙角的暗处有人动了一下。
她捏紧簪子:“来人……”
她话音刚落,一张有些黝黑的脸显现了出来,朝着她笑了笑。
是云枫!
林知清瞳孔一缩。
“小姐!”木婶走了过来:“你方才是在唤我?”
“无事。”林知清轻咳一声,云枫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眼前:“木婶,今日我累了,你去找朝颜,将那伤药入库即可。”
“是,我这就去。”木婶没有多想。
她出门没多久,林知清便再次朝着窗外看去。
一张棱角分明的脸出现在她的眼前,嘴角挂着一个和煦的笑容,他轻轻开口。
声音没传过来,但林知清却看出了他的嘴型。
他叫的是“阿清”!
“陆淮,你回来了?”林知清压低声音:
“外头不太安全,有什么话你进来说。”
陆淮微微一愣,但想到自己今夜来的目的,他没有拒绝这个进门的提议。
云枫翻身一跃,隐在了花丛之内,为二人把风。
进门之后,二人四目相对,皆是从对方眼中看出了担忧之意。
林知清示意陆淮坐下:“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可有受伤?”
陆淮摇头:“白日间刚到盛京,并未受伤,云枫将我保护得很好。”
他眉目坦荡,并未说谎。
林知清松了一口气:“如此便好。”
“阿清。”陆淮轻轻叫了一声,目光却移动到了别处:“你的伤可好些了?我听衡漳那边的人说,你昏迷了许久。”
“只是染了风寒,并无大碍。”林知清在桌边坐了下来。
陆淮的目光扫过她的脸,看了一眼她脖颈上的红痕,又不着痕迹地移开:“东西拿回来了。”
说着,他将平安符与玉笛拿了出来,放到了桌上。
林知清将两样东西拿了起来,放到心口处,眉眼弯弯:
“多谢。”
“我既答应了你,定然不负所托,”看到她的笑容,陆淮失神片刻。
而后,他眉头微微皱了起来,双唇紧抿,似乎是还有话想说。
林知清没开口问,心中猜到了一些,只静静等着。
“你可知当日袭击你的人是谁?”犹豫了许久陆淮才开口。
果然是这个问题。
林知清紧紧捏着玉笛:“陆淮,你应当也知道他是谁吧?”
虽说是在问问题,但她用的是肯定的语气。
陆淮见林知清脸上毫无伤心、委屈的神色,喉咙紧了紧:
“你什么时候发现他有问题的?”
“是接了林家宗印的那一晚?”
陆淮不仅知道江流昀有问题了,就连林知清发现江流昀有问题的时间都猜出来了。
他一向非常细腻。
林知清微微颔首:“不错,正是那日。”
得到肯定的回答,陆淮心中所有的猜测都落到了实处,他心中说不出的难受,桌下的手缓缓捏了起来。
他从前只知林知清在林家不好过,但一直有江流昀护着。
江流昀是她正儿八经的未婚夫。
因着这一点,很多事情陆淮也不好出面。
他没法去想,林知清到底经历了什么,才成了现在这般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模样。
只差一点点,林知清便会死在江流昀手里。
心疼、懊悔、愧疚,种种情绪涌上心头,陆淮的心脏处传来了密密麻麻的痛感。
林知清捕捉到了他的每一个表情和动作,轻轻开口:
“陆淮,你不必愧疚,此事与你无关,并且于我而言,是好事。”
“若我心悦之,定然心伤。”
“但我与他的婚事,本就随利而起,我庆幸没有没入镇远侯府后院,成为世子夫人。”
“我本就只是林知清。”
短短几句话,如春风一般悦耳。
陆淮在脑海中反反复复揣摩着这几句话。
她说,若她心悦之,必定心伤。
那这意思便是……她不喜江流昀?
陆淮脑海中的各种思绪掺杂在一起,他低着头,丝毫没有察觉到心中出现了一种类似于庆幸的感觉。
林知清懂得相面知微,但她此刻却看不清陆淮的脸:
“陆淮,即便此事不发生,我与镇远侯府的这门亲事,也成不了。”
陆淮轻轻一笑:“既然你心中有数,我便放心了。”
林知清也笑了笑,而后开口道:“那日我走后,你同他发生了些什么?”
“得益于你的布置,云枫同他交手时,他没能发挥实力。”当时的场景重现在陆淮眼前:
“他同云枫过了几招,而我从旁射箭辅助,我们俩是冲着取他性命而去的。”
“或许他看到了我,不想让我发现身份,所以打斗起来束手束脚的。”
“我将东西拿回来以后,他的人也到了。”
陆淮皱眉:
“他总共带了二三十人,我同云枫只能暂避锋芒,脱身前往衡漳。”
“算算时间,他应当需要养伤,动作应当比我慢一些,还未回到盛京。”
林知清点头:
“我相信你的判断,不过,既然他不想让你得知他的身份,你又是如何猜出他是江流昀的?”
