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差听闻动静回头一看,皱眉呵斥那正在拾菜的人:“怎么看路的?”
那人忙不迭朝着官差道两句歉,把筐扶起来,迅速地把洒落一地的菜往筐里捡,一面念叨着:“哎哟!我的菜啊!这下卖不了好价钱了!”
被撞的那两人站稳后,面带怒气地同时转身,却没想这时,前面那个被波及的人甩动袖子间,一个小东西忽然从袖子里掉了出来,落到地上,啪嗒一声清响——
那赫然是右谷蠡王部王太子的信物!
那人面色一变,立马就要去捡,却被官差先了一步。
气氛陡然一凝。
官差将之捡起,翻过来一看,立马就认出了那上面写的乃是匈奴文字,猛然往后退开一步,抽出腰刀指着几人大声道:“匈奴!有匈奴混入!”
一瞬间,街上就混乱起来。百姓们惊慌失措,纷纷叫喊着仓皇逃离此地。
在官差喊出的那一刻,除了归生,其余五个人同时掏出了藏在脚底的匕首,然后想趁机混入人群逃窜。
但其中一人在逃跑前,却抓住了也想跑的归生,狠狠往他腹部捅了两刀,然后才溜入了人群里。归生流了很多血,他面色痛苦地捂住腹部,然后倒地不起。
官差没有管被捅的归生,而是转身往官府的方向快速奔去。
等官差和那几人都跑不见后,原本快要不行的归生忽然收起痛苦的表情,像是什么事也没有的样子,从地上站了起来。
他伸手从被刺破的衣裳里掏出一个东西,原来是一个缝制的巴掌大小的牛皮小水袋,也被刺破了,只是从里面流出来的,竟然是血。
归生拿着水袋,然后原路往官府走去。
到时候,他就跟官府解释说,是匈奴挟持他,企图混进大汉。因为他本身就是汉人,很小时候从安顺镇被抓走的,所以才知道原本的边境有这么个地方,而匈奴不清楚,所以就挟持了他来。
等官差问完话,他就算彻底安全了。
九月上旬,凉城内发生了一件轰动城内外的事。
王太子为了让百姓们泄一泄被汉人夺去土地的恨,在凉城内抓了一两百个汉人,任由百姓们处置。
那日,王太子当着无数百姓的面说:“汉人夺了我们很多土地,我作为右谷蠡王部王太子,恨不得吃汉人的肉喝汉人的血!我知道大家也很恨汉人,所以今日给大家一个泄愤的机会。”
说罢,王太子当着众人的面,带头杀了两人,又对凉城百姓说道:“想泄愤的,来杀了他们!”
于是百姓们就冲了上去,在这群汉人奴隶身上肆意发泄愤恨。最后,那近两百个汉人全都惨烈而死。
此事很快就传出了凉城,整个凉城甚至是整个右谷蠡王部的百姓,对这位有着汉人血脉的王太子比此前更加的认同和尊敬。
深夜。萨日躺在床上,在黑夜里睁着一双眼。
他睡不着,一闭上眼都是那些血腥的画面,那些凄厉的惨叫,那些胡人如同恶鬼般狰狞的面孔。
他也成了恶鬼。
萨日攥紧了手指,指节咯咯作响。他恨死了莫勒,恨死了残暴血腥的胡人。
他从床上爬起来,下了床,摸黑从屋子里一处极为隐秘的地方抱出一个锁着的木盒子,又走到书架边,从一张叠着的皮革里摸出一把钥匙,回到床边坐到地上,然后用钥匙打开了木盒子的锁。
萨日把木盒子放在地上,取出里面的一物,细细地摸着它,眼角渐渐浸出了泪。
借着朦胧的月光,勉强看清了那是一个用木头雕出来的小人。而木盒子里,还有五个,有大也有小。
如今,这小小的盒子,已经装不下那么多的木头小人了。
他身上的债,无论杀多少胡人也还不完。
他死后会下地狱的。
长安,未央宫。
前殿内响起黄门的唱喏声,代表早朝结束。不久后,文武百官依次有序地退出了大殿,各自散去。
齐博明假装说着朝事,走到鲁驭身边,和他笑谈着走了一截,看附近没人后,才低声对他道:“大人啊,现在妖女解决了,那卫家呢?卫家人如今越攀越高,就眼睁睁看着他们在大汉只手遮天吗?”
