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顾俭根本不可能是这样的人,他家境优渥,家庭氛围好,在学校老师喜欢,同学里也是众星捧月,和他做朋友的那段时间,庄榆想到顾俭,脑海里出现的第一个词大概是意气风发,就好像全世界好的东西都在他唾手可得的地方,他那样的人怎么会选择卑微地默默地喜欢一个人,想想都令人发笑,当初如果不是因为想不通他为什么那样,她不会病急乱投医地问这句话。
可能确实过去太多年,现在想起来,已经没有当初那么窒息。
庄榆想了想,坦诚地说:“因为,我朋友说,你是因为喜欢我,而我却——”
顾俭注视着她:“而你却不喜欢我。”
为什么觉得自己变成被质问的那个人,就好像当年被伤害的那个人是他一样,庄榆安静了片刻,嗯了一声。
顾俭笑了一下,只是神情难得看起来有点彷徨,他问:“庄榆,其实我这几年我一直想知道,那时候你问我,希望得到什么答案?”
庄榆闻言怀疑自己被顾俭拉进了他的圈套,希望得到什么答案?她从来没有想过,那时候她问出来,只是想彻底死心,大约、大约也是抱着挽回他的心情,如果他不喜欢她总是跟他提别人的话,那就不提好了,友情不就应该是互相体贴妥协,在意对方的感受?可是,如果顾俭真的是因为喜欢她,那她、那她会怎么办呢?
耳边顾俭还在追问:“如果是的话,你就可以没有遗憾地跟我断联了,是不是?”
他深邃的眼睛落在她的脸上,就好像认定了一个事实,作为朋友,顾俭对她来说看似重要,但如果是喜欢她的人,那失去也没有关系,是不是?所以对她来说,其实,顾俭一点也不重要。
是这样吗?为什么他要看起来那么受伤?
她心里因为他这个眼神很不好受,她又没有做错什么。
当年没有人给机会让她选,她也无法用过去那个很在意顾俭这个朋友的心境做出选择了,她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回了一句:“可能是这样。”
顾俭闻言,也只是点了点头,他按了一下太阳穴,想驱散来自不远处恼人的此起彼伏的歌声。
“我回去了。”庄榆说。
已经出来很久了,久到会让人感到奇怪了。庄榆侧身从边上走过,刚往前走了几步,衣袖却被人扯住。
抓她衣角的人没用太多力气,但却并不能轻易抽回。
隔壁包厢唱歌的声音变得好大,庄榆不知道他是不是在说话,她回过头看他。
庄榆张了张嘴,有点无奈:“就这么想要结婚的吗?你姥爷对你的奖励给了你这么大动力吗?”
顾俭闻言唇角终于露出点笑,想了想,还是说:“还记在心里呢?那是玩笑话。我妈在激将我,我知道,所以没有回答。”
庄榆的表情看不出信还是不信。
“我走了。”庄榆觉得自己该回家了。
“我送你。”
“不用了,你喝酒了。”
“只喝了一口……而且,我有助理。”
“他不知道我们认识,不方便,”
顾俭手还是扯着她袖子的一角不肯放,“……我喝酒了,他也喝酒了,他也不能送你,所以,我给你找代驾。”
庄榆知道他说的“他”是任演,“他没喝酒。”
“给他点的饮料里好像有酒酿。”顾俭说,“是意外。”
庄榆深吸一口气,看着他手里的那一角衣袖,不知想起了什么。
“顾俭,你不用这样。”
“不坐我的车,也不要坐他的车
。”他说,“还有,不要因为我和你求婚,想躲着我,就被动地接受别人。”
庄榆发现,顾俭依然是那个可以轻易猜到她想法的人。
在他开口之前,她自己都没想到。
她最近跟任演联系的次数变多,原来是因为顾俭的求婚。
她沉默着没有给出答复。
“之前的事……如果你还愿意听,以后我会一点一点告诉你。我答应你,以后,让你难过的事,我不会再做了。你也可以和他可以继续接触、了解,”顾俭忍耐着胃部的不适,这感觉并不算痛苦,比说这些话要自在,“但是可以先不要拒绝我。”
“顾俭,过去的事就是过去了,”庄榆停顿了几秒,很认真地说,“我也已经打算和他交往了。”
顾俭听到了什么东西碎掉了的声音,他向远处看,原来是服务人员将玻璃水杯打碎了。
“我好像,从来没有阻止吧。”他麻木地点头头,还要继续说,廊道里出现一道声音。
“小榆,怎么站在这里?”
