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瑜随手一指旁边的凳子:“先坐会儿,人很快就到。”
陆呈辞一路前来时,心中已设想了万般情形:太子或会阻挠,或会强留,甚至矢口否认沈识因在此。却独独未曾料到,对方竟会如此干脆地允他带人离去。
他抬眼细看御座之上的新帝。从前那个病骨支离的太子,如今气色竟好了不少,想来是权柄在握,终得舒展志向。那一身明黄龙袍衬得他神采奕奕,不怒自威。
殿内寂然无声,唯有陆瑜执笔批阅奏章的细微声响。陆呈辞端坐一旁,沉默不语,目光却一次次掠过殿外。
他与沈识因已三月未见。这九十多个日夜,于他而言皆是煎熬,无时无刻不惦念着她的安危。
不多时,太监便引着沈识因前来。人还未至殿门,陆呈辞已倏然起身。望着那道魂牵梦萦的身影,他一时怔在了原地。
沈识因行至门前,抬眸见是他,亦蓦然顿住脚步。
她立于殿外,他站在殿内,相隔不过数尺,四目相对间,连空气都仿佛凝滞。
她身着一袭素白裙衫,青丝简单绾起,周身再无半点珠饰。人清减了许多,宛如深秋枝头最后一枝残花,单薄得似要随风零落。
二人就这般隔着殿门相望片刻。
她提起裙裾,缓步迈入殿中,先向御座上的陆瑜行了一礼,而后才走到他面前。
她仰起那张清减的小脸望他,一双眸子早已通红,蒙着薄薄水雾,欲语还休。
他强压下翻涌的心绪,望着眼前这愈发单薄、几乎要碎掉的人儿,只觉喉间发紧。他伸手握住她微凉的指尖,沉声道:“我来接你回去。”
她闻言,侧首望向案后的陆瑜。
陆瑜迎上她的目光,语气温和地道:“识因,呈辞亲自来接,你先随他回去吧。”
那般自然亲昵,全然不似君臣对话。
沈识因朝他福身一礼:“多谢皇上。那……我的祖父是否可以一同回去?”
这数月来,不仅她被困深宫,祖父更是音讯全无,是生是死,她至今不得而知。
陆瑜语气却依然平和:“暂且不必忧心。待寻到太师,朕自会命人安然送回。”
仍是这般说辞,与往日并无二致。沈识因垂下眼帘,似是已不再抱奢望。
她默默看了眼身侧的陆呈辞,终是转身向殿外走去。陆呈辞动身跟上。
只是人还未踏出殿门,就被陆瑜唤住。他走到沈识因面前,从袖中取出一枚耳坠递到她眼前,温声道:“这是那夜你落在榻上的耳坠,今早才被嬷嬷寻得。”
这枚耳坠精致漂亮,正是两年前沈识因送给陆呈辞的那只,不久前才由他还给她。
沈识因默默接过耳坠,低首一礼,转身出了大殿。
时值三月,春回大地。枝头已见新绿,暖风拂面,再无凛冬寒意。
那个漫长而煎熬的冬天,终究是过去了。
沈识因在殿外驻足,仰头望了望湛蓝如洗的天空,飞鸟自在掠过。她静静凝望片刻,方垂下眼,继续向前走去。
陆呈辞默然跟在她身后。二人自御书房一路行至宫门外,竟是无言。直至看见候在宫门前的马车,陆呈辞才快走两步到她身侧,轻声道:“走一会儿吧。”
坐马车太快了,他想同她在这春日里安安静静地走一段路。
沈识因低低应了一声,与他并肩转向宫墙外一条清静的小路。路还是旧时路,可谁又能想到,短短数月间,江山易主,连国号都已更迭。
两人默默走了一段,衣袖偶尔相触。陆呈辞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她垂在身侧的手。沈识因没有躲开,手指乖顺地躺进他温热的掌心。
她的手以往总是暖的,如今却沁着凉意。陆呈辞偏过头看她,侧影单薄得让人心头发紧。人也清减了不少,眉眼间少了往日的神采。
他原以为,重逢那刻她会如从前般扑进自己怀中,带着哭音唤他“陆呈辞”,甚至会主动亲吻他。可眼下她这般沉静的眉眼,淡得让他心口发慌。
她另一只手,还攥着陆瑜方才递来的那枚耳坠。
他何尝不明白陆瑜此举的用意?无非是想在他心里种下一根刺。
陆瑜确实得逞了。
那股翻涌的醋意与怒火灼得他五脏六腑都在疼,疼得他喘不过气。
回京这些时日,他并非没有打探过沈识因在宫中的境况。宫人们都说陆瑜待她极好,好到近乎掏心掏肺。
陆瑜本就是个别样的性子,极能忍,又耐得下心,待人处事总带着三分春风化雨的温柔,最擅长的便是叫人卸下心防,不知不觉沉溺其中。这般人物,原就有着教人难以抗拒的魅力。
记得最后一次见面时,他曾郑重告诫过沈识因,务必对太子多留些心。
可到头来,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他早该明白,任是心性再坚韧的人,也难抵那般滴水穿石的温柔。何况识因年纪尚小,涉世未深,会被蛊惑,亦是人之常情。
他能想通这些道理,可胸口那团郁气却绞得他难受。
这滋味,真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可他如何能将错处全推给识因?当初若不是他棋差一着,败走京城,未能护她周全,又怎会容她一次次被召入深宫,落入他人织就的温柔罗网?