鲁驭没有看他,抱着手臂老神在在地说道:“慌什么?且等着吧。”
闻言,齐博明略显激动地问:“大人……莫不是已经有了对策?”
鲁驭但笑不语,径直向自己的路走去。
宣室殿。
结束早朝后,刘彻单独把霍去病留下,叫到宣室殿来说话。和他说了会儿正事,刘彻才开口随意一问:“听说,你之前带了个弟弟回来?”
“是。他叫霍光。”霍去病回道。
“今年多大了?”
“十二岁。”
刘彻询问:“你想让他也从军?”
霍去病摇头道:“看他自己的选择,臣不会强迫他。”
刘彻叮嘱:“既然把人家大老远带过来,那就好好照顾他。还有国师的弟弟,你也要关照着。”
霍去病一一应下。
刘彻看着御案上一大堆还未处理的奏疏,有些头疼,对霍去病挥了下手,“行了,朕要忙了,你去吧。”
霍去病行了礼,正要转
身,却身形一顿,皱了皱眉。
刘彻看在眼里,不由问:“怎么了?”
霍去病又转过身,拱手回道:“回陛下,可能是才打了一仗,有些劳累。”
“劳累?你等等,朕叫太医来为你看看。”刘彻可舍不得这个大汉的宝贝有任何一点点闪失,立马让人去传太医来。
霍去病来不及拒绝,去传话的宫人就出了殿门,他只能在殿内等着,被赐了座坐到一边。
太医没一会儿就来了,当着刘彻的面替霍去病把脉,过了会儿,太医摸着胡子询问他道:“侯爷是否有时会有心慌心悸之感?”
霍去病也不隐瞒,点了头。
“什么时候开始的?”
“去年,大概冬日开始的。”霍去病边回忆着答道。
太医把完脉,才起身回禀刘彻道:“或许是侯爷多次征战太过劳累,还需要多休息,否则容易积劳成疾,还要少忧思,否则对心极是不利。”
刘彻闻言,立马不容拒绝地对霍去病下令道:“你这段时间就给朕待在府里好好休息,也不许乱想,否则要是你的身体出了什么问题,朕唯你是问!”
霍去病无奈,只能应下:“是。”
右谷蠡王部。
莫勒在书房埋头处理政务,瞥见巴林从外头进来,静静立在一旁。他将手里的事处理完了才抬起头,开口询问巴林让他去调查的事:“都两个月了,还没有单于的下落?”
巴林摇头:“只知道单于和左贤王往北去了,具体在何处探不到任何踪迹。”
莫勒叹气:“这怎么能行?如今大漠一片散沙,胡人恐惧于汉军之威,若是一直没有单于稳定军心和百姓,长此以往怕是不妥。”他顿了顿,似万般无奈地抗下重任:“既然如此,本王便暂时先替单于管好人心。免得单于还未归来,这些散乱的部落自己就先乱了。”
他看着巴林道:“吩咐下去,本王会暂时代替单于庇佑胡人族群,望各部勿要自乱阵脚。有什么事,都可以来寻本王。”
“是。”巴林应下,又有些迟疑:“只是……右贤王那里?”
莫勒哼笑:“到现在,右贤王部都没有动静,他怕是早就不知缩到哪里去了。不用管他。”说完他想了下,又吩咐道:“去准备一下,本王和王太子亲自去巡视一下各部,安抚人心。”
巴林应下,却没立刻就转身出去,立在那里,神情有些欲言又止。
莫勒便又看他一眼,淡然道:“有什么话你就说吧。”
巴林便把自己得知的事情说来:“大阏氏在准备为您纳妾,近来见了许多官员贵族家的姑娘。”
莫勒表情淡淡,不甚在意:“让她折腾吧,正好本王也确实缺女人了。”
巴林便领命退下了。
过了几日,莫勒就带着萨日出了王庭,队伍浩浩荡荡往城外去,前往各部巡视。
九月下旬,归生终于来到了长安。
自从那日摆脱胡人的监看后,距今已经过去快要一个月。那日他去了官府,按照那般说辞交代清楚以后,官府还是把他关了三日,之后让他交代了许多从前在大汉的事情,见他所言不假,之后就将他放了,让他在安顺镇落了户。
之后归生安安分分在安顺镇待了十多日,期间听说那五个胡人已经全部被抓,吊在朔方城城门口上示众,而且经此一事,边境的城门排查极为严格,且只许进不许出。
归生为那个帮他摆脱胡人监看的人感到难过,却不敢去看一看他,更别提收尸。
他想来,虽然他身上有胡人血脉,可他心里却是向着大汉的吧?死在汉土之上,他能否瞑目?
