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知清将目光从茶杯上移开,转向了林静雅怀中的那本《西厢记》之上。
似乎是察觉到了林知清的目光,林静雅往后退了退,同时将书以环抱的姿势放到了胸前。
这是一种防御姿势,林静雅不信任林知清和林青山。
她的身体偏向房间一些,对林知清的打量,有明显的不喜。
她在保护那本书!
心中有数以后,林知清指了指身旁的石凳:
“静雅妹妹,你我许久未见,不如坐下来叙叙旧。”
林静雅刚想拒绝,便感受到了来自林青山的威压。
她心中虽不满,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于是乎,她走一步挪两步,坐到了林知清的右侧石凳上。
林知清注意到,林静雅将那本《西厢记》藏于身后,多有戒备。
她并未提出异议。
“静雅妹妹,当时你口口声声说,谋害堂姐的原因是她能去春日宴,而你去不了,可有此事?”林知清张口便进了正题。
林静雅似乎是有些没反应过来,最后眼角下拉,双唇紧抿:“是又如何?”
林知清点头,再次开口:“你从哪得来的消息?”
林静雅微微皱眉:“你问我这个作何?”
“静雅妹妹,我没有多大的耐心,倘若你识趣就乖乖配合我,免受那些皮肉之苦。”林知清毫不客气。
听到这话,林静雅一拍桌子,站起身来:“你竟然敢威胁我?”
说着,她又看向林青山,眼神中含着水光:
“祖父,林知清她……”
“按照家规,你应当唤她一声堂姐。”林青山皱眉。
听到这话,林静雅满脸不可思议。
林知清则是挑了挑眉,林青山与自己确实是同一条战线上的,他的话分明是默认了自己的做法。
既如此,等会儿的话,应当是不能避开林青山了。
如若不然,后续的事情单靠林知清一个人,可能有些棘手。
“你们都是一伙的,就是欺负我父亲高不成低不就,欺负我母亲出自商户!”林静雅的情绪很不稳定:
“我也是林家的骨肉,祖父,你竟帮着一个罪臣……帮着林知清来折辱于我?”
“这如何又牵扯到了你的父母?”林青山十分不悦:
“你父亲才貌双全,惊才绝艳,你母亲温和开明,对你亦是十分宠溺。”
“你方才的那番话是谁教你的?抑或是你自己琢磨出来的?”
“静雅,谁准许你对你父母不敬的?”
一连三句话,让林静雅陷入了沉默,只剩下抽泣声萦绕耳旁。
自从来到汴梁,这是林知清第一次目睹老侯爷生气。
不得不说,林从礼平日的状态与方才老侯爷的状态倒是有所重合。
不愧是亲父子啊!
林知清感叹完这一句,立马正色起来:
“我今日来这一趟并不是同你浪费时间的,你身边危机四伏,倘若现在不说,恐怕以后也永远说不出口了。”
听到这话,林静雅的抽泣声一顿: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林知清指了指门外的人:
“你可知为何你的院子周围要放这么多人?”
林静雅的声音还带着哭腔:“还能为什么?你们就是怕我趁乱逃出去,丢林家的脸罢了!”
闻言,林青山紧锁眉头,林知清也忍不住摇了摇头:
“静雅妹妹,你如今竟然还如此糊涂,倘若祖父不关着你,你这条小命早就没了。”
“之前送你来汴梁的时候,听闻中途是出了一些问题的,只不过祖父的人接得及时,是有这回事吧?”
林知清看向林青山。
她表面上是在问,但其实是在带着答案找问题。
若不是提前了解过,谁又会注意到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呢?
林青山点了点头:“不错,确有此事。”
林静雅想到自己来的路上遇到的匪徒,身体不由得抖了一抖。
林知清的每句话都颠覆着她的认知。
什么叫作如若不被关着,小命早没了?
