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端淑还在准噶尔。达瓦齐这一拥兵自立,边地大乱,端淑长公主也不得不亲笔家书传入宫宫,请求皇帝侄儿干预,平定准噶尔内乱。
 然而,这封家书经过层层人手,到宫中时,准噶尔便传来消息,达瓦齐要求迎娶端淑长公主为妻。
 这一言不啻一石激起千层浪。
 从礼法方面来说,爱新觉罗家是从关外兴起,兄终弟及、父死子继,是非常寻常的一件事,但大清入主中原百年,渐渐为孔孟之道所洗礼,亦要顺应民心,尊崇礼仪。
 所以顺治之后,再无此等乱伦娶亲之事。
 而从情理方面来说,端淑公主已经为了大清奉献了自己将近二十年的青春,现在要再强迫她嫁给杀夫仇人,实在强人所难。
 皇帝的意思是,派兵平定准葛尔内乱,迎回端淑长公主。
 他初初登基,自然也想做出一番成绩,给天下人看看。
 苏明月当然是支持的,并主动将自己的珠宝首饰捐出去变作物资,平日也裁剪用度,为战事做准备。
 太后以身作则,上行下效,前朝后宫的贵妇们也都纷纷响应。
 福珈顶着烈日来到寿康宫,客客气气的说明来意,“太后娘娘,太皇太后哪儿新做了一些湘莲燕窝雪梨爽,想请您去用一用。”
 因为太后和皇帝都表现出了主战的意思,是以钮钴禄甄嬛虽然依旧担心长女安危,但从理智上思考就不会太过无措。
 “皇额娘哪儿的小厨房手艺是最好的,哀家今日是有口福了。”
 苏明月轻扑罗扇,起身前往慈宁宫。
 廊下放置数百盆茉莉、素馨、朱槿,十分宜人。偶尔有凉风过,便是满殿清芬。
 太皇太后穿了一身黑地折枝花卉绣松鹤春茂纹的衣裳,头发松松地挽起,想是无心梳妆。
 但见苏明月来了,仍旧是得体的先让宫人奉上一盅汤羹。
 汤色雪白透明,雪梨炖得极酥软,配着丝丝缕缕的燕窝,让人顿生清凉之意。
 柔淑长公陪坐在太皇太后身边,勉强露出一朵笑花,“这汤羹很清爽,还请皇嫂也尝一尝吧。好歹是皇额娘的一份心意。”
 “慈宁宫小厨房做的,必定差不了。”饮下一口,果然清甜。
 这种时候太皇太后肯定没有闲情逸致请她喝茶。
 果不其然,等她差不多喝完半盅,原本还在闲聊的太皇太后突然话锋一转,“皇上这几日都在乾清宫与大臣们商议准葛尔之事,几乎都抽不出身来,也不知现在商议的如何了。”她忧心忡忡说道。
 毕竟事关长女安危,在没个准信前,心里一直发慌,就怕皇帝突然改了主意。
 “达瓦齐拥兵自重,到底是个什么章程也要看朝臣们谈的怎么样。但端淑公主新丧夫婿,怕是没有再嫁的心思,皇上的意思是将端淑公主接回京中安养,若她日后还想再嫁,那也是日后的事。若她不想再嫁,左右咱们家大业大,也不会委屈了端淑妹妹。”苏明月肯定的说道,也是给了太皇太后一颗定心丸。
 “前朝事,咱们后宫的女人是干预不了了。”
 太皇太后虽然脸色犹带泪痕,但显然松快了不少。最起码太后苏明月已经给了她,长女会被接回京中安养的好消息。
 至于杀了达瓦齐,给多尔札报仇?