等到风波平息,归生才花了些钱,想办法弄到了“传”,也就是路引,又花钱租了快马,用最快的速度赶到了长安。
望着长安宏大肃穆的城门,以及内里可窥见一角的层叠建筑,归生内心震撼,生出一缕凡人何其渺小的空茫卑弱感,思绪不禁飘远。
没想到他有朝一日,不仅能重归故土,还能踏入大汉的京城,长安。
这都是姑娘的恩德。
归生很快收起思绪,牵着马入了城门。
如今女医堂很是有名,所以归生刚进入城内就打听到了位置,然后很顺利地找到女医堂。
他把马栓在附近,然后踏入了女医堂大门内。
李知琴此时恰好在大堂内,听见声音回身看来,见有人进来便迎上去,看他不像是受伤或者生病的样子,便询问他道:“你是家里有人受伤或者生病吗?还是你自己要看什么病?”
沈乐妮不在的这两年,李知琴三人
依然为她把女医堂经营管理的很好。如今女医堂女医人数已经足有四五十人,在漠北之战中,救助了很多将士。她们经过两三年的学习,已经懂得了一些医理,一些小病也能够独自给人看了。
如今女医堂已然很是有名,许多百姓都称赞不已,那份对女子的偏见也淡去了许多。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只是不知道建立它的人,还会不会回来再看看它。
听到来人的询问,归生却不答反问:“请问您是?”
李知琴虽然疑惑,还是告诉了这人她的名字。
归生一听,便知她就是自己要找的人中的一个,面上浮出一丝激动之色,对她低声说道:“我有重要的话要与你说。”然后便靠近她,又压了压声音,看着她说:“我知道国师的下落,带我去见冠军侯。”
李知琴骤然怔住。
霍去病正在府中看着霍光练习他教的招式,不久后下人来报,说女医堂李姑娘求见,还带着一个陌生男子。
霍去病立马就想到她是不是有了沈乐妮的下落,便让下人把人带去书房,然后霍去病吩咐霍光自己练习一会儿,便离开练武场径直去了书房等待。
李知琴带着归生进了书房后,霍去病就信得过的下人把门带上守在门口,不让人打扰。
等门口安静下来,霍去病先是看了眼归生,然后压抑着心里的紧张,面上故作平静地询问李知琴道:“你找我可是有什么事?”
李知琴却没说话,看向身边的归生。
归生接收到她的视线,上前一小步,看着霍去病问:“您便是冠军侯?”
霍去病便也看向他,不动声色地打量他,颔首道:“我是。你是何人?是你要找我?”
归生点点头,立马道:“是国师让小人来找您的。”
霍去病先是怔愣,继而激动狂喜,也不顾还有旁的人在场,紧紧看着归生的眼睛问:“她在哪里?为什么不回来?”
归生却很是冷静,看了李知琴一眼,没急着说话。
李知琴明白他的意思。虽然她也想知道国师在哪里,但现在不是她问的时候,于是主动对霍去病说道:“既然侯爷有要事,知琴便不打扰了。”
霍去病也反应过来,朝她点了点头,,李知琴便转身自己推门出去了。
等门再次被关上,屋内只剩下两人,霍去病复而看向归生。
归生没有急着说话,而是抬手拉出了藏在衣襟底下的一条红绳,而红绳末端坠着一物,定睛一看,是一枚有些眼熟的压胜钱。
霍去病怔怔地望着它,微翕的唇瓣有些许轻颤。
归生把压胜钱递给霍去病,一边说道:“国师说,这是能证明她身份的信物。”
霍去病立马从他手里抓过,仔细翻看了下,确实了这就是自己那一年亲手为她刻上祝福的压胜钱。他把压胜钱紧紧攥在手心里,强压住心间翻腾的情绪,抬眸看向归生:“不错,这是她的东西。”
但下一刻,他话音一转,眸光陡然锐利:“但你怎么证明,这是她主动给你的,而不是受你们威胁?”