若他再警醒些、再强韧些,或许今日坐在那龙椅上的便不会是新帝,他也不会仅屈居亲王之位,连心爱之人都护不住。
此番身份地位虽更进一步,可他失去的又何尝少?这些夜里他反复思量,要如何一步步谋划,打一个漂亮的翻身仗。
这绝非一朝一夕之功,或许要一年、两年,甚至更久。其间艰险自不必说,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可即便前路荆棘遍布,他也必须咬牙走下去。
属于他的,绝不容旁人再觊觎半分,他的沈识因,更不能再让陆瑜惦记。
她仍是一言不发,他又侧目看她,又是心疼又是气闷,自己也赌气不愿先开口,只怕一开口便要说伤人的话。
如此,两人就这般各怀心事,默默走了很长一段路。
直至行至熙攘街口,他瞧见她眉眼间掩不住的倦色,终是心软了
他快步绕到她身前蹲下,将宽阔的背脊展露在她眼前,声音闷闷的:“走了这般远,定是累了。上来,我背你。”
她闻言怔了怔,望着他宽厚的背脊,终是轻轻伏了上去。他稳稳托住她,起身一步步向前走去。
初春的日头暖融融地洒在身上,即便心底还沁着凉意,被这光一照,似乎也缓了几分。
她将侧脸轻轻贴在他坚实的后背上,双臂环住他脖颈,默然感受着那份熟悉的体温。他不言语,她也不作声,只余脚步声在青石路上轻轻回响。
起初他步履尚快,眼见太师府渐近,却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脚步。他想与她多独处一会儿。
耳边传来极力压抑的、细碎的抽泣声。
她哭了。
他蓦地顿住脚步,就那般背着她,静静立在倾泻的春光里。两道长长的影子投在地上,交叠在一处,仿佛再也分不开。
他喉头动了动,轻声哄道:“哭什么,一会儿就到家了。”
她却哭得更凶了,将脸深深埋在他背上,哽咽着断断续续道:“陆呈辞……对不起……对不起……”
对不起。
这一声声“对不起”钻进耳中,像针一般扎得他心头骤痛。
他不要听这个,他宁愿她闹、她怨,也不想听她的道歉。
这意味着什么,他不敢深想。
“沈识因。”他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声音,“你听着,我不许你说这种话,永远都不许向我道歉。”
话音未落,自己的声音先颤了,眼眶也跟着泛起潮热。
背上的哭声却愈发压抑不住,温热的泪洇湿了他大片衣衫。
他在原地僵立许久,直到春风将衣襟吹得半干,才默然背着她,一步步走向太师府。直至府门在望,两人再无一语。
行至太师府院门前,他将她轻轻放下。见她双眼红肿,泪痕犹湿,便俯身用指腹替她拭去颊边泪痕,又理了理她微乱的鬓发,沉声道:“莫再哭了。快进去见见父亲母亲,好生用饭,再安稳睡一觉。别多想,明日一早,我定让你见到祖父。”
他越是劝,她的泪却落得越发急。他不知她这三个月究竟经历了怎样的煎熬,只瞧得出她心神已近枯竭。
“快进去吧。”他又低声催了一句。她点了点头,转身踏进院门。
他望着那抹瘦削得仿佛风一吹便要散去的背影,眼眶骤然酸热,一股灼烫的涩意直冲心口。
他未再停留,转身离去。回到亲王府时,暮色已沉沉压下。
如今的亲王府早已不同往日,父亲不在了,刘侧妃与陆柏铭也被他另行安置。偌大的府邸空空荡荡,只剩他一人独对寂寥庭轩。
曾几何时,他以为最终会与他争夺那把椅子的,会是陆柏铭。却未料到,到头来,陆柏铭竟连踏入这场棋局的资格都不曾有。
岳秋见他回来,急忙迎上前:“王爷,如何?可曾将沈姑娘接回来?”
