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她沉默着不说话,霍去病以为自己说中了,便急着说服:“你别担心,我会去同陛下说清楚,只要陛下答应,便不会有事的!实在不行,待一切安定下来,我们就辞官,隐世安——”
“霍公子!”沈乐妮实在不忍听下去,只好出声打断了他的话。
霍去病剩下的话骤然消散在口腔里,屋里的安静宛如实质,令人呼吸不畅。
沈乐妮抬起眼,与他的目光交织,回答坚定而无情:“霍公子,无论我回不回去,我都不能与你成亲。”
“……能告诉我原因吗?”霍去病苦涩一笑。
沈乐妮不敢看他,视线移向一边,“若我能回去,我早晚便会消失于这个世间。我同你成亲,就是在辜负你的情宜,就是在耽误你的人生,扰乱你原本的轨迹。自我们相识,你待我很好,处处帮我。我很感激,所以我不能明知结果,还这么对你。”
似是接下来说的话分量太重,她又不得不看向他,“若我不能回去,即便这一生都留在这里,可我身为国师,触碰到诸多权贵世家利益,已是腹背受敌,太多人恨不得让我消失于世。而你卫家,已然是大汉第一高门显贵,如立云端。再往上,便危矣。”
“就算我不想做国师,你也不想做冠军侯,可你觉得陛下会同意吗?退一万步来讲,就算陛下同意,但我也只能活在陛下的视线里。我始终知晓太多,对于原本的轨迹来说,是个无法估测难以掌握的变量。陛下圣明。可以后呢?人心易变,世事变幻,以后的事以后的人,谁又能说得清、猜得准?”
“去病,我生活难安且罢,但我不能让你也因我,影响你、影响卫家的安危。我们之间,最多只能是朋友。”
“抱歉。”
她不能告诉他为什么她留下也不能与他成亲的真正原因,因为若她留下,只能说明她没有完成任务,那就意味着,她没有改变霍去病的命运。
霍去病英年早逝,那她就算想不顾一切嫁给他,这个世间,也没有他这个人的存在了。
她与他,注定是时空过客。
听完她的回答,霍去病长久哑然。
其实,他也明白陛下根本不可能同意他们两人辞官,至少中晚年以前是不可能的。可若身在此位,他也知道,两人若是成亲,便会给两人和卫家带来无尽的麻烦,甚至最终走向可怕的结局。
明知而为,是不负责任。
可他真要为了一己之私,让沈乐妮一个女儿家孤身等他一二十载甚至更久?沈乐妮嫁给他是令诸多人忌惮,但沈乐妮若是嫁给普通人,大概陛下是会同意的。
天际线快要吞没夕阳。
屋内视线朦胧。
霍去病喉咙干涩,声音嘶哑:“你……你别害怕,我会求陛下成全,求陛下开恩,亦会尽力护你此生安然。”
沈乐妮摇头:“很难。而且,我能不能留下,尚且未知。”
若是以前,霍去病定然不会多问,但现在,他迫切想要个回答。他尤为不解:“连你也不能确定你自己的去留?这究竟是为何?”
一阵沉默。
霍去病看出了她有不能说的苦衷,嘴里酸涩一片。
见他黯然神伤,沈乐妮的心也像针扎,密密麻麻的痛,要不了人命,却像是溺了水,无法呼吸,难受至极。
“我……我该走了。”
她匆忙说完,逃也似的,转身离去。
门开了又因惯性自然合过来,黯淡的光线从缝隙里钻进屋里,打在了霍去病落寞的侧影上。
霍去病紧闭上眼,脸色惨白,心痛如绞。
沈乐妮回到家以后就把自己关进了寝屋里。
月挂枝头,屋内银华如鲛纱。
沈乐妮坐在窗扇下的矮榻上,抱着自己的双膝,仰头安静望着窗纸上暗影浮动,半晌于脑海中闷闷道:“系统,若是我完成任务,也不会有机会留下吗?”
系统的回答机械而无情:“不会有机会留下,你本就不属于这个时空,望宿主勿要多想。”
“若完成任务,那我还能待多久?”
“系统目前无法给出准确回答,但一定不会太久。”
沈乐妮不说话了。
脑子里静了几秒,系统的声音又响起:“宿主完成任务以后,系统会将宿主送回原来的时空,同时系统还会收回所有不属于这个时空的东西。”
沈乐妮:“……”
这臭系统
,她也没问啊,这么不问自答,是生怕她搞事情啊?