“林知清,你别打哑谜,给我说清楚!”林静雅有些着急了。
林知清不紧不慢地抿了一口茶:“静雅妹妹,有人想杀你。”
“除了你,有谁会这么处心积虑地对付我?”林静雅明显不信。
“呵。”林知清忍不住摇了摇头:“静雅妹妹,我怜你年幼,所以之前不同你见识。”
“你且好好想想,我什么时候对付过你了?”
“我们林家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我不会那么蠢,将刀尖对准自家人。”
此言一出,林静雅的脸瞬间烫了起来。
将刀尖对准自家人的人是谁,大家心里都清楚。
这话就差指着林静雅的鼻子骂了。
林静雅略有些说不出话来,缓缓坐了下去。
林青山听了这番话,不由得在心底点了点头。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确实是世家大族的生存之道。
只不过,林知清尚未说完:
“静雅妹妹,如若你把我逼急了,我指不定会做出什么事情,所以你最好安分一些,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
“你从哪里听来的,堂姐要去春日宴的消息?”
“你又是从哪里得知,四叔书房当中挂着我母亲的画像?”
“谋害堂姐再嫁祸于我的事,除了你以外,还有谁插手了?”
一连三个问题,个个都在点子上。
林知清知道自己的态度有可能会让林静雅心有抵触,但不管是谁在背后主导一切,原主都被林静雅狠狠算计了一通。
当初为了能活下去,她做不到据理力争让林静雅一命偿一命。
但如今的林知清可以。
可为了揪出背后的江流昀,林静雅的命尚且还要留着。
林知清并没有耐心。
倘若林静雅依旧趾高气扬、颠倒是非,她也不介意用些手段。
林静雅似乎是看出了她眼中的怒火,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此事早已了结,我已受了惩罚,本就没有其他猫腻。”
林青山瞬间就听出了这话不对。
林知清心中更是清晰。
倘若真的如林静雅所说没有猫腻,那么她绝对不会回答得如此迅速。
没有经过思考而脱口而出的答案,多半是在心中酝酿了很久的谎话。
“看来静雅妹妹不是如我所想蒙在鼓里,而是与那幕后凶手串通好了呀!”林知清声音柔和,说出的话却攻击性十足。
杀人凶手什么时候才会放弃为自己翻案的机会呢?
第一个可能,她自己就是凶手,辩无可辩。
第二个可能,她有什么不得已的理由,想为别人遮掩。
林静雅此人,眼高于顶,但实在不够聪明。
当初凶手用那犀皮漆茶杯与杜鹃花下套,一环扣一环,手段十分高明。
林静雅这般情绪外露的人,不太能想出这样精巧的法子。
况且,无论是犀皮漆茶杯,还是杜鹃花,都是林从砚在其他人的言语影响下弄到的东西。
平日里林静雅又怎么可能会费尽心思去弄这两样东西。
这事儿十有八九,是林静雅被人当枪使了。
而且她自己很可能知情。
只有这样,她才会为别人遮掩而不是寻找真相。
林静雅依旧高高仰着脖颈:“你说的话我听不懂。”
“静雅,你若知情不报,这汴梁恐怕也留不得你。”林青山也已经将林静雅的心思猜了个七七八八。
事关林家内部,他又怎能袖手旁观。
林静雅的眼神在林知清和林青山之间来回穿梭,眼睛里又蓄起了泪花:
“祖父,你竟然也要同她一起逼我吗?”