陆呈辞面色沉郁,眸光晦暗,只大步流星地往寝殿走去。
岳秋见他默不作声,又细瞧他神色,心下不由一紧:“莫非……未能接出沈姑娘?”
他紧跟几步,低声道:“方才宫里递来消息,我们的人连日探查,总算寻到了太师的藏身之处。皇上将人藏得极为隐蔽,守卫更是森严,要想救人……只怕艰难。”
他说至此,轻叹一声:“说实在的,属下实在不明白,皇上至今囚着太师,究竟图什么?如今他大位已定,非但擢升沈大人为太师,连沈二公子也安排进了吏部要职。”
“这般看来,他分明是有意重用沈家。既如此,又何苦一直扣着太师不放?即便当初是为着牵制沈姑娘,可沈姑娘人已在宫中,他不放人,姑娘也出不去。太师年事已高,长久拘着,终究不是办法啊。”
陆呈辞大步踏入卧房,径直走到衣柜前,一言不发地脱下外袍,取出一件玄色夜行衣开始更换。
岳秋见他始终沉默,也不敢多问。他深知王爷这段时日承受了多少——便是睡梦中,也时常听见他呓语着沈识因的名字。
当初,他们还未回京时,便听闻沈识因被太子软禁在东宫。原以为返京后能立即将人接回,谁知太子迟迟不放,其间几经波折,王爷甚至险些命丧途中。
最可叹的是,昔日那个病弱的太子竟登基为帝,王爷心中岂会好受?偏偏又无可奈何。
如今大局已定,连老王爷临终前都未能见上一面,种种变故翻天覆地,王爷心里该是何等煎熬?至亲离世,挚爱被夺,多年谋划功败垂成……
岳秋想到此处,不由轻叹出声。陆呈辞闻声,终于开口:“沮丧什么?一切才刚刚开始。”
他利落地系紧衣带,声音沉静:“人生在世,岂能事事顺遂?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不自负,认清局势,为长远谋。我还未放弃,你倒先叹起气来。”
岳秋忙道:“属下并非放弃,只是……心里难受。”
陆呈辞戴上护腕,动作干脆利落:“有何可难受的?只要活着,便有希望。如今我手中权势兵力,几乎已不逊于皇帝。该难受、该惧怕的,是他才对。”
他整理着袖口,继续道:“战事一起,苦的终究是百姓。所以须得谋划周全,既要达成所愿,亦不累及无辜,方为正道。往后有的是时日与他周旋。当务之急,是先救出太师,再将识因娶进门。”
岳秋听他这般说,不由怔了怔:“当真要成婚?可……皇上那边岂会应允?”
陆呈辞冷笑一声,眸中森寒:“沈识因是我的未婚妻,我的人。他应不应,由不得他做主。”
他抓起佩剑大步向外走去:“即刻调集人手,我今夜便要入宫救出太师,顺道一把火烧了他的东宫。”
烧东宫?
岳秋吓得冷汗涔涔,急忙追上前:“王爷三思。如今皇上根基虽未稳,可擅闯宫禁、火烧东宫乃是滔天大罪,稍有不慎便是掉脑袋的祸事啊!”
