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谢妙洙与谢玄览平日多吵闹,但关键时候,这对兄妹仍彼此牵挂着,谢玄览的死讯刚传回来时,谢妙洙急得呕出了一口血,险些就要提剑杀上王家,因谢夫人昏厥被一时绊住了。
待这二人情绪平复些,从萤又将朝堂上的境况告诉她们,询问谢夫人是否了解康化雨康知州此人。
谢夫人点头:“此人刚拜入相爷门下时,甚会做小伏低,他有个妹子,起初想送给相爷做妾,被相爷面斥一番,此事便罢了,听说后来送进了英王府。”
从萤眼皮一跳:“康化雨与英王有勾结?”
“朝政的事,我不太明白。”
虽然这样说,谢夫人仍有一番自己的见解:“但我知道西州是个苦地方,当年吏部铨选授官时,相爷本想派他到富庶地方管盐政,这是极好的去处,英王却举荐康化雨去詹州做知州,没想到他一个拈轻怕重、惯爱钻营的人,最后竟选择去西州,一守就是近十年,毫无怨言。”
从萤沉吟后说道:“看来英王许了他更大的好处。”
谢夫人:“也许吧,那时谢氏与英王府好得如同一家,相爷没有计较。”
她又想到了什么,对从萤说:“你随我来,有些东西或许有用。”
二人往谢相书房的方向去,谢妙洙没有跟着。
自从淮郡王被杀、谢玄览流放西州后,她不再热络外出交游,整个人都沉默了许多。
在她明白自己将与皇后之位无缘后,她才意识到应该多了解真正的朝堂,而不是沉溺在对虚位空名的幻想中。
方才母亲与姜从萤议论的事,她听不明白,却又无颜发问。
那她能为三哥哥做些什么呢?
突然,她想到了一个人,于是转身拎起油纸伞,往怀里一揣,冒雨乘马车出门去了。
她去的地方是皇宫西南的清风衢,这里是御史台官员点卯或下值的必经之路。
她在油壁车里等了许久,直到夜色与雾气将她笼罩,她终于等到了要找的人,那人一手撑伞,一手驭马,避着水坑慢慢行来。
谢妙洙冷冷笑道:“卫御史,卫马夫,好久不见了。”
卫霁见是她,先是一愣,接着脸色陡然怒沉。
第107章 御史
卫霁考中进士后,在翰林院做了四年无名编修,眼见才学远逊于他的世家子弟们授职高升,他却一年接一年,霉长冷巷望不到头。
妹妹卫音儿为了纾解家困,答应给房东张秀才家的儿子做童养媳,她说:“以后张秀才就免了咱们的租金,还会给五十两银子的聘礼,他家里有许多书,允许我摆弄。”
卫霁又愧又怒:“他儿子是个痴儿!你才多大就谈婚论嫁?要读书就好好读!”
他去把张秀才揍了一顿,张秀才告了官,云京少尹仁慈爱才,只判卫霁赔二十两银子了事。兄妹俩被赶出了房子又赔钱,缺钱缺得四面漏风,万不得已,卫霁去帮人替考,一举过了会试,那纨绔少爷多赏了他五十两银子,兄妹二人这才从困窘中缓过来。
卫霁拿钱给卫音儿置办行头,又伪造了河东卫氏的度牒,将卫音儿送到丛山学堂里读书。
他心气儿极高,辗转到今日
,受了许多苦,但最让他耿耿于怀的还是谢妙洙的侮辱。
一个高高在上、养尊处优的骄矜小姐,捏住了他伪造度牒的把柄,仗着家室的威风,就敢肆意侮辱他,不仅叫他喂马洗马,踩着他的肩背登车,心情不好时还逼他睡在马厩里。
她看他的眼神,像蔑视低贱的畜生。
如今他好容易得淳安公主赏识,摆脱了谢妙洙,没想到她不依不饶,还敢纠缠。
见谢妙洙得意地显弄着那张假度牒,这一瞬间,卫霁连与她同归于尽的心都有了。
“你不要怕,我不是抓你回去做马夫的,说实话,你的马夫做得真一般。”
谢妙洙收起假度牒,隔着丝丝雨幕对卫霁说道:“我是来同你做个交易。”
御史有风闻奏事的权力,在西州驻军遇袭这件事上,真相尚不清楚、皇帝态度不明,此时唯有御史台敢在没有实凭的情况下站队发声。
谢妙洙说:“我要你弹劾王兆深通敌叛国,康化雨贪赃枉法,为我兄长谢玄览上书陈冤。”
“陈冤?”卫霁立在马上冷笑:“我怎知谢三是不是真的冤,何况比他冤的人多了去,你们谢氏手眼通天,是最没有资格喊冤的。”
谢妙洙脸色微变:“你若不答应,我会到刑部去举发你!”