“那我若是没有完成任务,被留下了,死后会回到现代吗?”
“系统不知。”顿了顿,系统不知是不是哪个螺丝松了,补充一句:“这是地府管辖之事,宿主死后,可找地府相关负责人询问。”
“……”
沈乐妮被逗笑了。她调侃道:“系统,想不到你也挺幽默的啊。”
系统却直言道:“系统感受到了宿主很难过,系统是在开玩笑,想让宿主心情好一些。”
沈乐妮的笑滞在了脸上。
她沉默下来,望着窗扇的眼睛慢慢描摹着映在上面的枝条细影。
“那,我若是留下,你还会跟着我吗?”沈乐妮又问。
系统又一板一眼回道:“任务失败,系统会自动与宿主解绑。”
“那些东西也会同你一起消失?”
“是。”
“……好吧。系统,那你就忍心独留我一人在此?”
“……抱歉。”
沈乐妮又陷入良久沉默。
她从空间里取出一瓶白酒,打开以后,就那般握着瓶身,凝望着月光与暗影,一口接一口,和着忧伤咽下了肚。
月照万里,两人饮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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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他终于问出口了!他真的,我哭死。但是……心疼他两秒,也心疼乐妮两秒。
这算不算刀?不过大家放心哈,结局he的
十一月底,天气骤然冷了下来,寒风日日侵袭长安城。
虽然刘彻尚未于朝堂上正式下旨对河西起兵,但近几个月以来对中央军和地方军的调动和紧急训练,以及考工令和尚方令的兵器赶工,已然令许多人嗅到了一丝硝烟的气息。
自霍去病冠礼后,沈乐妮除了正事以外,其它时间都尽量避免同霍去病见面。即便见了面,也在逃避和他说话。准确来说,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霍去病亦是如此。
捅破了那层窗户纸,两人之间,终究不能似从前那般,没心没肺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地相处。
幸而霍去病如今比往常更为忙碌,除了上朝时会碰一面,平日里偶尔才能得见他一回,就连教习何平安武功和教她刀法也腾不出什么时间,只能让他的得力护卫代劳。
而沈乐妮也忙于女医堂和研究院之事。
增加工钱的消息放出去的一个月之时,眼见始终招不到人,沈乐妮就打算将招募范围扩大到周遭郡县,然后消息扩散出去还没有两天,就有一城中老大夫主动上门应募。
沈乐妮了解了一下这位老大夫的基本信息。他叫元清,如今快五十岁,乃是长安本地人,家里开了一家不大不小的医馆。
元清祖上三代都是大夫,他的祖父年纪轻轻但于医术方面极有天赋,当年汉朝初建,差一点就能选拔为太医令学徒。
虽然元清祖父没有进太医令,却依旧潜心学医,后来自己开了家医馆,高明的医术使得元清祖父的医馆逐渐在长安有了名声。但随着作为京都的长安愈发繁华,长安城内医馆和医术高明之人也如雨后春笋,不断冒出。
渐渐的,他家医馆逐渐没落,直到他这辈,算是泯然于民间。
元清自小就跟着父亲学医,也很是努力,常常废寝忘食,虽然天赋平平,但好歹有着祖辈传承和经验,尚且还能运转医馆。
一直到他年老,逐渐力不从心,自己的儿子更是笨拙,学了许多年还是医术平庸。他有心收徒,可他这年纪,等到教出学徒,他家医馆早就关门了。