看到她要掉眼泪,林知清心中就一阵烦躁。
她起身,打算直接出门。
但路过林静雅的时候不小心撞了林静雅一下。
林静雅一时没拿稳,那本《西厢记》刹那间掉到了地上。
林知清蹲下身子去捡,但林静雅仿佛被踩了尾巴一样,迅速弯腰,将那本书捡了起来。
她指尖一顿,嘴角缓缓勾了起来,饶有趣味地看了林静雅一眼。
林静雅与她对视一眼,目光中多了些慌乱,却又强装镇定,移开了目光。
林知清没有多说,同林青山一齐走出了院门外。
在院门合起来的前一刻,她骤然回头,发现林静雅还站在石桌旁,手中紧紧捧着那本《西厢记》。
林知清敛眉,在回正厅的时候一言不发。
林青山轻叹一口气:“你四叔自小聪颖,就是身子弱了些。”
“好不容易得了这么一个女儿,可却不曾好好教导。”
“如今一看,都说外甥肖舅,静雅的性子倒是像你大伯,格外固执。”
“知清不敢妄议长辈。”林知清说话滴水不漏。
林青山拍了拍林知清的肩膀:“清丫头,汴梁不像盛京,别的我不能保证,同自己孙女说说话还是没问题的。”
“你若想说什么,想做什么,无需拘束。”
“祖父,如此说来,我倒确实有一事相求。”林知清也不客气。
林青山顿时喜笑颜开:“何事?同静雅有关的话,你尽管去做。”
林知清心中并无意外,但凡是个有脑子的人,都能从林静雅的话中听出不对。
“祖父,你先前的来信当中曾提起过,想听听那鉴心学的精妙之处。”林知清脸上挂着一个浅浅的微笑,与方才的严肃截然不同。
“不错,那鉴心学我闻所未闻,见所未见,颇为好奇。”林青山对“梦境”“催眠”之类的词语十分感兴趣。
因为这是超出他认知以外的东西。
林知清回想了一下方才林静雅院子当中的陈设,心中有底:“祖父,那今夜你先别就寝,我需要一些东西。”
“你说,我让人下去准备。”林青山迫不及待地搓了搓手,比他以往上战场还要兴奋。
林知清压低了声音:“找一些话本子,一定要多,再准备一架琴,还有……”
林青山的表情越来越奇怪,这些东西他没有在书信当中看到过,似乎与数术、医道也没有任何的相通之处。
林知清但笑不语。
是夜,林静雅想到林知清白日间说的话,忧心忡忡。
她躺在床上,忍不住摩挲着那本《西厢记》。
“唰!”
一道轻微的翻书声响起,她压了压书页,起身将窗户关了起来。
听到风声,她心中伤悲,回到床上以后,忍不住翻到其中一页,喃喃念了起来:
“望穿他盈盈秋水,蹙损他淡淡春山。”
随后,林静雅将那本书放入怀中,似乎这书能伴她入眠一样。
与此同时,院门外。
林青山蹲在房顶上,看着周围的一圈画本子,心中实在疑惑。
但见林知清不作声,他也不好开口。
在他眼中,这些话本子并不是什么好东西。
若是林知清知道他的想法,定然会让他好好看一看林静雅手里的那本《西厢记》。
那可是禁书!
若是看这本书的人变成林泱泱,林从礼定然是要请家法的。
只不过,在这汴梁,林静雅似乎只得了这么一点心理慰藉。
而她藏得极好,林青山应当是没发现那《西厢记》的。
林知清拿开一块瓦片,观察片刻,确认林静雅睡着之后,打了一个手势。
很快,微风吹过那些画本子,翻书声响了起来。
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阵琴音,以及菊花酿的味道。
对了,就是这些……等等!
林知清鼻尖嗅了嗅,她怎么还闻见了一股——鸡腿的味道?
她还没来得及转身查看,面前便出现了一个油汪汪的鸡腿。
这不是幻觉!
“清丫头,我听泱泱说你们一路都没有好好吃东西,快拿着,可香了。”林青山吃得那叫一个香。
他一口鸡腿,一口菊花酒。
一口鸡腿,一口菊花酒。
转瞬之间,鸡腿变成了一个骨架。
不是,这对吗?
我那个威武霸气、高深莫测、稳如定海神针的祖父与眼前这个满嘴流油的祖父是同一个人吗?
林知清并没有想到自家祖父心态居然这么好,还能跑到人家屋顶上啃鸡腿,她抚了抚额:
“祖父,这菊花酿就是我准备的催眠的道具,你可别给我全喝了!”
“道具?”林青山眨了眨眼睛,又看了看手中那一小瓶菊花酿:
“你拿这玩意儿上来,我还当是你孝敬我的呢,怪不得一点酒味也没有。”
“不过喝倒是挺好喝的。”
林知清感觉自己都要笑出来了:“祖父,孝敬你的东西应当都在你院里摆着呢。”
林青山掏出手帕擦了擦手,面上居然浮现出了一丝心虚:“清丫头,这酒还有吗?应当不会误事吧?”