陆呈辞脚步未停,衣袂挟风掠过廊下:“掉脑袋?让陆瑜来取便是。他好不容易坐上那龙椅,此刻怎么舍得与我兵戎相见。只要他敢出兵,那皇位怕是顷刻就要动摇。在安抚好民心、坐稳江山之前,即便他再恨再怒,也得给我咬牙忍着。”
他说罢,已疾步踏出王府,翻身跃上一匹骏马,朝着皇宫方向疾驰而去。
沈识因刚踏入府门,母亲姚舒便迎上前将她紧紧搂入怀中。望着女儿清减憔悴的模样,姚舒心疼得直落泪。
自除夕那日女儿被带进皇宫,便再未能归家。这数月来,她的父亲与兄长不知奔波了多少趟,苦苦恳求太子放人,却始终无果。
后来他们才知晓,太子暗中布下一盘大棋,不仅铲除了陆亲王,更在先帝驾崩后以雷霆之势登基。在世人眼中,新帝行事果决,深谋远虑,堪称英明。
正因如此,他们无时不刻不担忧女儿在宫中受委屈。直到新帝登基后,姚舒才从宫中旧人处听闻,沈识因在宫中的日子,竟一直被照料得极为周全。
新帝非但对她袒露心意,更是事事体贴,处处温柔。姚舒虽稍感宽慰,可人终究被困在深宫,连太师至今也音讯全无,这叫她如何能真正安心?
她思女心切,终日以泪洗面,身形都清减了不少。此刻见女儿归来,激动得泪如雨下,一声声唤着“因儿”。
沈识因扑进母亲怀中,感受着那熟悉的温暖,连日紧绷的心弦骤然一松,竟是一口气没缓过来,软软昏厥过去。
姚舒吓得魂飞魄散,急忙唤来大夫。
大夫仔细诊脉后,摇头叹息道:“姑娘这是郁结于心日久,已然酿成心病。加之身子本就虚亏,全凭一股心气强撑着,如今心神一松,这才支撑不住。”
姚舒连忙追问:“大夫,我家因儿自幼身子骨康健,只是两年前遭逢变故,受了惊吓昏迷多日,醒来后郁郁寡欢了许久才渐好。虽说心结未解,可体质一向是好的呀?”
大夫温声解释:“夫人莫急。所谓身子不适,实是因她长期忧思过甚
、夜不能寐,精神始终紧绷所致。此番症结,确与两年前那场心病息息相关。”
“姑娘心中似有难解之结,近日又逢变故,心绪交瘁,这才支撑不住。观她形销骨立、气血两亏,还需好生静养,多用些温补之物。待老夫开几帖药调理,按时服用,假以时日必能康复。”
陆呈辞悄无声息地潜入皇宫,寻了处隐蔽角落蛰伏至夜幕低垂,方才开始行动。
依照月前安插的宫人递来的方位,他一路潜行至囚禁太师的院落。虽对宫禁路径了如指掌,但要从这守卫森严之处带出一个人,终究非易事。
所幸先前营救小福时已积攒了些经验,他掐准侍卫换防的间隙闪身入内,果然在厢房中见到了独坐灯下的太师。
太师见了他,惊得倏然起身。陆呈辞原以为他被囚禁多时,精神必定萎靡,不料老人目光清明,脊背挺直,竟比想象中硬朗许多。
太师正要开口询问,陆呈辞连忙微微摇头,二人目光一触即通。
他当即燃起火折子掷向帷帐,趁着火舌蹿起时隐入暗处。待烈焰蔓延,宫人惊呼“走水”之声四起,整个院落顿时陷入一片混乱。
趁着众人忙于救火的混乱场面,陆呈辞带着太师乔装改扮,混出了东宫。与接应之人会合后,一行人急向宫门赶去。
宫门守卫森严,很快察觉异样,双方当即厮杀起来。所幸陆呈辞早有准备,伏在附近的人马见信号立即冲出,顿时刀光剑影交织成一片。
趁乱之际,他护着太师登上马车,疾驰而去。
打斗中,陆呈辞左肩中了一箭。马车内,太师看着他汩汩流血的伤口,满面焦灼。
陆呈辞却摆手道:“不必忧心,这点伤不算什么。”他忍着痛楚继续道,“眼下最要紧的是送您回府。想必朝中近况您已听闻。沈大人荣膺太师,意林兄也在吏部担了要职。沈家如今安好,您且宽心。”
“既然我将您救出,定会护您周全,护住整个太师府,绝不叫皇上再为难于您。如今您年事已高,不必再为朝堂纷争劳心费神,正是该颐养天年的时候。待局势安稳些,不妨寻一处山明水秀之地,好生静养。朝中诸事,自有旁人操心。”
陆呈辞心下清明,此番救出太师,即便皇上明面上不予追究,往后老人家若仍留在京城,难免左右为难。眼下朝局波谲云诡,他只盼这位历经风雨的老人能得安宁。
太师闻言,眼眶骤然通红。他望着陆呈辞,万万没想到时至今日,对方非但毫无怨怼,反而句句皆为体贴考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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