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平安没听清,疑惑道:“姐姐,你在说什么?为什么要叹气?”
“没。”沈乐妮拿过沾了水的帕子,提起小茶壶给二人倒了杯现煮的清茶。
茶香清新绵长,品一口便如临春日。
忽然一阵冷风吹上长廊,刺骨的冰凉激的沈乐妮忍不住拢了拢厚厚的衣领。
“今年冬天比去年要冷一些啊。”沈乐妮轻叹。
何平安点头:“确实要冷一些。”
近来没什么事,沈乐妮想了想自己还算丰厚的余钱,忽然对何平安浅浅一笑:“平安,姐姐带你去做好事如何?”
何平安眨眼,点头应下。
第186章 你会突然离开吗
说做就做,沈乐妮带着何平安乘上马车,将长安的平民住宅区都转了一转。
雪纷纷扬扬地落着,地面上、屋顶上已经积了厚厚一层。街道巷子里,百姓人影稀疏。
刚开始何平安还不明白此行何意,但逛了许久,他见这些普通老百姓所居住的地方,还有许多人外出穿着薄衣,墙角下蜷缩着三两乞儿身影。
分明是天子脚下,可却依然有着穿不暖和无家可归的老百姓。
何平安虽然已经跟着沈乐妮来到长安快三年了,但还是第一次发现这长安繁华下的另一处光景。
连长安也并不是人人都能吃饱穿暖有个住所,那别的地方,更是不敢想象。
他本就从边境而来,经常能看见被饿死冻死的百姓。
见平安注意到了,沈乐妮便开口问他:“平安,你都瞧见了吗?”
何平安放下窗帘,看向沈乐妮,看见她眼里闪着的眸光,便明白了对方想要做什么。他点了点头:“姐姐,我看见了。”
马车往国师府返回,车内沈乐妮谆谆教导着何平安:“如今大汉已算强盛,可依然有许多老百姓仍旧在为果腹而发愁。无论居于何样的高位,亦不要被权势富贵遮挡了眼睛。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百姓是陛下的子民,身为臣子,当为君王分忧。”
她目光温和注视着何平安,真切道:“平安,无论你以后走到什么位置,姐姐希望你,不要忘记今日所见,永远心存良知。若有能力,善待一二那些穷苦百姓。”
何平安安静听着,末了他对沈乐妮用力一点头,眼神认真道:“平安定将姐姐此言记于心中,姐姐放心。”
沈乐妮朝他浅浅笑了笑以示鼓励。
她早已了解这个孩子的心性,她相信他不会让她失望。
“姐姐,你为何突然说起这个?”何平安忽然开口问道。他凝望着沈乐妮的眼睛有些不安和担忧,“是……是出了什么事吗?”
虽然他才十五岁,可他不傻,和姐姐相处了三年,他看得出,姐姐似乎不是个普通人。
当年她也是凭空出现在他家院子里的,当时吓了他和母亲好大一跳,后来一起生活发现姐姐并没有什么妖邪怪异之处,这才慢慢把心放回了肚子里。
可后来来到长安,开始军训,他才发现姐姐似乎真的有什么不同之处。姐姐献出了那么多好东西,渐渐地,他心里有种奇怪的感觉,好像那些东西……不属于这个世间。
那姐姐呢?
他不敢猜测,他也不敢问。他只是时常惶恐,害怕姐姐哪一日不声不响就离开他,留他一人在这诺大的长安城。
今日姐姐这番话很突然很奇怪,像是在嘱托一样,令他不得不多想。
何平安眼里的不安之色并未掩藏,沈乐妮自然是看出来了。她朝他安慰一笑,解释道:“没什么,只是大汉马上又要和匈奴开战,以后也不知什么时候会打,姐姐一时想得远了些罢了。”
其实她是想到距离决定她去留的关键节点只剩下四年多了而已,若是能留下,她还能慢慢教导平安看着平安长大,若是被送回去,她现在
还剩一些时间教导一下他。
想通了这几句话藏着的意思,何平安睁大眼睛,“姐姐,你也要去战场?”
沈乐妮颔首。
“可姐姐并未从军,也不是将领,如何能去战场?”