到了这两年,医馆收入开始有些入不敷出,眼看着祖父的医馆就要开不下去,元清只好想办法补救。
早在几个月前,元清是听闻了女医堂在招募大夫,但他想到那里面的一群妇人,便直接略过了。可屋漏更逢连夜雨,两个月前,他家医馆斜对面竟然也开了家医馆,里面的大夫医术比较好,所以就更没什么人往他们这里来。
勉力维持了许多年的医馆,终于被迫关门。没了养家糊口的医馆,元清焦虑得整夜整夜的睡不着。
最近又听说了女医堂招大夫,而且这次工钱每个月竟开到了十五两一个月。元清很心动,百般挣扎纠结下,终究是妥协于生活。
他放下偏见,来到了女医堂。
沈乐妮听他说完以后,便是两眼放光。元清识字,有着几十年的行医看病经验,祖上还有传承,没有比他更适合的人了。于是沈乐妮没有犹豫便招了他。
当日,沈乐妮就和元清签了古代版劳动合同。带着他了解了女医堂后,沈乐妮便和他商讨起了课程安排和内容。
由于元清家离女医堂不远,加上元清自己不愿住在堂内,所以他每日教完课后就离开了女医堂。
有了元清,女医们和幼童们总算是可以开始上课,女医堂目前最重要的事得到解决,沈乐妮也松了口气。
而另一边的研究院,被称为‘研究员’的各界匠人们经过几个月的磨合与调整,如今已经完全适应了研究院的生活,纷纷投入到潜心的钻研学习中。
沈乐妮的火药院中,自从上次成功炸炉以后,几个方士便开始按照沈乐妮的要求进行试验,如今已经掌握了炸炉的各种成分的所需用量,开始钻研起其它方向。
至于造纸院的白恣,却迟迟没有什么进展,他愧于白吃白喝白住着,还拿着钱,前些日子竟将自己关起来,不吃不喝没日没夜地钻研,然后在一次吹了夜风后,就病了。
沈乐妮听说以后,便命令他好好休息几日,又怕他再钻牛角尖,想了想,隔日送了他几张从空间里取出的白纸,以给他一些灵感和思路。
白恣拿到以后,果然两只眼睛当场就发亮了。病好以后,再次投入钻研,却再没有之前的心急。
忙完女医堂和研究院的事以后,沈乐妮就没有别的事可做。下一次任务系统还没有下发,而自从刘据正式册立为太子后,他便开始居于太子宫,在朝会上也依旧选定了石庆为太子太傅。
教导太子之责太过重大,沈乐妮怕引起麻烦,因而她后来就向刘彻说明不再给刘据授课,刘彻亦同意了她的请求。
沈乐妮终于有了些空闲时间,便整日窝在府中练武场练习刀法,偶尔出门视察一下女客来和女医堂等管理之所。
两日后,沈乐妮依召入宫。
温室殿内,沈乐妮进来时,刘彻正在用她之前献给他的签字笔在白纸上书写着,听见拜礼声,刘彻嗯了一声,并未急着开口说话。
沈乐妮便静静候立着,片刻后,刘彻放下了笔,一手捏着白纸的右下角将其从案上举起,抬起另一只手摸了摸上面的小字,砸吧一下嘴道:“这笔书写还算顺滑,墨水干得快,还不用蘸墨。是比大汉的笔好用得多,就是握笔还不太习惯。”
“陛下多用几回便能习惯了。”沈乐妮笑着接话道。
刘彻又将注意力从笔上转移到了这张纸上,他手指揉捏着纸张的边缘,感受着指腹中舒滑的手感,神色受用:“这叫纸的东西,确实比竹简好用的多。轻便,柔韧。倘若以此为书写之物,朕批奏折也不用批的手腕酸痛了。”
说完,他问沈乐妮道:“你已经把这纸交给造纸院了?”
沈乐妮颔首:“是。”
“钻研的如何了?”
“回陛下,白恣正在不断进行试验,争取尽快为陛下、为大汉造出此等纸张。”
刘彻嗯了声,举着手中纸张道:“你告诉他,若有什么需求,让他尽管开口。倘若他真能造出与之一模一样的纸,朕定有大赏。”
沈乐妮拱手:“是。”
刘彻把纸放回案上,又道:“只是如今造纸院只有他一人,怕是有些少了吧?”
