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知清做了一个梦,一个很长的梦。
她梦见属于大盛的那个真正的“林知清”回来了。
她与陆淮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林家并未发生任何通敌叛国之事,林从戎活得很好,“林知清”乃是他的掌上明珠。
“林知清”拥有木婶、朝颜、林家人的爱。
就连陆南月、林泱泱,林十安,都与她十分亲近。
甚至陆淮,也爱上了“林知清”。
而林知清,却只能孤身一人,看着他们美满团圆。
不,结局不应当是这样的!
林知清想睁开眼睛,挣脱那个恐怖的梦。
她甚至分不清自己现在到底在哪,是还在大盛,还是已经回到了从前的世界。
抑或是两个世界都已经没有她的容身之所了?
这场噩梦持续了很久,待林知清再次睁开双眼的时候,看到的是熟悉的木床,熟悉的床幔,熟悉的朝颜。
朝颜红着眼睛,轻声唤道:“小姐,你终于醒了。”
“朝颜。”林知清轻轻叹了一口气:“你还在呀。”
“小姐,你说什么傻话呢,我不在这儿在哪?我会永远陪在你身边的。”朝颜擦了擦眼睛。
“永远?”林知清看着床幔,愣了一会儿。
朝颜没察觉到不对,她给林知清掖了掖被子:
“小姐,我去告诉大老爷他们一声,你昏睡了一天一夜,他们很是担心。”
“嗯,去吧。”林知清轻轻点头。
待朝颜走后,她再次闭上眼睛。
可一闭上眼睛,她的脑海中,就全都是那个梦。
“你在想什么?”一道男声突兀地响了起来。
林知清的思绪被打断,她一睁开眼睛,便看到了身着一袭紫衣,骚里骚气的严鹬。
严鹬坐在床边,看上去十分闲适。
林知清缓缓起身:“你怎么在这儿?”
“我不在这儿在哪儿,你把我老家都端了,总不能让我流落街头吧?”严鹬撇了撇嘴。
“端你老家的人是镇远侯府,你将郑伯父的遗骨带过来了吗?”林知清开口问。
“你千叮咛万嘱咐,我怎么可能不带。”严鹬控诉道:
“你知道大半夜不睡觉,去挖坟埋郑老头的感觉吗?”
“这还真没体验过。”林知清回答:
“不过你也算是做了一件善事,若是郑伯父的尸骨被镇远侯府糟蹋了,我看你到时候哭不哭。”
“该哭的人是你吧,林知清。”严鹬笑了笑:“这盛京城比起我们永清差远了。”
“对了,陆淮是谁?”
林知清皱眉:“你问他作何?”
严鹬从窗台上跳了下来,一脸八卦:“当夜我将你带回来之时,你嘴上一直叫着这个名字。”
“若不是我救场,将你打晕了,我看你如何在其他人面前收场!”
我谢谢你嘞!林知清翻了个白眼:“放心吧,以后不会了。”
“不是,你还没告诉我这人是谁呢,能让你这么牵肠挂肚,你不说我可自己去查了!”
“随你。”林知清活动了一下身体:“我堂姐如何了?”
“啧啧啧!”严鹬摇摇头,脸色不大好。
林知清心中咯噔一声:“你出去,我要更衣,去看堂姐!”
“急什么急什么,人又不是死了。”严鹬坐到了一旁的美人榻上,悠哉悠哉地吃了个果子。
林知清松了一口气:“没死我也要去看她,谁让你进我房间的?”
严鹬吊儿郎当:“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林家人十分上道,知道你信任我,就放我进来喽!”
“滚!”林知清向他丢了一个软枕:“只要你是个男子,我大伯就不会放你进来!”
“你倒是自觉,居然敢闯我的闺房?”
严鹬一把接住软枕:“我这不是担心你吗?你要是死了,我还怎么在京城混?”
“我手底下的人可都要饿死了!”
说完,他假意擦了擦并不存在的眼泪。
林知清不想听他插科打诨,她现在要去看林泱泱!
