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苏用完晚膳之后,惯例就要回到后殿的书房中写作业,但是今天却是例外。他刚要出小花厅就被曹皇后拉住了。后者拉着他的手带到自己住的正殿,桌上还放着她做了一半的针线和借光的烛火。
曹皇后闲闲捻起针线,有一搭没一搭地绣了起来。与此同时,还命令宫人脱掉扶苏的小鞋子,方便他调整姿势坐得舒服点。
“怎么了?”
曹皇后仔细端详了扶苏好几下,方才柔声问道:“昨天从相国寺回来的时候,就闷闷不乐的。不是说大宋压倒了西夏,怎么你反而不开心起来了呢。”
“…………”扶苏移开了眼。
对于儿子沉默的回避态度,曹皇后仿佛早有心理准备,因此并不显得生气。
她轻描淡写展露了超强的推理天赋。
“让阿娘猜猜看,是不是肃儿一想到第二天还要去资善堂上学,就觉得喘不过气,觉得日子要过不下去?”
扶苏目移:……居然真的被猜中了。
曹皇后微微一笑:谁还没当过学生啊。
她轻描淡写道:“阿娘明日替你给司马先生请个假,就说你身子不爽,在坤宁宫休息一天。不会耽误课业进度。”
“反正,以肃儿的聪慧程度,课业是肯定不会落下的吧?”
扶苏:“!”
他满眼都是不可置信。
曹皇后好笑:“怎么了,高兴傻了,连谢谢阿娘都忘了说了?”
扶苏抹了把脸:“谢谢阿娘……我只是觉得自己好像在演科幻片。”
他突然想起白天晏几道的话,心中忽然就鼓起了一阵勇气:“不是一天两天的问题……阿娘,我不想去资善堂读书。”
他说出了在外面绝对会被斥责为离经叛道、目无尊长的话:“我、我一点不习惯司马先生上课的方式。他总让我们朗读。但其实我们都背下来了,我根本不想读。”
“还有、还有对句子的不同理解也不许我们说,不然就是有违孔孟之道。”
就像今天学到的“浴乎沂风乎舞雩”,他和晏几道虽然心里各有解释,但是都默契地没宣之于口。因为那样没有好下场,他们也不是没有试过。
扶苏闭上了眼睛,黑黑又长长的眼睫扫在眼底。他不确定,之后曹皇后会怎么对待他。但说出来后,胸口陡然轻了不少。既然如此,那后果怎样他都接受。
“还有呢?”
扶苏:“啊?”
曹皇后倏然叹气:“你绝不止这一件不想做的事情吧?何不一起说出来,让阿娘一同来参详参详,能不能帮你想想办法。”
扶苏犹如被温泉水包裹住,浑身都轻飘飘暖洋洋的。他几乎都要头晕目眩,但还是勉强留住了一分理智。
“没,没有其他的了。”
曹皇后:“只有这一件?”
扶苏:“只有这一件。”
关于太子的事,怎么说得出口呢。事关国本,已不是一人能解决的事情。他怕阿娘会因他的话伤心,又怕她果真帮自己参详起来,连累得她与官家的关系更加僵冷。
曹皇后:“好吧。”
她似乎断定扶苏心里搁着别事的,但是完全不打算追问,目光追随着手中纷飞的针线,语调平稳而温煦:“同你父亲说了么?司马先生,还有你不欲去资善堂读书的事。”
扶苏一怔:和白天问的话好像。
但他的答案,与晏几道的截然不同。
扶苏低下头:“没有。”
他有许多理由解释自己的按兵不动。
读书是他点头的,要言而有信。
李球和赵宗实都需要伴读的位置。
宋先生被授予了紫金鱼服,莫名其妙被撤职了,定会有风言风语。
…………
曹皇后轻声说道:“你担心告诉了你阿爹之后,他会因此失望,也会因此对你生怨,父子生出嫌隙,我说得对么。”
是这样吗。
是这样啊……
扶苏的身子忽然狠狠一颤。
他突然不确定了,曹皇后到底是在就事论事,还是已经勘破他引而不发的秘密?
