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乐妮眉眼平淡,眺望着无边夜色,“那你觉得这背后的人,是谁?”
“总归……是不希望我卫家,和你这大汉国师存在的人。”霍去病眼瞳在昏暗的环境里有些幽深。
“你可知,背后之人给我下了何种药?”沈乐妮看向他,忽然问道。
没料到她冷不丁会问他这个问题,那个夜里,安静的医馆内室,所有画面如浪汹涌扑入霍去病的记忆里,他的脸腾的就烧了起来。
在夜色里,滚烫似沸腾。
那晚过后,两人心照不宣地都没再提起过这件事,都当作没发生过一般。沈乐妮是懊恼,觉得自己好歹看过那么多书和剧,熟悉这般宫斗宅斗经典招数,竟还会中招,如此放松警惕,她是觉得没脸提起。
而霍去病,是不敢。
如今她蓦然旧事重提,霍去病有种自己当时被她抓了先行的羞耻。
出身大汉第一高门的霍公子,竟不顾礼义廉耻偷偷亲吻一个姑娘,损她清誉。
霍去病脑中似万马奔腾,面上却强自平静,“怎么,怎么问起这个?”
沈乐妮注视着他,浅浅勾起唇:“看来你知道。”
“咳……嗯。”霍去病不敢看沈乐妮的眼睛,有些不自然地躲避着。
沈乐妮只当他是羞于说出那两个字,便善解人意地转移了话题:“那你说,背后之人为何要给我下那种药?”
“听说,那晚是想找人……毁了你的清誉。”说起正事,霍去病也正了神色。
“这个我知道。”沈乐妮直视着他:“可毁我清誉,是想做什么?”
霍去病有些难以启齿:“据说,是有人想和我结亲,但有流言在先,觉得……觉得我与你关系不同,所以想先下手为强,杜绝后患。”
“是啊,可我想,原因不止这一个。”
霍去病看向她。
沈乐妮垂眸凝视着杯中清酒,看碎光晃荡,神情平静,“我是大汉国师,深受陛下宠信,手握特权,还能入朝议政,地位不可谓不高。我的出现,已是打乱了无数人的计划。而且我还是一介女身,我与谁成亲,便可助谁一跃飞升。若是得不到,便唯有毁掉。”
所以毁了她的清白和名誉,便能截断她想通过结亲来与谁联盟的这一条捷径。
霍去病似是也明白这一层,一时无话。
“可他们也未免太看不起我了。”沈乐妮哼笑一声。
霍去病静静看着她。
沈乐妮放下杯盏,神色轻松地抬眼看对方,“我对我这身份地位,还是有些了解的。”她目光直视着霍去病,轻言道:“我这般身份,能不能轻易与人结亲,我还是想的明白的。”
霍去病呼吸微微滞了一滞。
他定定望着对面之人,良久无言。
她告诉他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可沈乐妮似是想到便顺口说了,她很快又道:“儒生逼宫,落石预言,校场刺杀,阿土一事,还有宫宴下药,这一桩桩一件件……背后之人,可真是恨不得我立马就死了啊。”
她轻轻叹息一声,似是有了些醉意。
“你别担心,一定能揪出他们的。”霍去病掩下心中的微苦微疼,安慰她道。
沈乐妮却只低眸一笑,一言不发。
藏在盘根错节的势力里的,是那么好揪出的么。
要么就不动,要么就只能连根拔起。
“来,喝酒。”沈乐妮端起酒杯,朝着霍去病道。
霍去病和她碰了一下,剔透的酒大幅晃荡着,一如他的心绪。
他很想问方才她说出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可终究是他胆怯了。
他开口道:“你为大汉做了这么多事,却还是有很多人不理解你,弹劾辱骂你,你可曾后悔过?”
沈乐妮浅浅摇摇头。
“有那么多人想害你,你也不曾后悔?不曾害怕?”
沈乐妮笑道:“后悔是没有,不过害怕嘛……有时候确实很害怕。”说完她又玩笑似的道:“要是再碰上什么事,再找不出是谁想害我,干脆我就回去算了。”
这句玩笑话却把霍去病吓住了,他掩住眼里的慌乱,探问道:“你,你可以回去了?”