她身后还跟着林从礼、林从砚和林十安。
林十安上前一步:“知清,大夫说你操劳过度,心气郁结,你如今感觉如何?”
“堂兄,我无大碍,你辗转这一遭,可还顺利?”林知清仔细看了看林十安。
林十安瘦了许多。
但他本人却是报喜不报忧的性子,只摇了摇头:
“无碍,虽中间起了些小波折,好在结果是好的。”
“知清,这一次你瞒着我和你四叔以身为饵,做出此等事情,实在太过冒险了!”林从礼板着脸。
林从砚同样担忧:“你大伯是担心你们,知清,下次遇到这种事,万万不可瞒着我们了。”
林知清不告诉这二人,当然也是将他们算到了计划当中。
只有林从礼本着保全她和林泱泱名节的想法,不将此事闹开,镇远侯府那边才能更加顺畅地解决郑阔的问题。
而后,才能达到重审林从戎通敌叛国一事的目的。
林知清简单地解释了两句,随后看向林从礼几人身后:“我堂姐呢?她状况如何?”
提到这个,屋子内的气氛有些沉闷。
林从礼手背在身后,整个人的视线往下,眼角下拉,这分明是难过的表现!
林从砚则抿唇不语。
林十安皱眉,还深吸了一口气。
种种迹象表明,林泱泱不好!
林知清快速起身:“我得去看看堂姐,她如今还未醒来吗?”
林十安一把拉住了林知清的手:“人确实还未醒,但没有性命之忧。”
林知清微微松了一口气,但还是不放心:
“我现在就要过去看看。”
其他人欲言又止,到底没有再阻止。
一炷香以后,林知清在林十安的陪同下,到了林泱泱的院子中。
小翠同先前的朝颜一样,眼眶红红。
林知清进入里间以后,看到的便是脸色苍白,正在沉睡的林泱泱。
这一幕,与她刚来大盛见林泱泱第一面的时候何其相似。
林知清短暂地恍惚了一下,随后便开始询问林十安:
“先前我听闻堂姐有可能受了内伤,府医那头怎么说?”
林十安嘴唇嚅动,似乎是有些不知怎么开口。
林知清愈发着急了:“堂兄,你快说呀!”
“内伤是有的,不过那还是小事。”林十安目光落在别处,似乎是不忍看林泱泱:“真正严重的问题在她的右手。”
“右手?”电光火石间,林知清脑海中出现了许多画面。
林泱泱同江云鹤交手时,被江云鹤擒住的右手。
强行破墙时,林泱泱使用的也是右手。
想到这些,她轻轻拉开被子,就看到林泱泱的右手已经被牢牢固定了起来,看上去十分严重。
林知清不敢触碰,只得再次看向林十安: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骨折,还是内伤?
林十安吐出了一口浊气:“经脉受损。”
只简单一句话,林知清便明白了过来:
“意思是说,她的这只手,以后就废了,是吗?”
林知清盯着林十安的眼睛,林十安避开了她的眼神,点了点头:
“日常生活无碍,但碰不得重物。”
重物都碰不得,更别说拿刀枪了。
林知清有些不甘心:“若有名医,可能治愈?”
林十安叹了一口气:“治愈几率极小。”
“那便不是没有!”林知清接话。
“知清。”林十安轻轻开口:“即便是能治,也再不能恢复如初了。”
若旁人受这样的打击,恐怕心里头也会难受,但这种痛苦放到林泱泱身上,是毁灭级的。
她原本就以武艺见长,还一直梦想有一日可以上阵杀敌,驰骋疆场。
当然,这些话她可能没有宣之于口过,因为大盛的世道,不容女子上阵杀敌,封侯拜相。
这些既定的规则束缚了许多人的思想,扼杀了许多人的理想。
而如今,林泱泱的手……
林知清只觉得有些呼吸不过来。
她懂得了林十安的吞吞吐吐,因为谁也不想承认这个残酷的事实。
现在林泱泱尚未清醒,待她清醒过来以后,又有谁能忍心告诉她不能习武的这件事呢?