“阿清,我识人不清,也将他当成了镇远侯府人人称颂的少年英雄。”陆淮毫不避讳地说:
“一开始,我确实是将他当作了可以相交的朋友。”
“他的一招一式,我都十分清楚。”
朝夕相处的人,怎么可能看不出来。
林知清能理解陆淮的意思,毕竟她自己当初也没看出来江流昀的真面目:
“他戏演得极好。”
陆淮摇头:“我觉得他伪装的本事,应当同那精通鉴心学的刘邙有些关系。”
“你还记得吗,他当初且,射偏的那一箭?”
“还有,当初你被陷害毒杀林泱泱,唯一的证人碧落也只有他和十安兄接触过。”
“夜探刘府时,我险些中了那猪笼草滴水法的催眠阵,可他却并没有受到影响。”
陆淮不傻。
相反,他极其聪明。
在认出江流昀以后,从前经历过的事也被陆淮翻出来想了一遍。
他的思路,同林知清差不了多少。
“这些事确实与他有关系。”林知清肯定了他的说法:
“他回来以后,恐怕会对林家发难。”
“南月来找我的时候,我还在永清,永清确实藏着一些东西。”
“与江流昀有关?”陆淮开口问。
“没错。”林知清点头:“此事事关重大,我暂且不能宣之于口,不过这两日我会有动作。”
“你刚办完户部的事,先前又同林家走得很近,朝廷盯得紧,先别掺和进来了。”
提到户部,陆淮微微皱眉。
他点了点头:“你放心,我今日偷偷过来,打的也是这个主意。”
“江流昀既然想杀你,必然是对你或林家有所忌惮,他不会善罢甘休。”
“他手中或许还有林家的把柄。”
“我若是露面,难保不会被他抓住机会一起算计,到时便没有人能为林家奔走了。”
“阿清,盛京城风雨欲来,我会隐在暗处,守好你的棋局。”
“好!”林知清笑了笑。
二人视线相触的瞬间,已然明白了对方内心的想法。
与林知清详谈了一炷香的时间,陆淮便同云枫消失在了林家暗处。
林知清着重问了关于户部的事情。
而后,她站在窗边看了许久,而后才关上了窗户。
她轻轻舒了一口气。
如今对陆淮的担忧,她稍微可以放下一些了。
那现在要解决的问题,便只剩下了两个。
首先是御赐之物。
这件事的难度与为林从戎翻案的难度不相上下。
御赐之物的关键无非就是两个,三样东西,以及受益的伤兵残将。
伤病残将不必说,死的死,失踪的失踪,不能成为关键性证据。
旁的不说,卖出去的那三件御赐之物也收不回来。
因为同林家交易的人知道御赐之物的价值,这东西关键时候可以保命!
有心里活络的人早已经将东西转卖了出去。
林从礼和林从砚忙了这么多天,也没得到任何踪迹。
至于为林从戎翻案的事,江流昀目前是不知道林知清已经得到了父亲被害的真相。
这是林知清唯一可以主动做文章的一个点。
但这文章也不是想做就做的。
因为她首先要解决御赐之物的事情,才能腾出手来为父亲申冤。
但目前的问题是,御赐之物的事情一时半会儿解决不了。
这便陷入了僵局。
江流昀一旦因御赐之物的事对林家出手,那么林家几乎是没有什么还手之力的。
林知清拧眉,到底还有没有其他的解决方法呢?
答案当然是有的,转移镇远侯府的注意力是一个办法,证明林家自始至终就没有御赐之物,也是一个办法。
只不过这两种办法都很冒险就是了。
尤其是后一种。
林家的三件御赐之物都是先帝秘密赏赐给祖父林青山的。
即便现在的朝堂大部分人包括皇帝都不太了解具体经过,但此事在户部和礼部应当是有记录的。
不过不是很清楚就是了。
户部那边林知清尚可以求助陆淮搏一搏。
这也是她同陆淮了解户部的原因。
并且,方才同陆淮交谈的过程当中,陆淮明确表明,他对户部的掌控力度很大。
至于礼部尚书,同林家历来算不上亲厚……
不,等等。
林知清唰地一下站起身来。
她倒是忘了,这个礼部尚书,她并不算陌生。
林知清从仔细收着的匣子中找出了一封书信,勾唇笑了笑。
她知道该怎么销毁户部关于林家御赐之物的记录了。
而且,她也知道该怎么转移镇远侯府的注意力了。
她想到了一个万全的法子!
御赐之物这件事,万万不能现于人前。
因为林家没有证据证明御赐之物还在。
所以,她现在要做的事情便是封口,销毁林家拥有过御赐之物的证据。
也就是说,她必须封三方势力的口。
掌管国库,直接调配御赐之物的户部。
负责封赏,直接制定赏赐名单的礼部。
捏着林家御赐之物唯一把柄,虎视眈眈的镇远侯府。
三者,林知清皆是想到了应对之法。
不仅仅针对御赐之物,还有林从戎通敌叛国一事,也能稍微露个头了。
她要向镇远侯府宣战!
当夜,林知清敲开了林家各房的院门,同时连夜往云南和汴梁送了两封信。
次日,林家正厅的灯刚刚熄灭。
同一时刻,盛京城的城门处,镇远侯府世子江流昀进城了!
进府以后,一个侍卫上前拱了拱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