沈乐妮看着他,倏而笑了开,“同你玩笑的,我还有很多正事没做完,不会轻易回去。”
霍去病似乎松了口气,他望着沈乐妮,语气和神色同样不容拒绝:“若你有朝一日要离开,一定要先和我说一声。”
沈乐妮与他对视,抿唇一笑,点了点头:“自然。”
她将小半杯烈酒微抬下巴喝尽,心有感叹,抒之于口:“我来大汉一遭,也没有什么太大理想。一开始,我就想好好做完自己的事情,然后就回家,能有省力的方法则不去费力。可随着和这里的人有了越来越多的相处,结识了许多人,我又觉得来到这里也是缘分,去做做自己想做的事,过得开心一些,去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
“但我没有太大能力和学识,能多让一个将士活下去,能多一个百姓健健康康,能给女子争取多一些自由,我也是开心的。如果……”说到这里,沈乐妮忽而一顿,注视着霍去病的眼睛,眼底藏着柔色,“我能改变一些以后不好的事,就算我永远留在这里,也值了。”
之前她问系统她做出的改变会不会影响到未来,可系统告诉她,在她踏入这个时空的那一刻,平行时空就已产生。
那时候她很沮丧失落,她忽然不知道她所做的一切,究竟还有没有意义。
可在长安生活了快两年,经历了那么多事情,她逐渐明白,平行时空也没什么,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活生生的。
既在当下,便得过且过,无愧于心便是。
结果如何不重要,重要的是过程。
“那……那若是能回去,你想回去吗?”霍去病问。
这个问题,霍去病早就问过他了,现在他又问起,不知是他在执着什么,还是在害怕什么。
沈乐妮不知该怎么回答,因为她也无法说清楚那时候的自己会不会选择回去。她缓缓摇了摇头:“不知道,以后再说吧。”
霍去病手指不自觉地抠着杯面,沉默地坐在那里。
气氛有些沉重了,沈乐妮转移话题道:“你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
“我?”霍去病没有半点犹豫地道:“我最想做的事,就是早日将匈奴灭掉,或者赶的远远的,再也不要来侵扰大汉。”
“你想把匈奴赶到哪里去?”沈乐妮托着腮问。
霍去病想不出来,摆头道:“总之就是打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说完,他忽然想到沈乐妮的来历,便好奇询问她:“大漠的最北端,离此地有多远?”
沈乐妮仰头望天道:“很远很远,万里以上。万里之外,还有大海,无边无垠的大海。”
“竟如此之远?”霍去病又是好奇一问:“那西边呢?”
沈乐妮看着他说道:“总之,这个世界非常大,或许是你想象不到的大。”
“大概是什么样子?你给我描述一下呗。”霍去病现在脑子里什么都没有,就只剩对于这个世界的探索心与好奇心了。
沈乐妮却露出一个神秘的笑容,对着他吐出几个字:“你可知,你和我脚下踩的,其实是一个球。”
“球?”霍去病满头问号。“球是什么?”
“就像珠子一样,很圆,不论从哪个方向看都是圆的。”
“原来如此。那你的意思是,咱们脚下踩的地儿,不是方的,是像珠子一样的球?”
“嗯。”
“不可能,古时候就有‘天圆地方’一说,天才是圆的,地怎么可能是圆的?我不信。”
“不信?不信算了。”
“……别呀,我不是不信,我是太惊讶,毕竟头一次听说。那你说脚下这个球,它有多大?”
“想知道它有多大?”
“嗯!”
“简单,你从这里出发,一直往一个方向走,说不定有一日你就能回到这里,那时候你就知道它有多大了。”
“……”
他能走回来么?
两人聊了很久,聊到夜色浓厚如墨,聊到一瓶烈酒只剩下浅浅一层。
沈乐妮一手撑在桌面上,用手掌托着半边脸,灯光不是太亮,却也可以看出那脸颊仿佛扑了一层浅粉胭脂。
她眼睫半耷拉着,虽然还能接住对方的话,但已然能看出有些强撑之态。
今夜与霍去病聊得畅快又高兴,她一不小心又喝的有了几分醉意。
而霍去病显然已经练了出来,虽感到面热耳红,神志却仍旧清醒。他注意到对面之人有些醉了后,便轻轻开口:“喂,你喝醉了?”