往前的路上没有灯,隔壁包厢又时不时爆发出一阵欢呼,庄榆抬眼看,才看清任演。
他拿着一张纸巾擦着手,大约是沾上了啤酒。
她扯回顾俭手里的袖子,抓了抓头发,回道:“我刚刚在洗手。”
任演点了一下头,视线往后望过去,看到了站在庄榆身后两步之遥的顾俭,正背靠在反光的镀金镜面板墙上,两人的视线对上。
任演看了一眼庄榆,又望向顾俭。
顾俭沉默着没开口,只是眼皮漫不经心地垂下、又抬起,示意打了个招呼。
庄榆只觉得这场景分外别扭,想着跟任演说一声先回包厢,看什么时候结束,就听到光线暗淡、周边声音嘈杂的走廊里,身后传来一个很轻、很低的仅自己才能听清的声音。
“你也让他叫你小榆?”
庄榆没理他,想回头瞪这个人奈何旁边还有任演,她只是埋头在前面走着。
最后结束时,顾俭的助理陈照已经提前给每个人找好了代驾,庄榆和任演并不顺路,她最后是和小周和林珊坐的一辆车回家。
三个人在车上各怀“鬼胎”。
庄榆:顾俭到底想怎么样?难道他其实恨我?恨以前他对我那么好,我却不识好歹,所以他光是断联还不痛快,隔了那么多年,看到我还想玩弄我?
林珊:甲方到底想干什么,私下考察?
周葵:怎么就这样结束了,为什么不续钟,她还没唱爽……
第二天醒来,庄榆刷牙的时候,看着面前这张镜子。
这几年,她瘦了一点,还沾染了一点略带沧桑的班味。
如果她像男人一样自信,还可以认为自己女大十八变,顾俭时隔多年,对她再见钟情。
但是不是。
到底为什么从重逢以后,他就一直在发看似平静的疯,她忽地打开群聊。
庄榆:我现在开始怀疑一件事了。顾俭想要通过让我跟他结婚的方式报复我,然后等哪一天我对他日久生情,他再狠狠甩掉我,他昨天竟然能为了跟我结婚准备昧着良心说喜欢我了,那个表情挣扎的,天啊我都看得出来……怎么想都是这个原因,反正他有钱,花时间报复我只会增加他生活的乐趣,没什么成本,我应不应该告诉他,我好不容易找到了个工作,现在只是在苟延残喘,我过得并没有看上去的那么好呜呜。
乔环月回复得很快:你当年不该转行的,编剧多适合你啊,编得有鼻子有眼的。
庄榆久违地看到“编剧”两个字,心头颤了一下。
当年她毕业刚回国,机缘巧合下在一家编剧工作室做助理编剧,带她的老师是国内的名编,只是短短几个月,庄榆对这一行彻底祛了魅。
编剧的话语权有限不说,谁都能在编剧头上拉屎,没有人脉和资历的编剧更是食物链最底端,关于这一点,她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只是她的大纲还有核心梗直接被自己的师父巧妙“化用”,而她因为名不见经传,连署名的资格都没有。
即便是那个时候,庄榆都没有打算放弃那一行,直到她的师父给了她一沓古装剧剧本,要她一个月内洗稿成现代职场剧,并承诺成功过会、项目启动后给她署名。
庄榆初始还以为老师在开玩笑,直到发现对方是认真的。
庄榆做不了,她愿意学习,但是不能是这种方式,对方却嗤之以鼻:“庄榆,我会给你这样的机会是看你有点灵气,你以为谁都有机会这么快出人头地吗?干这一行,这很正常,这只是取其精华,背景都换了,那就是自己的东西,别人都这么做你不做,你这么清高这辈子就永远出不了头。
最后,庄榆那没用的道德感还是战胜了对名利和创作的渴望,递上了辞呈改了行。
想想真是倒霉,到哪一行都能遇到没有底线的人,顾俭知道她过得那么惨还忍心这样玩弄她吗?