 别逗了,太皇太后从来没把这人当成是自己的女婿,就连端淑公主上书,主要也是为了让皇帝想起在边地还有自己这么一个人,最好能把自己接回京中。
 这个仇能不能报,还真不重要。
 “这孩子也吃了太多苦了。”她拍了拍苏明月的手,欣慰道:“还好她嫂嫂疼她,来日接回京中,可得好好谢谢你。”
 太后、皇帝主站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钮钴禄甄嬛一颗悬着的心也放松了下来,不枉她过去这么笼络苏氏母子,甚至在先帝乾隆薨逝一事上,都冒着极大危险把疑点压下。
 如今这一片苦心,总算没有白费。
 柔淑长公主便陪坐在太皇太后身边,“皇额娘可不许再哭了,日后儿臣和端淑姐姐都会陪着您身边的。”
 这一回再饮燕窝雪梨爽,才是真真甜到心里了。
 太皇太后送走苏明月后,欢欢喜喜让人重新布置起慈宁宫。
 “姐姐就要回来了,皇额娘可不能再哭了,免得教咱们又要跟着再哭一场。”话是这么说,但就连柔淑公主自己也免不了眼眶微红。
 “是了、是了,女儿回来哀家应该高兴才是。”太皇太后连忙拭去,不知何时又落下来的泪水。
 “端淑初嫁不睦,一直是哀家的心病,却也怪不得谁。当时世宗皇帝病重垂危,端淑虽然年幼,但世宗皇帝再无年长的亲女,为保社稷安定,为保先帝安然顺遂登基,哀家再不舍但为社稷,让她下嫁准噶尔,还以为此生再无相见之日,幸好上天还是垂怜的。”
 只要长女能回京,哪怕不是住在慈宁宫,她也能日日与长女相见。
 因为有了太后的保证,所以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太皇太后一直很安静,耐心等待着长女归来。
 终于,在八月末、流火烧不尽的季节,大清铁骑纠纠回京,壮阔迤逦的队伍中间拱卫着端淑长公主的轿子。
 光裕元年八月,前线捷报频传。
 达瓦齐自带兵负隅顽抗,军械不整,马力亦疲,各处可调之兵,己收括无遗,使得众心离散,纷纷投降。北路和西路大军分兵两翼各据地势,包围了达瓦齐最后栖身的格登山。
 清军出其不意,突入敌营,策马横刀,乘夜袭击。达瓦齐及部下措手不及,乱作一团,自相践踏,死者不可胜数,万余敌兵,顷刻瓦解。达瓦齐率两千余人仓皇逃遁,黎明时才被追兵捕到。
 这是皇帝平生首功,大喜过望,在太和殿大摆宴席。
 而就在达瓦齐被解京师之日,也是端淑长公主入宫拜见太皇太后之时,母女二人一别二十年,不觉在慈宁宫中抱头痛哭,以诉离情。
 皇帝本来是想在京中指个宅子,为这位素未谋面的姑母修建公主府的,但端淑长公主自己请旨常在慈宁宫中居住。
 反正也生了一笔修缮宅子的银钱,永璋立马允准。
 如是,宫中更加宁和不少,太皇太后有女足矣,是彻底放手不管前朝后宫的事情了
 苏明月偶然在慈宁宫见着这位端淑长公主。
 她与这位公主只有几面之缘,那时她还只是王府一个小小的格格,对方却是国朝公主。身份上有云泥之别。
 如今时移世易,就连先帝也去了大半年。
 见惯了时易世变的端淑长公主,性子很平和通透,与她说话,倒是乐事。
 二人说起年少光景,端淑长公主不觉掩唇笑道:“那日皇嫂入宫,在一众宫眷中最是出挑。我虽是皇家公主,也不免暗暗称奇,怎么会有这般天仙化人的女子在,后因远嫁未能再见,不得不引为憾事。”
 “没想到阔别数年,皇嫂却还是当日的好颜色。若非宫人引荐,我都以为您是和嘉公主。”
 和嘉公主是太后亲女,像极了太后那副美目流盼,风姿嫣然的姿态,只是更稚气些。
 苏明月一向自得于美丽的容貌,如今年过四十也不肯落下保养。
 笑道:“公主记性真好。”随后,分享了一些宫廷美容秘方。
 维护美丽的皮囊是要代价的。
 在听到她每日都要用人参熬玫瑰水浸手泡足,端淑长公主可不敢想,想想都觉得累。
 端淑长公主笑着拿羊脂玉轮推着左颊,“难怪皇嫂瞧着不似同龄人。我疏懒惯了,怕是那日与皇嫂走在一块儿,要被当成您的长辈了。”
 太皇太后盘腿坐在一边,慈爱地听着端淑长公主的言语,仿佛怎么也听不够似的。
 “多少年了,还这般顽皮。”
 几人也不拘着,聊到哪儿是哪儿。
 天外云起云散,飞鸟四逸。
 时近盛夏,京中晴日无云,因达瓦齐受降之故,北国等属国也纷纷来贺,派使臣入京,朝中一派喜庆之气。
 这次平叛,北国出力良多。
 是以,他们送来的美人就不好再推辞了。
 金玉妍已那样难堪的罪名被赐死,作为送她过来的北国也免不了被训斥一番。
 如今又遣了一拨儿年轻女孩子过来,说是打发给宫里伺候的,不过是怕失了恩宠靠山。
 永璋留了姿容最出众的宋氏封为贵人,余下则赐给宗亲。
 永璋的后宫一直很平静。
 他自小长在生母身边,亲眼见着母亲是如何打败孝贤皇后、慧贤贵妃,并皇阿玛身边的其他女人,坐稳副后之位的。
 女人越是漂亮,刀人就越狠。
 因为是亲妈,永璋也不好多说什么,但显然亲妈带给他的印象,让他打从心底就不敢小觑后宫们。
 后宫有就好了,至于素质不素质的他一点也不强求,连年选秀都被取消。
 是以,光裕皇帝成了清朝后妃数量最少的一位皇帝。
 当然,此为后话暂且不表。
 苏明月本以为自己当了皇太后,往后余生只需要安心享福便是。但先帝遗妃身上大病小祸不断,一有点事,宫人们就寻到寿康宫求她出面做主。
 主要是人家理由也很充分。
 皇帝每天忙于朝政,肯定是不会管小妈的精神状态、身体情况的;皇后又年轻,没经多少事;太皇太后更是上了年纪,经不住事、
 而太后,本来就是先帝一众遗妃中的领头。太妃有事,当然是要找太后处理啊!