愧疚、懊悔、难过等情绪在林知清心中蔓延。
她再次看向林泱泱,余光却瞥见林泱泱的鼻翼动了动。
她醒了!
方才的话,她都听到了。
林知清一时之间有些愣怔,她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种场面。
就在她思绪混乱之时,林泱泱一下子睁开了眼睛:
“清妹妹,十安。”
林十安身体一顿,当即俯下身子:“阿姐,你醒了,我这就去告诉大伯他们。”
“哎呀,你等等。”林泱泱叫住了林十安:“叫我爹作何,他等会儿非得同我长篇大论不可。”
“不会,他不会的。”林十安的声音有些哽咽。
林知清见状,也点了点头:“大伯不会的。”
“因为我的手吗?”林泱泱想向平常一样举起手,可刚一动,就痛得龇牙咧嘴。
林知清急忙按住了她,轻声开口:
“堂姐,你好好养伤,不可乱动,你的手……”
话到嘴边,林知清却不知道怎么开口了,浓重的愧疚感又涌上了心头。
“哎呀,不就是一只手嘛,你们方才说的我都听到了。”林泱泱摆了摆左手:
“或许是先前我太皮了,这右手本来就有些使不上劲儿了,只是我懒得告诉你们,也懒得请府医。”
林知清很轻易地就听了出来,林泱泱这是怕她太过愧疚,故意说自己的手先前就有问题。
她抿了抿唇:“堂姐,我很抱歉,若是我当初不拉你进来冒险,事情定然不会成现在这个样子的。”
“现在这个样子怎么了?”林泱泱一把揽住林知清的肩膀:
“那江家的老匹夫上当了,太子也同意重审二叔的案子了,这是好事儿。”
“而且,你要是同我道歉那就见外了,我姓林,林家有这一天都是祖父和二叔挣来的。”
“这是我作为林家人的责任,我不倾尽全力保全我们林家,那才不像话呢。”
说完这些,她摆了摆手,侧身躺下:“好了好了,我累了,不跟你们说了。”
林知清看着林泱泱的背影,到底没有多说什么了。
这种情况再开口,无异于在别人的伤口上撒盐。
她同林十安对视一眼,提步往外走。
即将踏出门槛时,林泱泱再次开口:
“对了,你们让我爹别来看我了,我想好好睡个觉。”
林知清和林十安对视一眼,二人都没有说话,默默退出了房间。
他们二人与林泱泱最是亲密,又怎会听不出林泱泱是不想让他们担心和愧疚。
但她其实是在意的。
回了舒清阁以后,林知清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林十安见状,斟酌了一下,然后才开口:
“知清,我从小与阿姐一起长大,十分了解她,阿姐是个要强之人。”
“倘若我们对她太过关照,她心中反倒难受。”
“我不会放弃寻找名医治疗阿姐,但除开这件事,我们现在一定要关注二叔的事,不然的话,阿姐的牺牲就白费了。”
听了这番话,林知清抬眼看了一下林十安,她知道林十安也看破了自己的愧疚。
“堂兄,我知道的。”林知清被那个梦影响到了,思绪混乱。
再加上她把林泱泱的事归咎在自己身上,又迟迟找不到一个宣泄口,所以才对林泱泱的事格外关注。
但林十安说的话在理,林泱泱的确是要强之人。
这些道理,林知清本是明白的,但在事情真正降临到自己身上时,理智是容易崩盘的。
这种状态不对。
林知清深吸一口气:“堂兄,谢谢你的提醒。”
“堂姐那头,我会尽力寻找精通此道的大夫,还望你多关照一下她。”
“你放心,交给我吧。”林十安轻声答应了下来,随后开始说起了正事:
“永清那些人,你打算一直安置在鉴心堂?”
一想到严鹬,林十安便皱了皱眉。
林知清微微点头:
“不错,江家人确认郑阔已死,心中应当觉得没有人能再对他们产生威胁。”
“我先前与堂姐商议,该如何故意将永清的事和盘托出时,曾刻意隐去了万柳堂在其中的重要作用。”
“严鹬等人暂时是安全的。”
林十安沉吟:“我明白你的意思,最危险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
“盛京城脚下,确实不容易让人注意到严鹬的行踪。”
是这个意思,林知清点头。
但下一刻,林十安话锋一转:
“不过知清,我说的不是镇远侯府。”
“不是镇远侯府?”林知清眉毛一挑:“这是什么意思?”