“可女医堂是我建立的呀。”沈乐妮道:“女医们第一次随军,战场又刀剑无眼,我不将她们完完整整一个不少地带回来,我心难安。”
何况霍去病的死因极大可能就是因为常年征战亏空了身体,她可不得跟着去看着点。
何平安抿嘴,“可是……”
沈乐妮知道他是担心她的安全,便对他安慰一笑:“别担心,我又不是冲在前面,只是跟在后面,帮忙救治伤兵罢了。”
何平安改变不了沈乐妮的决定,只能道:“那姐姐一定要平安回来,平安在家里等你。”
“好。”沈乐妮笑眯眯应下。
何平安看着她的笑容,按捺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问道:“姐姐……你会突然离开吗?”
沈乐妮愣了一下。与何平安静静相互对视,沈乐妮从他的眼睛里,倏然察觉出了什么。
其实也没什么,她和平安一起生活了快三年,只要不是傻的,都能发觉出她有些不同之处。
忽然眼眶涩涩的,沈乐妮无声深吸一口气,目光温柔声音郑重地同他保证:“你且放心,若是有一日,姐姐……不得已要离开,姐姐一定会提前告诉你,不会不告而别的。”
人心都是肉长的,这个世间每一个相识相知的人,都不再是书籍上那冰冷的只言片语,而是情感丰沛的活生生的人。
她与平安相依几年,她早已将他当成了自己的亲弟弟。
生离死别,从来都是最难学会、最难自我消解的一个课题。
沈乐妮这几句话,虽然别的什么也没说,但何平安就是听出了弦外之音。
原来真如他所想,姐姐她怎样来的大汉,便会有可能怎样回去。
“我知道了,姐姐……”
何平安垂着眼眸,掩盖住眼里的难过。
回到府里后,沈乐妮便取出了部分银钱,交给了亲信,让他们再查查城内穷困人家几何,置办一些厚实布匹一家给两匹,然后再去买几车米粮,在几处百姓住宅区搭几处暖棚子,煮粥济民。
沈乐妮把此事交给了何平安去负责,她则去办起了另一件事。
早在第六次军训的东西下来以后,她发现系统还是没有给她能麻醉的药物,所以她就只能自己开始想办法。
麻沸散是东汉末年发现和应用的,但并不代表制作麻沸散的草药是东汉才有的。
经过询问,她知道了这时已经发现了不少中草药含有麻醉神经的作用,比如乌头、附子、菖蒲、洋金花等,这些也是军队出征必带上的东西。
而且这时候已经有了一种有着麻沸散功能的东西,叫做‘药酒’,这东西早在春秋战国时期就已经被应用。
但她不清楚这个药酒是怎么做的,问过元清,他虽然知道有这个东西,却同样不知道成分是什么。
所以沈乐妮那时直接入宫,求得刘彻同意后,去了一趟太医令。毕竟这里面虽然不能说整个大汉医术最高的一定在这里,但这里一定是普天之下医术高明者最多的聚集地。如果他们都不清楚的话,那这药酒配方就难找了。
她将当值的太医全部叫到一处,询问了一下药酒的配方。令她惊喜的是,太医们果真知道这东西,且太医令的书阁里还真有这药酒的配方。
当即沈乐妮就去找了刘彻,请他下旨全国采买相关草药和所需之物,刘彻知道这东西的用处后,便也同意了沈乐妮的请求,下了旨意。
在上个月之时,几十辆车拉回了长安,刘彻又将其交给了太医令,令他们抓紧时间熬煮药酒,只待介时军队出征后能带走现成的。
不光如此,还采买了好几车乌头、附子等草药。沈乐妮算了算,应该是够这次战事所用。
她去了趟太医令,太医令上下一起干活,熬了半个多月,总算是把药材熬去了一半,只待装车,剩下的一半则是拉去战场备用。
麻药一事告一段落,沈乐妮便把心思放在了女医堂。战事在即,女医们也在抓紧时间练手。
去年招的人已经勉强可以自主完成缝合术,到如今,合格的女医已经有十五人,加上她,便是十六人。
沈乐妮不光教了她们缝合术,还教了人体的重要动脉,以及止血和包扎方法,只是这两年没遇到过被砍断手脚以及大动脉出血的伤患,只能祈祷到时候女医们能够沉着应对。
想到战场血腥,沈乐妮觉得有必要给女医们再在出征前打一剂预防针。
沈乐妮把所有女医召集到教室,给她们细细描述了许多可能亲眼见到以及亲手处理的血腥残忍的场面,听得一众女医面色发白,有些甚至一度想吐,但经过这么久的训练,好歹听完后还能保持冷静,不至于吓得惊叫大喊。
女医们也知道自己即将去到战场,因而对战场画面,多少还是有几分准备。
紧急培训完女医的第二日,长安又下起了大雪。
暗沉沉的云堆积在长安高空,大雪纷飞不停,一个夜晚便覆了一层厚雪,给巍峨繁华的长安城添了两分静谧肃穆。
第二日醒来,雪势减小。
沈乐妮披着厚实的狐氅立在屋檐下,双手拢在大氅中,仰头静赏雪景。
米粒般大小的雪片轻柔洒落,触碰到地面,又成了厚雪的一部分。
没一会儿,何平安来到她院子里。看见他的人影,沈乐妮收回放空的思绪,对他柔和一笑:“回来了?”