 这个逻辑没毛病。
 只得耐心询问,“又有什么事?”
 荷惜垂首,低泣道:“是。八皇子近日又染上了风寒,太妃娘娘忧心不已,想请院判齐鲁去看看。”
 八皇子就是舒贵太妃膝下唯一的儿子。自从先帝去世后,舒贵太妃就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这个唯一的孩子身上。
 偏偏八皇子从生下来就多灾多病的,可不让爹娘操碎了心。
 哦,不对,孩子亲爹根本就不操心。
 明明八皇子永瑜体弱就是因为那一碗碗避子汤造成的,但先帝生前对这个儿子实在谈不上关心。
 生下来都小半年了,也没给取个名字。
 这下好了,他可没机会取名字了,现在的‘瑜’字还是苏明月让人内阁典籍厅拟的。
 “好了,哀家会让齐鲁去阿哥所看永瑜的,你也回去跟舒贵太妃说吧。”
 经过太医院救治,每日苦药喝下,永瑜的病情日渐好转。
 但只要是想到永瑜那张苍白的小脸,如懿心情始终郁郁不乐。离开寿祺宫,往外头走,杏花微雨,光炫绮树其美莫可名状。
 吸引如懿的,是一声清妙的昆曲,调子却有些怪,有点异国风情。
 如懿冷下了脸,“八皇子生了病,太后与舒贵太妃都陈郁不悦,谁在这里唱这样靡艳的词调?”
 三宝过去看了一圈后,回来为难的说道:“回太妃娘娘的话,是宋贵人。”
 如懿在脑子中过了一圈,才想起宋贵人就是这一朝北国送来的贡女。
 想是皇帝对北国歌舞不感兴趣,她这才练起了昆曲,想博得皇帝欢心。
 如懿面无表情:“三宝,你且将今日之事去报给太后。小小一个贵人不知轻重唱这些欢词靡曲,该不该罚?”
 她本就不喜欢金氏,觉得要不是对方,先帝未必会走的那么早。
 金氏死后,她又迁怒到将这种女人送到后宫来的北国上。
 而且昔年种种,足以证明北国居心叵测。如懿认为,皇太后怕也是这么想的,一定会好好借此机会削一削北国颜面。
 很显然,这两人就不是一个脑回路。
 如懿觉得,舒贵太妃好歹是陪同伺候先帝多年的姐妹,她受了委屈,怎么也要惩戒不敬的人一二。
 苏明月却从没把人当成自己的姐妹。
 舒贵太妃一惯清高,先帝在时,只和如懿等人走的近,对她疏远。
 没道理她要给这么一个人撑腰,来训诫自己的儿媳妇,即使这个儿媳妇只是‘之一’。
 那也比她和舒贵太妃的关系要亲密。
 何况这事,宋贵人也不是全然无理。
 人家在园子里唱曲,是为唱给皇帝听的,太妃自己闲的没事偶然撞见,又不是人家特意跑到寿祺宫去做乐。
 何况,苏明月不信当年世宗皇帝去世时,娴贵太妃私下不也偷偷从潜邸流出来,找先帝高宗皇帝么。
 都是一样的人,何必这样揪着宋贵人不放。
 所以结果注定要娴贵太妃失望了。
 太后没怎么责罚宋贵人,只说让她以后在自己宫里练曲。
 送走太后身边的宫人后,娴贵太妃再也维持不住宁和若秋水的面容了。
 “你说是不是我从来没看透过她。”这个她自然是指如今的皇太后了。
 如懿黯然失神,“从前即便不算至交,但也是能说得上话的。如今人家是太后了,越发独断专行了。我还去找她,很傻,对不对?”