迟念又发来了一条信息:你就是不觉得,他是真的喜欢你,是吧。
庄榆:谢谢你们,你喜欢一个人会几年不联系,我今年已经迈向27了,你还记得我为什么想要结婚吗?因为交了太多太多的份子钱。
迟念还没有理解庄榆为什么扯到了年纪,很快,她就听到庄榆发来一条语音:
“他就没有想过,这么些年过去了,我很可能已经结婚了吗?”
手机适时出现提示信息,庄榆还以为是群消息,点进去一看,是有人添加她为好友,还是那个枫州酒店礼宾部的Lily。
明明之前已经拒绝表示不需要了,怎么还在添加呢。
再一看添加内容,庄榆眼前一黑:新郎我们已经加上啦,加了新娘,我们就可以拉群讨论啦。
庄榆想到新郎是谁,心头涌起一阵火,低头开始打字:
【对不起,耽误你们的工作了,但是新郎没说我们离婚了吗?对不起,已经离了,不会跟他结的。他有病,要结让他一个人结吧。】
发完以后还不够,她要找顾俭问清楚,那天晚上明明是醉后的行为,他难道不清楚?
可惜好友删除了,不能直接截图质问,庄榆找到高中同学群,很快找到了那个土掉牙的落叶头像。
庄榆几乎是带着怒火点进头像,原以为要添加好友才能骂他几句,只是下一秒看着这个页面,庄榆才意识到一件事:这个人,竟然本来就是她的好友,什么时候的事?
而两人的对话框上还存留着庄榆毫无印象的对话。
发生在参加方婧婚礼的那天晚上,2024年的第一天的最后一个小时。
【作者有话说】
放心,很快就会彻底吵一架的。也有人会发一、二、三……疯的。
球球营养液。
说是对话,其实是顾俭单方面的消息。
【对不起,趁你喝醉,让你把我加回来了,不然就当作是给我的元旦礼物吧。】
庄榆要气笑了,给你礼物?趁她喝醉把自己加回来,凭什么不是你给我礼物?
【觉得生气的话,那就来找我发火吧,我等你。】
……怎么会有这种人?
【如果你也有想要的礼物,我会一直等你,什么都可以。】
想要你离我远一点,不要来打扰我平静的生活,可不可以?
庄榆黑着脸,想要把这个人删掉,本来就是趁火打劫偷偷加的,她甚至毫无记忆,删掉也是人之常情,但是……以他现在这种刀枪不入的行事作风,不会在公司偶遇的时候,当面让她加回来吧?会吗?他现在真的变成疯子了吗?
脑内互搏了一阵,庄榆决定,算了,好友圈里躺着多少有联系方式,但是一辈子也不会联系的人,多一个顾俭好像也不算多。
她退出这个对话框,才想到一件事,那天从顾俭家离开后,她点开过微信,但是绝对没有看到他的头像,所以是他当时发完,就选择了“不显示聊天”……
怎么会有这么无聊的人,是指望她什么时候发现他的对话,好给她当头一棒吗?
原本想要警告他,不准再和枫州酒店的礼宾对接婚礼酒席的事,也不准再因为这件事来打扰她,但是她怀疑以顾俭现在超强的心理素质,她的警告对他来说是不是乐子?他怎么会变成今天这样?
刚打算在群里吐槽顾俭的这些恶行,庄榆字还没打
完,就看到乔环月发了一条:
一直都在聊他到底为什么和你求婚这件事,那我问你,假如他真的因为喜欢你才想要和你求婚,你什么感觉?
庄榆瞬间有点被问懵,没到彗星砸地球的程度,但是也相当混乱。
庄榆:我……想不出来,也不可能。
乔环月:那,讨不讨厌吗?