林知清接过小瓶子摇晃了一下,感受到还有小半瓶的重量,这才将瓶子放到了自己身边:“你但凡再多喝一点也不够了。”
“够就好。”林青山长舒了一口气。
他的左手还举着那只给林知清的鸡腿,不过林知清并没有接。
二人就这么在屋顶上蹲着,没再说话了。
他们怕惊扰了林静雅。
也不知等了多久,林青山心中愈加不安:“清丫头,你说,该不会是我这鸡腿的味道影响了酒的味道吧?”
“嗯……这也不是没有可能。”林知清随口答了一句。
后悔、愧疚随着这句话涌上了林青山的心头。
林知清俏皮一笑:“但是可能性比堂姐明日进书肆转一圈还要小。”
林泱泱?
首先,女子不能进书肆。
其次,林泱泱不爱读书,就算被打死也不可能进书肆。
意识到自己被孙女耍了以后,林青山狠狠地咬了一口举了半天的鸡腿,权当是泄愤了。
林知清嘴角略微弯了弯。
她刚想开口说点什么,“吱呀”一声,林静雅的床动了起来!
林知清同林青山对视了一眼,然后举起一根手指,放到了嘴唇中央:“嘘!”
林青山点了点头,没有出声。
随着一连串吱呀的声音响了起来,林静雅的声音同样清晰地传了出来:
“你来了!你终于来了!”
林青山眉头紧锁,谁来了?
林知清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
林静雅的声音还在继续:
“没有了那个贱人,我们终于可以在一起了!”
“你知不知道,这些日子我日日夜夜都在想你!”
“当日一别,已有很久未见了,我差点以为我见不到你了。”
“你来汴京是来接我的,对不对?”
随着这些话一句比一句清晰,林青山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了。
林静雅云英未嫁,可方才那些话分明是在同男子表白心意!
还好现在这里只有他以及林知清两个人,若是这件事传了出去,林家所有小辈的婚嫁恐怕都会受到影响。
但碍于催眠正在进行当中,林青山强压住了火气,继续听了下去。
林静雅仿佛看到了什么让她兴奋的事,忍不住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现在林知清已经死了,你也可以了却多年夙愿,同她退婚,与我在一起了!”
“多亏了你教给我的那些办法,林泱泱和林知清都死了,我便是林家唯一的嫡女。”
“那婚书上说的是林氏嫡女,只要将林知清的名字划掉,我也是林氏嫡女!”
“成婚的日子?世子,定在下月,我等不及了!”
听到这些话,心中长久以来的猜测得到了验证,林知清在心中微微松了一口气。
可她身旁的林青山却毫无准备。
婚书、林知清和林泱泱死了、多年夙愿、唯一的嫡女!
这些词语组合在一起,林青山又怎么能听不出这其中的猫腻!
一股极强的愤怒拔地而起,林青山捏着鸡腿的手青筋暴起。
那个可怜的鸡腿转瞬间被往外丢了出去。
就在林青山的怒火即将发作的时候,林知清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臂。
在林知清的安抚下,林青山的怒火才慢慢地消减下来。
听到这里,林知清已然明白了当日谋害堂姐一事的所有经过。
从碧落指认原主开始,到查出表面凶手林静雅结束。
自始至终,林家人始终被江流昀玩弄在股掌之间。
林静雅喜欢江流昀!
甚至听这意思,他二人说不准已经私相授受许久了。
林静雅确实是受了唆使,所以才对林知清以及林泱泱下手,为的也是除掉林家其他女子,嫁给江流昀。
这一切终于连在了一起,形成了一个闭环。
但她身旁的林青山情绪就没有这么平缓了。
他本意是来见识见识那鉴心学,同时看看自己的小孙女身上到底有什么谜团。
可万万没想到,两个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人居然牵扯出了这么大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