“嗯。”何平安走到她身边。
“今日可有什么事发生?”沈乐妮照例询问道。
她把外出施粥和的事交给何平安已经有七日,这几日施粥之时何平安不仅每日都会亲自去施粥,还将几处粥棚管理的很是妥当,一切都有条不紊。虽然他年纪小,但做事已然很是沉稳和周到。
何平安摇头:“有护卫在,没人敢闹事。”
沈乐妮点头,又道:“布匹也采买好了,到时候还是你去负责分发吧。”
何平安乖巧应下。
沈乐妮鼓励他道:“这几日我也都看在眼里,你把事情做的很不错。以后我会慢慢安排一些事情给你,希望你每次都能像如今这般,不求完美,但求无错。”
平安如今还差半年便是十六岁,也该让他帮着她处理一些事情锻炼一下。等以后她不在长安时,他也有能力管理好国师府,以及帮她看管一下女医堂和女客来。
“是,平安记下了。”
等何平安刚离开一会儿,便有下人来报说冠军侯来寻她了。
沈乐妮将人请去了书房。
两人甫一见面,还有些不太自在,相顾无言。
这段日子,两人甚少单独相处,独处时都心照不宣地没有提那件事,好似要当这件事没有发生过一样,但还是有什么地方不同于从前。
沈乐妮望着霍去病,只觉得他瘦了一些,脸部轮廓更为清晰,但浑身气势却也更浓重了几分。
那是在军营里练造而成的。
最后还是沈乐妮先开口,打破了略有些尴尬的气氛:“今日没去军营?”
霍去病有些回避她的视线,“今日在忙其它的事。”
“忙完了?”
“嗯……”
“骑兵训练得如何?”
“尚、尚可。”
沈乐妮看着跟个木头一样只知道回答问题的他,眨了眨眼道:“你来寻我,可是有事?”
霍去病轻咳了一声,终于道:“是有事。”他望着她,有些紧张地开口:“昨日下了一场大雪,如今处处银装素裹。你可还记得,从前我与你说的,冬日带你去一处好地方看长安雪景?”
话音落下,沈乐妮便想起了,他从前确实说过这事。
那是来到长安的第一年,后来忙得两人都忘了,若他不提,她怕是再也想不起来。
见霍去病望着她的目光期待中又带着一丝忐忑,沈乐妮倏而放下了那些不自在的情绪,挑起唇道:“当然记得。莫非你今日是来邀我一起去看雪景的?”
这个热切的少年,就算她和他没可能,那他们做朋友,还是可以的。所以,与其别扭,不如好好珍惜当下时光。
“你答应了?”霍去病目光微亮。
沈乐妮欣然点头:“左右今日我也无事,何况我也想看看长安被雪覆盖是个什么模样。”
霍去病终于扬眉一笑,对她朝着院外撇了撇头,“那走吧!”