卫霁说:“我不仅不会帮谢三陈冤,我还要上折子参他通敌叛国,参谢氏怙恶养奸,咱们各告各的,各凭本事,看是你先告倒我,还是我先参倒谢氏。”
如今他背后有淳安公主,卫霁相信,只要他能忠心为公主谋事,区区一张假度牒,公主自有办法帮他化解,眼下真正该担心处境的是谢氏。
说罢他勒马往前走,连一个眼风也不愿再施舍给谢妙洙,离开了清风衢。
卫霁回家后就开始起草弹劾谢玄览和谢相的折子。
他文章犀利,如针砭肌骨,更有满腔愤恨,一时下笔如神,书僮在旁侍墨,零星瞧见几句,也暗暗咋舌心惊。
不料刚起完草稿,却碰上姜从萤前来拜访。
卫霁故意要她瞧见,从萤在纸上扫过了两眼,欲言又止。
她知道卫霁不是杜如磐,没有那么好动摇。
“姜娘子也是来为谢氏做说客的吗?”卫霁对她的态度倒十分客气:“如今是倒谢的好时机,朝堂内外许多人都蠢蠢欲动,非止卫某可改变大势,卫某反要劝姜娘子尽早脱身,既然投靠了太仪,就不要再与谢氏有瓜葛,免得公主生疑。”
从萤问他:“你是为了公主要倒谢,还是为了泄自己的私怨?”
卫霁:“有何区别?”
从萤:“若是为公主,那我不赞同你这样做,公主眼下的重心是为自己培养势力和民望,而不是激化与世家的矛盾,否则其他世家以谢氏为前鉴,对公主敌意更甚。在世家仍然纵横的眼下,这对公主来说,不是好事。”
又说:“若为泄私愤,我知谢六娘曾侮辱卫郎君,卫郎君对此有恨,但也请卫郎君看在我的情分上,恩怨相抵这一回,我代我夫君恳求卫郎君,不要枉顾是非,下此毒手。”
卫霁闻言震惊:“你夫君,谁,谢三么?”
“是。”
他好一阵没说话,脸色越来越难看,最后道:“姜娘子,你可真是糊涂,从前便不说了,如今他落魄流放,只剩一身纨绔气,还有哪里值得你这样为他!”
从萤态度温和却坚固:“是我情愿,让卫郎君见笑了。”
岂止是见笑,他简直……简直……
一株隐隐破土的幼苗尚未得到滋润就被狠狠碾碎,尤其争不过的那人是谢三,这让心高气傲的卫霁更觉挫败。
他语气里有酸妒之意:“姜娘子说我弹劾他是枉顾是非,我看姜娘子也未必客观,你怎能确保与西鞑通敌之人不是他?”
从萤从袖中取出一本册子递给卫霁:“请卫郎君看看这个。”
这是出自英王府的一本私账拓本,主要记录了英王府与王氏、西州地方官的诸项往来,康化雨赫然在首:“某年某月,康知州赠和田玉雕鹤两座,白银三万两,黄金二万两;某年某月,康知州赠西域汗血马两匹,王兆深赠黄金宝石鞍鞯……”
单这一本账册,康化雨就送了将近二十万两。
从萤说:“西州民力困乏,康化雨又有轻徭薄赋之名,他不加税,钱从哪里来?自然是和王兆深一起吃空饷,捏造与西鞑的战事,骗取朝廷的粮饷。”
一句话关涉王氏、英王、康知州三方,卫霁捏着账本沉默不言。
“王十六郎曾送过一名爱妾给淮郡王,为此谢六娘曾与淮郡王闹过,此事不难打听,那位爱妾雨卿姑娘,是康化雨从西州赎买的。”
从萤顿了顿,对卫霁说:“我并非要逼迫卫郎君力挑三家,只是请卫郎君知晓,此事大有内情,谢三公子卷入其中,非王兆深所言‘通敌叛国’之人。若卫郎君铁面无私,更不该贸然上折子参劾谢三公子。”
为公主尽忠,为私情泄恨,为真相探明,这三条借口都被她堵住了。
卫霁苦笑道:“姜娘子好口才,不愧是公主万里挑一求来的掌仪。”
从萤颔首敛衽:“话说到这个份上,我也江郎才尽了,何去何从,还请卫郎君仔细斟酌。”
她起身告辞,卫霁送她到门口,见她孤零零撑着伞,薄雨如雾洇湿她的衣角和眉眼,忽然有几分不忍,喊住了她。
“姜娘子……可否将那私账拓本留给我?”