“臣此前也想招一些人来给白恣帮忙,但白恣不想有人打扰他,说若是有旁人在,或许会扰乱他的思维。”
刘彻罢了下手,“如此也罢。”想了下,他又道:“但只他一人终究太慢,朕会下旨,于大汉境内寻找有此等技艺之人进研究院,与白恣共同研讨,尽快研制出纸的做法。”
之前沈乐妮将纸献给他的时候,他就听她说了纸对于大汉的好处,利是远远大于弊的。因而,他也希望大汉能够尽快造出纸,将笨重的竹简案牍全部换下。
沈乐妮应下。
刘彻放松身体,轻轻靠在椅背上,和她闲聊起来:“你那费心费力建起的研究院,还真是有几分用处。里面收的好一些人才,在此次治理河域水灾和修筑河堤中帮上了大忙。”
闻言沈乐妮颇为谄媚地笑了一笑:“臣献给陛下的,自然都是对大汉有用的。”
刘彻笑骂:“给你一根杆子,你还就顺着往上爬了。”
沈乐妮嘿笑着。
刘彻收起了笑容,面色有些沉重:“不想今年河域水灾竟严重至此,百姓死亡失踪不计其数。但幸好的是,并未引起疫病,否则啊……”
他轻叹口气,抬手按了按眉心。
“可有查出异常之处?”沈乐妮询问道。
刘彻摇头,道:“堤坝冲毁严重,已然无从查起。”
沈乐妮便不再
说话,双手自然垂着抱在腹前。
刘彻忽然转移了话题:“再过几日,朕便会在朝堂上正式下旨,明年春起兵河西。”
沈乐妮本分地静静听着。
“此次河西一战……”刘彻说了几个字,却又说不下去了。
他有心想问问此次战役的结果如何,有没有打下河西之地,拿下几座城池,大汉损失严重与否,匈奴又歼灭多少。
可话到嘴边,他突然又怕泄漏天机会影响到原本战果。他斟酌几许,旁敲侧击地问道:“此次起兵夺取河西,国师认为该派出谁去合适?”
“这……陛下,臣不懂行军打仗,臣不敢妄言。”沈乐妮望了眼刘彻,觉出了他此言的真正意思,于是便牵唇道:“不过臣相信陛下早已有人选。陛下英明,所选之人,定能如陛下所愿。”
事情尚未发生,她也不敢毫无顾忌地宣之于口,只能隐晦地告诉刘彻此次战果。
刘彻神情一松,面色愉悦起来。
沈乐妮想着此次刘彻召她入宫应当是向她确认他心中人选,因此见刘彻半晌不再开口,她便拱手道:“若陛下无事,臣便告退了。”
“不急。”刘彻开口留她。
“陛下还有何事?”
刘彻看着她,忽而轻声咳了一咳,冷不防开口道:“你和去病,是发生了何事?”
沈乐妮神情微微僵了一瞬,又掩饰过去,不明道:“陛下何出此言?”
“没什么,就是觉得你们两个这些日子,似乎在相互避着。”刘彻说着,眼神不动声色地在沈乐妮脸上梭巡着,试图在认证什么。
但沈乐妮的表情却无破绽,唇角带着浅浅弧度:“陛下多虑,臣与冠军侯并未发生嫌隙。”
刘彻看了她一会儿,觉得有些索然,便挥了手,“行了,你退下吧。”
沈乐妮依言行礼告退。
第184章 朕在你眼中是昏君?
当日下午,刘彻又将霍去病召进了宫,刘彻挥退殿内所有人,君臣二人就着战事商讨了一番,又对霍去病所建骑兵进行了训练上的一些讨论和改进。
待到暮色四合,两人才商议完毕。
刘彻从龙椅上站起,理了理袖袍,又从御案后绕过,步下台阶,缓缓踱步到了留着一条缝隙的窗扇前。
透过缝隙,见天色不早,刘彻侧身看着霍去病道:“去病啊,一会儿留下来陪朕用完晚膳,你再离宫。”
霍去病应下。
然后,刘彻一时就没再说话,只是长久地注视打量着霍去病,一副意味深长又带着几丝兴趣的神情。
霍去病被刘彻看得心底毛毛的,又不知陛下是在看些什么,只能主动询问:“陛下……可是还有事要与臣说?”
见他开口,刘彻垂了一下眼皮,收起莫名的神情,复而又抬眼看向他,笑得慈和:“去病,你如今也已及冠,二十岁不小了,是时候成亲生子了。”
霍去病心里咯噔一下。陛下……莫不是想给他赐婚?
刘彻似是看出了他的想法,却只是转回了身,看着缝隙外暗沉的天际,语调低沉:“这是你的私事,朕本不想过问,只是这马上又要与匈奴开战,不知何时战事才能结束。你尚且年少,朕将重任系于你一身,已是令你劳累。若是再因此而耽误你的终身大事,朕于心有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