归生心道:姑娘果然猜中了。
他顶着霍去病极有威压的眼神,毫无惧色地说道:“国师跟小人交代了一句话,她说只要告诉侯爷,您就会相信,这信物是她主动交给小人的。”
霍去病看着他不语,归生也抬眼与他直直对视,开口道来:“国师说,您是她的男友。”
归生不懂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还以为是男性友人之意,所以他没什么情绪起伏,反倒是霍去病听了后,当着归生的面,脸颊就忽然泛起一抹可疑的淡红。
他侧头轻咳了咳,这才相信了乐妮并没有被他们胁迫,不然即便再怎么被威胁,也不可能把如此私密的事,告诉一个陌生男人。
霍去病恢复淡然的表情,点头说:“我知道了。她现在在哪里?为何让你来见我?”
归生闻言,先从外衣深领里掏出了那个用麻布和牛皮层层包裹的小布包,将之双手呈递给了霍去病。
霍去病接过捏了捏,发现里面有个坚硬之物,便将其打开,露出了里面的一个透明小药盒。他摸索了下药盒,把盖子打了开,嘴里问:“这些是什么?”
归生便将沈乐妮的原话原封不动地搬过来,一一为他作了解释,然后道:“国师说了,请侯爷务必要时时刻刻把这三枚药丸带在身上,侯爷也可以嘱咐您的贴身心腹几句,若是您遇到什么不测,也好让他及时给您对症喂下药丸。”
霍去病盯着那枚救心丸,忽然玩笑着说了句:“她还真是与我心有灵犀啊。”
归生听着他的这句自语,心里一动,大着胆子开口问:“侯爷……这是何意?”
“没什么,征战累着了身体,心口有时有些不适,不过多休息几日就好了。”霍去病不甚在意地随口道。
归生闻言,却默默记在了心里,然后回答霍去病地另一个问题:“国师她,如今在漠北右谷蠡王部、王庭所在的凉城。”
霍去病登时大惊,如被泼了盆冷水一般浑身冰凉。
一想到她身边全是残暴血腥不开化的匈奴,冷汗瞬间浸出。他立马就要越过归生朝门口走去,归生及时拦住他,忙说道:“国师还有话,请侯爷听完。”
霍去病只好站住,逼着自己冷静下来,才看向归生:“你说吧。”
“国师说,她后面会想办法打探处单于伊稚斜的踪迹,然后想办法接近他。”归生顿了顿,直视霍去病道:“若是大汉要去救她,但国师她不希望侯爷您也亲自冒险去救她,不然您要是出事,她也许也会死。”
霍去病看着归生,见他神情极为认真,暗暗用力握紧了拳头。
他无法判断乐妮究竟是不想他有危险而扯了谎,还是他的安危也真的干系着她自身。
归生见霍去病眉头蹙成一团,显然心里很是挣扎纠结。他便继续道:“国师还说,让侯爷您不要担心,她一切安好,无人欺负她。她就算流落大漠,也能保护好自己。”
霍去病最终深吸了口气,把情绪都压在了心底,紧紧盯着他问:“她说的,都是真的?不是在安慰我?”
归生表情认真地回视他:“国师本事强大,如今虽身在匈奴之地,但正如她所言,无人欺负她。只不过,侯爷还是尽快告知陛下,派人尽快把将国师救回来才好。”
霍去病便略松了松气,颔首应了他。
“国师还命小人留在您身边,让小人时时刻刻跟着您。叮嘱小人,若是您的身体忽然遇到什么问题,身边也没人的时候,让小人就按照您的情况把药给您服下。”
霍去病点头道:“既然是她的吩咐,那你从今日起就跟在我身边吧。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叫归生。”顿了下他补充一句:“是国师为小人取的。”
霍去病颔首,又问:“她还有什么嘱咐的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