从萤面露几分感激之色,取出账本递给他:“多谢卫郎君!”
卫霁:“我也不全是看在你的面子上,你……唉,你也好自为之吧。”
话虽这么说,欠她的人情也算还了,且依姜娘子的淳诚,反会在心里承他的情。
送走了姜从萤,卫霁本想将起好的劾章草稿烧毁,自己从头读一遍,既得意又可惜。
忽然,他想起了谢妙洙,冷笑一声,心里有了另一重主意,提笔在草稿结尾添上一句话,墨干后折好,让书僮想办法去送给谢妙洙。
“要避着人给她,且记。”
这一场秋末的雨虽不滂沱,从早到晚绵绵阴冷,也叫人兴致不高。
卫霁心里却暗暗期待着什么,果然,午后时分,一身嚣艳红衣的谢妙洙冷着脸闯进来,手握那份草稿底本,气得浑身发抖:“卫霁!你敢诬陷我兄长!这折子递上去,你就不怕旁人说你尖刻吗?既然写了,为什么又在最后说尚有回旋余地,叫我不要声张?”
卫霁慢悠悠含笑说:“自然是如谢娘子之前所言,有笔交易要同你做。”
谢妙洙狐疑:“你在打什么主意?”
卫霁说:“你来给我做一个月的粗实家婢,这折子我就按下不发,否则,谢三就别想洗脱通敌叛国的污名。”
谢妙洙怀疑自己听岔了:“你说什么,叫我给你做婢女?”
“不错。”
“异想天开!”
谢妙洙挥起鞭子想抽他,鞭稍被卫霁抓住,他的神色阴冷讥诮,对谢妙洙道:“待我出了这一口恶气,我就放过谢三,放过谢家,否则我不仅要参谢三,还要参谢相,他贪赃枉法、纵容舞弊、联结党羽,我要联结同僚一起上书……等谢氏败落了,你充入奴籍,我再买回来折磨也不晚。”
谢妙洙气得浑身发抖,怒斥了许多声卑鄙无耻,甩身走了。
谢相这几日基本不在府中,往常都是旁人络绎来拜会他,如今却是他频繁在外交游。
难得谢妙洙归家时,看见谢相马车在家中,她一路寻到主院,走到廊下时正听见谢相与谢夫人在里头说话。
听见谢相说:“如今最棘手的是御史台,新提拔的几个御史都是不要命的,卫霁、贺正书、杜如磐……已经参倒了我好几个门生,仍不肯收手。御史虽不掌兵掌权,只怕他们掀起这阵风,引得墙倒众人推啊……”
然后是谢相的叹息,和谢夫人的低声安慰。
谢妙洙一言不发地走了,当天夜里,做了个噩梦,梦见卫霁带着人来谢府抄家,她被槛送监狱的路上,许多人朝她扔石头,说她兄长是卖国贼。
她在秋雨惊雷声里醒来,流泪到天明。
第二天一早,雨过天晴,谢妙洙用去家庙小住祈福的借口说服了谢夫人,到了家庙后更换衣服,悄悄离开折返云京城,敲开了卫霁的门。
她眼睛里藏着一股韧劲儿和恨意,对卫霁道:“我便依你,给你做一个月的粗使婢女,不过你若敢打别的主意,我定会与你同归于尽。”
卫霁朗笑道:“谢妙洙,你真是高看
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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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周五出差了,归期不定,这个周更新会比较缓慢[求求你了]
翌日早朝十分热闹,惊雷一个接一个。
英王、王氏、康化雨为一派,指责谢玄览勾结西鞑,且有将祸水往谢相身上引的趋势。另一派是谢氏的门生,声声冤枉,大喊着都是旁人栽赃陷害。
吵了半天,没个胜负,凤启帝揉着突突直跳的额角开口道:“韩中丞何在?御史台对此事作何看法?”