 “咱们是太妃、人家是太后。一字之差,云泥之别。”海兰低低自嘲,“咱们的人生已经能看到尽头了。”
 安安分分在寿祺宫仰赖,等待孩子们长大、有出息,能把自己接出宫。
 可这大概是十多年之后的事情,眼下长日漫漫,生死荣辱都悬在太后的喜怒哀乐间。
 如懿神色黯然,海兰握着她的手急忙安慰,“说对也罢,说错也罢。姐姐是众妃之首,冠冕堂皇的劝阻总要有一声。但、一言半句也就够。”
 “眼前的景象混乱不堪,只会脏了你的眼睛。闭上眼,我们不去看。”
 如懿强迫自己安静下来,“不看,不听,就可以不存在吗?”
 海兰沉静道:“顾着眼前,顾着自己,才最要紧。”
 如懿痛苦、如懿纠结。
 后宫不平事,若不能正,日后纲纪何在。
 但因没能讨得说法,如懿也未将这件事告诉给意欢知晓,免得又让她伤心一回。
 “娴贵妃、又是娴贵妃。”苏明月生气的拍拍桌子,“什么事都要管一管,现在已经是新朝了!”
 这一刻,她真的很能跟故去多年的孝贤皇后共情,那句被孝贤皇后说烂了的‘越俎代庖’真是一点也没错。娴贵妃就是一个很喜欢越俎代庖的女人。
第193章 (会员加更)
 万幸的是,娴贵太妃是个自尊心无比强烈的女人。在苏明月这里碰了一次壁后,就不会再碰第二次。
 竟然真的老老实实当起太妃来了。
 难为苏明月还防了她一阵,生怕她在皇后生嫡子的空档跑出来闹。
 是的,光裕三年,皇后乌雅氏在承乾宫生下了大阿哥绵悟。
 这是皇帝的第一个孩子,也是苏明月的第一个孙子,此乃国中大喜。
 绵悟一生下来就健壮活泼,一下子成为苏明月的心头好,连几个子女都要退一射之地。
 “皇额娘有了孙子,就不疼惜儿子了。”
 永瑢酸溜溜说道,在没这个小子前,自己才是皇额娘的小心肝、小宝贝。
 绵悟对着自己六叔的羡慕嫉妒,非常不给面子的‘噗噗’吐水出来。
 苏明月温柔的给他擦拭小嘴,并在空余时瞥了越大越闹腾的儿子,“悟儿稚嫩,你如今几岁了?”
 永瑢还真掰着指头数,“儿臣才十岁呢。”
 “好、好、好,我们永瑢还小,皇额娘不该冷落了你。”苏明月无法,抱完孙子、抱儿子,等女儿景黛下学回来后还要抱女儿。
 苏明月以为养孩子的生活会很长久,可事实上时间过得远比她想象中的要快。
 弹指一挥间,从永珹开始、接下来是永琪、永瑢,还有和嘉……
 子女们纷纷长大成人、成家立业。
 所有恩怨情仇都止步于上一代了。
 苏明月不喜欢他们各自的母妃,但也没坏到专门指一门不顺的婚事,造就怨侣。
 像永珹的福晋伊尔根觉罗氏,是和硕额驸富僧额之女,出身高贵、气度不凡。
 又譬如永琪的福晋西林觉罗氏,是历经三朝重臣鄂尔泰的孙女、温和贤惠。
 而轮到她自己孩子的婚事,那简直就是一场灾难。
 和嘉嫁给富察福隆安,苏明月好歹还能安慰自己,女儿嫁在京中,出入宫廷都挺方便的。她虽然跟孝贤皇后关系不睦,但不能为了自己的喜好影响女儿的婚事。
 可永瑢要娶富察傅恒的女儿,她就完全不能理解了。
 合着她一双儿女全落入富察氏了是么?!
 面对生母的怒火,已经为帝多年的永璋只能小心翼翼的解释安抚。
 这里的孝贤皇后既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贤’后,也没有高宗皇帝多年心心念念,不能忘怀。
 就只是不得丈夫敬爱、妃妾尊重的皇后而已,无法给富察氏带来什么荣光。
 富察氏痛定思痛,想起先祖发家不易,一代代男儿抛头颅、洒热血,才会有满门勋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