林十安抿唇:“我去了一趟云南,再次回到盛京以后,发现你同陆淮之间有些不一样。”
“不,不是我回来以后,先前还未发现江流昀包藏祸心之时,陆淮看你的眼神已经不对了。”
“我看得出来,你对他也是不一样的,既如此,严鹬那里必须安排好。”
他这番话的意思很明显,就是怕林知清同严鹬走得太近,从而使陆淮误会。
林知清声音淡淡:“堂兄,你如今越来越像大伯了。”
“你别怪我絮叨。”林十安看向窗外:
“咱们林家这条路走得太过曲折,你已经背负了许多,若是陆淮能让你轻松一些,我定然是支持的……”
“堂兄!”林十安的话还未说完,林知清便直接打断了他:“说说你是如何脱困的吧?”
她明显是不想谈论与陆淮有关的话题。
这倒是让林十安有些摸不着头脑,不过他也看出来林知清不高兴了,也就顺着话头转了话锋:
“按照你同我的计划,我蛰伏许久,观察的时间也足够长,听到二叔的案子重审以后便想脱身。”
“只不过我还没有进一步行动,陆淮便来了。”
他轻咳一声:“陆淮拿了户部的搜查令,调查御赐之物的后续事件,这你应当是知道的。”
林知清轻轻点头,但没有说话。
林十安见状,接着往下讲:
“她是在西市找到我的,随后便告诉我你被困镇远侯府,同我制定了计划。”
“你们的计划便是借着搜查令将我和堂姐带出来?”林知清开口询问。
“没那么简单。”林十安摇头:
“陆淮手里头有几件镇远侯府之内流出去的东西,瞧着不太简单。”
“其中还包含着你同镇远侯府订下婚约之时,二叔送过去的红宝石匕首。”
“我猜测应该是户部同兵部斗法时流出来的,陆淮借此发难,拖住了镇远侯府,才有了救你们的时间。”
“拖住镇远侯府?”林知清笑了笑,但林十安敏锐地从这笑意当中看出了一丝嘲讽。
难不成陆淮同知清吵架了?
林十安试探着开口:“知清,有什么问题吗?”
林知清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堂兄,有许多事情是你不知情的,陆淮此举到底是因为帮我而做,还是因为可以打击镇远侯府顺便帮我们?”
“你如何能判断他的目的?”
“知清,这……”林十安有些说不出话来了。
“堂兄,你一定要记住,林家的路走得不容易,即使这次没有陆淮,我们也得想好后路。”
林十安虽觉得事情有些奇怪,但他看出林知清确实不想提陆淮,于是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林知清点头:
“无论如何,我们花了那么长时间和精力布下这么大的局,让江流昀和江云鹤钻了进来,这是件好事。”
从一开始,林知清的目标便是重审林从戎之案。
只不过,除去那些反对派的人,中立派的大臣更难搞定。
林知清无法向那些人证明自己不会成为下一个武清,即使能证明,也不会有人因为这件事而支持她。
所以一开始,她便在思考着从始作俑者镇远侯身上下手。
镇远侯江云鹤是一个极好名声的人,换句话来说,他不容许自己身上出现污点。
林知清对一个人心理的判断,还是非常在行的。
但只要林知清存在,只要林家存在,只要那份揭露江家真实面目的报纸存在,质疑和怀疑便会永远跟着江云鹤。
江云鹤定是不能忍受的。
无论从哪种角度来说,江云鹤都会想办法洗掉自己身上的污水。
那么一劳永逸的办法,便是同意重审林从戎一案,借着这个机会还镇远侯府清白。
但这也有个前置条件,那就是他真的清白。
界定他清不清白的关键性证据只有郑阔。
除去郑阔,这个世界上便再也没有人能说得出或拿得出证据指控镇远侯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