韩睢韩中丞出列,飞快往晋王的方向瞥了一眼。
他本就有“大周不粘锅”的讽称,昨日得了晋王几句警告,知道自己那点见不得人的阴私都捏在人家手里,此时更不敢乱说话。
遂只不稀不稠地敷衍塞责道:“王兆深本就与谢玄览不睦,他的折子不可全信,康知州并未眼见,他的话也有待商榷。一切仰赖圣明陛下乾纲独断,查清事实前,御史台不敢偏颇轻言。”
有王家人跳出来道:“康化雨可是谢相门生,若非正义执言,怎会无端跳出来指责座师之子,他一片忠心,你却说他偏颇?”
韩睢:“老臣也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
对面逮住了韩睢,势要逼他站队,说个一二三五六出来。
眼见着韩睢连连擦汗,晋王捏了捏袖子里的《陈事表》,正要出面陈言,却有人比他更快地上前一步。
“启禀陛下,微臣有奏。”
是卫霁。
他从朝臣队列最末端一步步走上前来,手里捧着一份账本,在玉阶前跪下呈起:“臣要参康化雨康知州勾结边将贪墨军饷、行贿宗亲,欺瞒圣上,意图不轨!”
他将账本中的内容高声读出来,哪年哪月哪日,康化雨给英王及其亲僚行贿了多少钱。
一连读了二十多条,英王脸色逐渐惨白,站出来指天立誓、连连否认;康化雨更是破防暴怒,竟然不顾朝仪,要去撕扯卫霁,抢夺他手里的账本。
大太监薛环锦高喝他放肆,着殿中卫将康化雨按住。
谢相在旁含笑看着。
朝堂上好一派热闹的耍百戏。
这热闹甚至超出了晋王的意料,他没想到卫霁会越过韩睢跳出来,而且并非跳出来踩谢三,反而掉头向康化雨发难。
下僚这么能耐,韩睢知道吗?
晋王看向淳安公主,淳安公主轻轻摇头,意思此事并非她安排。
晋王想到了另一个人,大概也能请动卫霁,料想自己对她的叮嘱,她全然不往心里去,不免在心里无奈地叹了一声。
朝会罢,晋王起驾回府,刚在仪门处落轿,就听说从萤来了。
陈成说:“姜娘子一来就往观樨苑去,现在应该在书房,属下也不好拦着她。”
晋王点点头:“知道了,都退下吧。”
他换下朝服,到书房去寻她,推门未闻人语,绕过屏风,却见玫瑰圈椅与宽阔的檀木案间伏着一个身影,高绾的云髻压在素玉色的袖间,露出一截纤长的后颈对着他。
不知来了多久,竟然就这样趴着睡着了。
晋王取出一件披风抖开,走过去,小心搭在她身上,发现她手边压着一本书,书封上题写着三个字:萤火集。
手中动作不由得一顿。
她是如何找到这书的?
此书的作者不是旁人,正是晋王。准确地说,是晋王将从萤在各种经史子集里留下的精妙批注,分门别类整理辑录成册,题名曰“萤火集”。
此事他前世也干过,夜不成眠时翻阅,如见她在眼前。
有时也提笔给她作注,试着为她妙手偶得的半句诗补出下句。可惜他才学远甚——事实上,放眼新朝进士、当科俊秀,配与她酬和者也是凤毛麟角。
十五载搜肠刮肚,难得也有几句自觉满意,总想请她品鉴,前世没有机会,今生又怕她瞧出端倪,所以敝帚自藏,从未给她瞧见。
没想到她却自己翻了出来。
晋王轻轻抽出《萤火集》,再三确认,的确是他藏在密匣里的那一本。
他转身去瞧博古架,在偏角的花瓶后有十天干和十二地支的罗盘,要按照某一顺序摆弄正确,密匣才会弹出。
晋王望着空荡荡的密匣沉思,既想不明白她为何会来翻找,又想不明白她是如何猜出了天干地支的排列。
“是我的八字,不算难猜。”
从萤不知何时醒了,依然枕在胳膊上,声音也懒洋洋的,令人错觉生出一种不拘束的亲近。
晋王回身望她,目光中有探询的意味。
从萤忽然轻蹙眉心,说:“抱歉,我腿麻了……”
晋王走到她面前,束起袖子半蹲下,抬起她的小腿给她揉按腿腹。先是握着脚踝处,虎口和两根拇指往上推到膝弯,反复几次梳理筋络,然后食指中指并拢曲起,抵着她腿腹最柔软处来回揉按,帮助血液流动。
他专心致志,动作熟稔,这期间,从萤一直在观察他。
看他苍白的额尖、秀逸的眉眼轮廓,看他光莹玉润、养尊处优的纤长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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