两人骑马出了长安,虽然雪下得不大,但路面有积雪,因此两人便骑得不是很快。
霍去病走在前头,他带着沈乐妮出了城后,择了条路便奔驰而去,宽阔的路面逐渐变得狭小,山林近在眼前。他带着人上了一条山路,这是一座矮山,山势不陡,即便有雪上山也不难。
两人顺利来到了地形平缓的山顶,山顶上面有一座道观,被密林遮掩其中,只露出肃穆幽静的檐角。
观前有一处开阔的地方,挨着山崖边建了一座凉亭,亭里有一石桌,四只石凳。
沈乐妮下了马,将马拴在一边后,看了看不远处已然有些岁月痕迹的道观,然后缓步进入到了凉亭中。
山顶之上,更为冻骨。
沈乐妮不由拢紧了大氅,望向亭外风光。
此山无疑是一处位置极好的山,离长安城不远,中间没有别的山峰阻挡,视野开阔。而立于山顶俯瞰,更是能将山下山外风光一览无余。
如今天地间皆是白茫茫一片,厚雪盖顶的长安城就在几里外,这个位置正对着的似乎是皇宫,能通过纷飞的雪絮瞧见高耸朱墙,屋顶金瓦被天地刷成了雪白色,富丽隐去,威仪尤显。
宫外建筑高低错落,被雪覆了一层,褪去了浮华高雅,添了一丝苍凉萧条之感。
天地成了一色,苍茫静谧,连耳边轻柔坠落的细雪都是无声的。
“被雪覆盖的长安城,原是这般。”沈乐妮忽然呢喃道。
霍去病也俯瞰着山外,轻声问道:“如何,是不是很美?”
沈乐妮颔首:“确实很美。”
静了一会儿,霍去病忽然开口:“这次出征,我会活着回来吧?”
沈乐妮看向他,玩笑道:“陛下还没有旨意,你如何肯定这次会让你带兵出征?”
霍去病有些无语,“难不成陛下让我训了许久的骑兵是训着玩儿的?战事之前,将领自然要与将士进行磨合。何况,我是陛下亲封的冠军侯,我若不出征,还能让谁去?”
“好啊,你竟把你舅舅那位大将军忘了?”沈乐妮又促狭道。
“舅舅已经征战多年,也该让他歇一歇了,不然身体垮了可怎么好。更何况,我虽年轻,但打起仗不一定比他差。”霍去病挺直背脊,大言不惭道。
沈乐妮呵笑一声。她可还记得曾有一次他与卫青进行模拟战争,被人家卫大将军拿捏地死死的。
霍去病又道:“就算陛下原本没让我带军,我也会向陛下请旨。毕竟……”说到这里,他朝着沈乐妮一挑唇,平平的语气里含着少年意气:“我早已等不及将匈奴赶得远远的,若能亲手擒住单于伊稚斜就更好了。”
“那便祝你,有朝一日得偿所愿。”沈乐妮弯着唇,由衷道。
“你还没回答我。”
沈乐妮看着白蒙蒙的远处,语气轻快:“放心,你定然会安然无恙、毫发无伤地回来。毕竟就像你说的,你可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功冠全军的冠军侯啊。”
霍去病看她一眼。这话听起来怎么像是有种笑话他的味道,可他没证据。
不过,长江是什么江?
两人安静地看了会儿雪景。
山顶上寒风肆虐,仿佛要把浸冰的冷意吹进骨子里去。
“乐妮。”霍去病的声音乍然在风里响起,似雪一般轻。
他似乎是第一次当面叫她的名字,沈乐妮怔愣了一下,转头看向他。
霍去病也转头,目光宁和地注视着她:“我有个问题,一直想问你。”
沈乐妮望着他那双认真的眼睛,心里忽而有所感应。
“你……是否也心悦于我?”
天地之间,仿佛什么声音都在远去。一片死寂中,他听见了自己有些微颤的声音,也听见了自己咚咚狂跳的心跳。
沈乐妮显然是有了准备,她不曾惊讶,只是默然。
霍去病一双眼眸紧紧地、一眨不眨地盯着她,期待中又有些忐忑。
“……是。”沈乐妮竟直接承认了。
反正她俩就没可能,所以即便告诉了他又能如何,她终究改变不了什么。
仿若天光乍现,霍去病的眼睛一下就明亮起来。
这个字脱口以后,沈乐妮仿佛卸下了什么枷锁,说出口的话再没有了压力。她目光宁静,言语直接却真挚:“你这样好的人,我又不是木头做的,如何会不喜欢你。”
霍去病觉得,再没有什么时刻比这时候更要觉得幸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