沈乐妮没说话,只用另一只手对他摆了摆手,也不知是个什么意思。
霍去病也想逗她一逗,便道:“没醉?那正好,我也还未喝尽兴,待我回去再取两壶好酒来,咱们再接着喝!”
沈乐妮满脸拒绝:“不……我不喝了,你自己喝吧……”
“不是吧,才喝这么一点你就醉了?看来你还得多练练啊。”霍去病语气里故意带了些无趣的意味。
这话沈乐妮不同意了,她掀起眼皮睨了霍去病一眼,替自己挽回颜面:“霍公子,这是烈酒好不好?足足有五六十度呢,我的酒量已算不错了。”
霍去病将身子凑过去,两人间的距离顷刻拉近。他望着沈乐妮的脸,轻笑着道:“可是,你的脸都红透了。”
沈乐妮也抬眸,安安静静地看着他凑过来的脸。
这少年如今已经十九岁了,比十七岁少了些青稚,英气的眉眼和轮廓多了两分成熟。
可那份恣意和飞扬,却是分毫不少,藏于眉间。
她看得认真,方才的醉意仿佛瞬间烟消云散。
霍去病这才意识到两人间的距离有些近了,有些不妥,正要坐回去,便听得对面之人开口:“喂。”
他只好顿住身形,对上沈乐妮似醉似清醒的视线。
庭院里很安静,连虫鸣也没有。
沈乐妮凝视着他的脸,忽而绽唇浅笑,问了一句:“知道谈恋爱是什么吗?”
霍去病:?
这莫名其妙的几个字把霍去病问懵了。
谈恋爱?这是何意?
每个字都识得,连在一起他就不明白了。但转念一想就知道,这定是她家乡的话语了。
不过……爱?
霍去病的心有一瞬间的乱。他憋不住,直接开口反问:“谈恋爱是何意?”
沈乐妮却没再回答他,似乎真的撑不住了,双手趴在桌面,把头埋进了臂弯里,再无声响。
“哎!”霍去病唤了她两声,见她没反应,又想伸手摇摇她的手臂,却在半途又收了回去。见她真的睡过去了,这才坐了回去。
可方才那一句话,却将霍去病的心扰得无法安宁,回去后整夜都在想着是什么意思。
天气晴朗之日。
右内史鲁驭的第二个嫡孙诞生刚满百日,鲁驭为其办了一场宴席以庆。这个宴席办得不大,可前来送礼庆贺之人却是险些将门槛踏破。
鲁驭的嫡幼子鲁瑞同父兄一道帮着家里迎来送往。
这些前来祝贺之人,个个脸带夸张却又恰到好处的笑容,说着各种恭维祝贺之言。
鲁瑞立在人群中心,可众人要捧的并不是他,他也静静地观察着眼前一张张对着父亲的笑脸,唇角一直挑着的弧度里藏着两分讥讽和不屑。
从前府里办宴席,也是许多官员前来庆贺,可像这一次这样络绎不绝的,倒是极少出现。
鲁瑞太知道是因为什么了。
少府马志巍携着儿子马成及贺礼而来,远远地就朝鲁驭笑道:“哎呀,祝贺鲁大人又得一嫡孙呐!”
鲁驭保持着恰好的笑意,待马志巍走近前来,朝他点了点头:“有劳马少府亲自来一趟。”
“哪里哪里!”
马志巍笑着朝鲁驭拱了拱手,便和他开始一番问候。
两家人的府宅离得近,亲自来庆贺一下也说得过去。
马成走到鲁瑞身边,望了望周围,同他说起话:“朱煦没来?”