庄榆想起昨晚顾俭问,会不会觉得恶心。她当时只知道两个人在争执,互相用尖锐的字眼激怒对方才是目的。按理说该觉得发毛,毕竟他们那些年只是朋友关系,但是由于绝交太久,她已经鲜少回忆。
那时候……庄榆从来没和任何人说过,甚至是她后来反刍青春,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当年她在顾俭身上寻找的,或者说得到的,竟是一种近乎理想化的“父爱”替代……
说出来很荒唐,但是那时候,顾俭是给她最多安全感的异性,她没觉得顾俭是哥哥,因为人很难想象自己没有的东西,但是庄榆有过爸爸,只是他们相处有限,鲜少交流,也不算亲密。那时的庄榆还不懂大多数的父爱都如山一般,只会给你带来沉默,总以为自己的爸爸是异类,而顾俭对她的照顾,对她的好,补足了那个空缺。如果用今天的词来形容,他有点像男妈妈。
这些年,她鲜少主动和别人聊起他,哪怕是跟最好的朋友。
庄榆没想到自己还能说出那么肉麻的话:
“其实当年我刚到国外很不适应,一开始全靠和你们联系撑着。他也很忙,又隔着时差,我说忙可以不用经常联系的,他说不可以,和庄榆要联系,因为庄榆是很重要的人。他还说以后每天定闹钟叫我起床,虽然我没同意……然后他跟我说永远不要联系了的时候,我觉得天塌了。后来我时不时想起那通电话,总让我对自己充满怀疑,我会想,是不是因为一直以来,他对我好我就接受了,这样很轻浮,他终于接受不了了,也可能因为我缺爱所以别人一对我好,我就会黏上去,总之很不想面对,觉得自己在友情里是很失败的人,我好像处理不好任何亲密关系。”
这是乔环月第一次看到庄榆说这些。
“?说什么呢?他发神经,关你什么事?你很好!”
“因为我会想,顾俭原来对我那么好,后来突然这样,是不是因为发现了我的真面目,发现我并不是他想象中的那样,所以讨厌我,我也会觉得,就算一个人最初跟我再好也没用,总有一天,还是会离开我。”
这些年互联网开始流行一些词汇,ptsd,中文解释是创伤应激。庄榆是在和顾俭重逢后,才愿意正视自己真的因为他,有了对友情,特别是和异性友情的回避心理。
她没有说,她畏惧顾俭还有一个理由,那就是他总是能轻易地在她身边找到一丝存在感。对别人好,对顾俭来说,好像是没有成本的一件事,可能他实在拥有的太多,交付出去一些,对他来说很轻易。
有那么几年,她常常沉浸在过去,和朋友唱K,唱到什么和友情破裂的歌都会想到顾俭,甚至听到《小幸运》都会想到他。她知道是因为没有比那段时间更美好的时光,之后也没有遇到比他对她更好的人。
她任自己魔怔了好长一段时间,偶尔追忆时常诅咒,终于下定决心将顾俭这个人连同他对她的好,还有最后那一次对她的坏尽数尘封。
现在就算他再次出现,也不会再改变什么,这就是他们的结局。
庄榆有信心不会对顾俭的提议动摇,她不会再将自己放置进水深火热的状况里,但是她也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成年人,是个人就会为他接二连三匪夷所思的行为而分神。
特别是,有一件相当棘手的事。
该死的顾俭是她公司的甲方。
那句话怎么说的?苦难总是会流向能吃苦的人?老天好像真的恶毒到觉得过去他给她带来的阴影不够多,仍想来添砖加瓦一番。
好在庄榆记得顾俭之前在方婧婚礼说过,后续业务交给专业的人,他不用监工也就不会经常出现。
一开始庄榆还有隐隐的担心,但接下来的两天,她并没有在公司撞见过顾俭。
也是,就算他来了,也会直奔四楼制片工作室,跟她的岗位没什么关系。
庄榆松下一口气,她以为她的工作生涯会一直这样无波无澜下去,只是生活没那么简单,一颗石子很快被掷入看似平静的湖面。
早上十点半,庄榆正在工位上给下午要发布的新剧PV视频写文案,为了编写文案,她昨晚通宵看完了原著,只囫囵睡了四个小时。
文案搞定后,她发给蕊姐审核,刚打了个松弛的哈欠,准备起身去茶水间倒杯咖啡,结果下一瞬间,就像闹地震似的。
楼上在震。
四层传来了一阵突兀的尖叫声,吓得庄榆连咖啡也不需要,瞬间清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