“你跑我家来找他,倒是有趣。”鲁瑞说笑道。
马成挠头:“这不是听说这段时间他家里管他管得严,闲暇时间都许久没看见过他了。”
鲁瑞嘴角挑着没说话。
他大概知道朱煦为何被禁了足。
“哎,今日你家里来的人不少啊。”马成低声道。
鲁瑞抱着臂,漫不经心:“墙头草嘛,风往哪儿吹往哪儿倒。”
马成被他这话吓了一跳,忙四下看了看,劝道:“你还是小点声儿,周围都是人。”
鲁瑞却不以为意,看着把父亲围着的一堆人,轻笑:“听了去又如何,怕是我说得再难听再大声,他们也会当作没听到。”
马志巍将礼送到,同鲁驭说了会儿话,坐了会儿后便带着儿子离开了。他毕竟是九卿之一,与鲁驭同样官职不低,即便家离得近,也不便久待。
其他大多数人亦是如此,到场的只坐了短短片刻就告辞而去,还有许多虽不见人,送来的礼却是足够贵重。
总之这一日,内史府内,从晴空白日到夜幕降临,收礼处的贺礼堆了一摞接着一摞。
人散去后,鲁驭的嫡长子鲁旻阳手拿着礼单,来到书房递给立在窗前的父亲,说道:“爹,请您过目。”
鲁驭接过,粗略从礼单名字那一栏扫了下,递还给鲁旻阳,望着窗扇外的夜色没说话。
“爹,今日的宴席虽然尚算从简,可送礼的人着实有些多,会不会……”鲁旻阳有些担心,如今鲁家风头正盛,怕这个宴席上的情况会传到陛下那里。
鲁驭却始终面色平淡,似是不放在心上,“都是不请自来的,关鲁家何事,不必太过担心。”
趋炎附势,人之本性,即便他有心拦,总有找到缝隙使劲往里钻的,不如大大方方的。
“是。”鲁旻阳问道:“儿子刚才看过礼单,今日的礼品中滋补之物占了近一半,可要择出好的,送进宫里去?”
他说的宫里,指的自然是后宫。
鲁家,乃是如今怀有龙嗣的王夫人的母族。王夫人的母亲鲁盼霜,便是鲁驭的同胞亲妹。
鲁盼霜当时算是下嫁,所以王夫人父族家世不比鲁家,如今王夫人有孕,倒是母族比父族风光。
自从王夫人怀有龙嗣的消息传出,鲁家人走到哪里都自有人上赶着前来攀关系。
鲁驭回过身往桌案处走,“嗯,挑出最好的,让盼霜亲自给王夫人送去。”
鲁旻阳颔首:“是。”
沈乐妮的店铺总算是可以开业了。
开业前一日,沈乐妮去了一趟铺子,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包括铺中摆设和开业所需等,其中最重要的,便是有关购买限制的规定。
毕竟在这个地界,她得避免一些权贵人家把自己家的仆人都叫来购买,垄断她的东西。
于是沈乐妮和容珠儿三人商议了许久,最终敲定,每日限购十人,开业前三日可以放宽到二十人。卫生巾每人每次最多限购三十片,而避孕物品每人每次每种限购三个,要询问并记录购买人的名字和住处,若是奴仆,则要问清并记录主家是谁,以及府宅地址。
一旦查出假报主家,本人及其主家永远失去店铺内所有东西的购买资格。店铺门口还要腾出一处告示处,查出来后,不遵规定的人就会被张贴在上面。
公之于众,这完全是不给长安贵族脸面,但也算是最好的警告方法。
购买者购买完以后,店铺工作人员需要为其仔细讲解用法,并赠予一份使用说明书,还要告知假报身份的严重性,有何后果。
除此之外,每隔五日就要检查以及核对一次名单,若是有一家出现三次以上,就限制他们一段时间购买资格。
如此细致且严格的规定,容珠儿有些担心,她对沈乐妮道:“大人,这买东西也要如此限制,会不会……起了反效果?”
沈乐妮却道:“不怕没人,就怕人多,若我不在,万一出个什么乱子,我怕你们无法应付。店铺刚开门,得慢慢来,刚开始没什么人也不要紧。你们也需要有个过程,从少至多是最好的。”
三人点了点头。
店铺开业的事情沈乐妮不打算太过张扬,就在前一日才宣传出去,但国师每日去了何处、做了什么事情都有许多人日夜不休暗中窥探,她要开铺子一事早就被许多上阶层之人所知。
近几次大朝也有一些谏官跳脚,纷纷弹劾她,说食禄者不与下民争利,总之就是骂她不配国师之位。
对此,沈乐妮只回以一个恰到好处的微笑。
怎么办,就喜欢看你这看不惯我又干不掉的样子。
很快,就迎来了店铺开业之日。
天方亮,沈乐妮就来到了店铺,和容珠儿三人开始准备开业事宜。女医堂的所有人都来到隔壁帮忙,搬货的搬货,理货的理货,还有的搬桌椅,准备笔墨,乱中有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