但是她的话一针见血,把他最不愿意面对的一切,全挑破在了明面上。
哪有那么多冠冕堂皇。
所有的“不舍得官家伤心”“不忍心他失望”,翻译过来就是“不舍得他变得不爱我”。
扶苏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忽地,有几颗透明的珠子滚落了上去,洇开小小的一片。
他一直知道,自己其实很自私。既想摆脱第一世的宿命,又不忍心失去父爱。
他甚至面对不了失去太子之位后,官家对他冷淡失望、乃至如同陌生人的目光。
有什么东西抚过他的脸,曹皇后叹息的声音如纱一般在耳畔响起:“肃儿,不管你要做什么,你须记得一件事——你阿娘是一国之母,没有什么东西要靠你委屈自己才能得到。”
扶苏捂住了眼睛,但却怎么也捂不住喉咙里破碎的泣音。
当天夜里,扶苏做了一个梦,梦到了一位久违的人。
秦始皇、祖龙,父皇……总之,那个不知道该怎么称呼的人站在了自己的面前。他依旧那么威严而不可逼视,仅仅站着,就仿佛一把经年藏锋的利刃,帐外呼呼的北风也不能动摇他分毫。
他转过身,看到了自己。一伸手就打掉自己自戕的剑,连带着另一只手中握着的圣旨都“啪”一声,掉到了地上。
那人的声音既怜且叹。
“吾儿,何以至此。”
但扶苏在看到他的第一眼时,就知道这是一场梦了。
因为他自戕的时候曾经呼唤过无数次,但那个人的身影没有一次出现在自己的身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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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扶苏提到胡亥都淡淡的,因为ptsd根本不是他。
类似于“是这人杀了我啊,哦”。
本章贯穿了八万字的ptsd终于登场了,嘿嘿,下一章解开心结愉快掉马。
ps今天没二更
好奇怪啊, 在扶苏意识到这里是梦境的一刹那,梦境本身却没有坍缩。
他没能清醒过来,依旧被困在公元前二百一十年的上郡。
“……”
扶苏手中的利剑顺势掉落, 和之前滑落在地上的假圣旨掉到了一起。他背过了身, 既然已经知道是梦,现实再也无法更改, 那就快一让他点离开吧。他不想面对……五步之外, 不知道该怎么称呼的人。
“扶苏。”
那人维持着背手的姿态,突然开口:“你甚至不愿意叫我一声吗?”
扶苏的嘴唇颤动了一下。
现代的时候, 他随着同学老师们一起称呼那人为“秦始皇”。客观而疏离的称呼仿佛有神奇的魔力, 能够维持他现代人的身份认同,剥离掉曾经历过的一切。
但是真到了那人的眼前, 才发现刻在骨子里的习惯仍没办法抹掉:“……父皇。”
扶苏唤出了暌违二十余年的称呼。
嬴政的身子微动了动, 如鹰般锐利的眼里闪过一丝慰色。扶苏怀疑自己是不是看走了眼——那个人是天生的君主,一向喜怒不形于色, 如同高高在上的天穹般无情地降下雨露或雷霆。这样的人,怎么可能让自己的情感显露在外?
果然, 是他梦里的幻想吧。
扶苏扯了一下嘴角。因为他白天被揭破了对仁宗虚伪的一面, 梦境才会调动出他第一世的父亲, 无耻地捏造出一个抚慰他不安心绪的幻象吗?
那个人接下来的话,仿佛更加证实了扶苏的猜想。
“你似乎过得不错?”
“还可以。”
扶苏移开眼,盯着地上狼藉的圣旨和利剑:“去了后代人生活的地方看了一看, 他们说这道圣旨不是您传的, 而是胡亥假传了圣旨。”
扶苏没有说得更详细, 譬如倘若秦始皇还健在,胡亥怎么敢假传圣旨之类的问题。
但是见到那人一听到“胡亥”两个字就狠狠皱眉的样子,怕不是已经看出了问题所在。
那他知不知道, 他一手建立的王朝,已经……
扶苏做好了被质询的心理准备,也准备好了一套应对的话术。他并不打算告诉那个人真相,怎么说呢,作用是安慰他的梦境,就不要给临时演员添堵了吧?
“既然知晓了此封圣旨的来龙去脉,那你还会怨朕吗?”
什么?不问他秦的结局吗?
那人竟然真的只字不提,只背着手、定定地望着他,执意要等一个回答,似乎这个答案重于他死后的山河千钧。
“………………”
扶苏保持沉默。
他不想梦里也自己骗自己。
等不到回答的人勾起嘴角笑了笑,似乎有淡淡的自嘲之色。然后,他俯身把地上的利剑捡起,看也不看扶苏,就那样掀开了帘帏,走进猎猎的北风之中。
“如此看来,反而是朕贸然打扰了你。”
那人的话因大风的扭曲变得不真切,扶苏又怀疑自己听错了。
他干巴巴地说:“没有。”
本就是被潜意识调出来安慰他的人,说不上什么打扰。
“是么?”那人的声音不置可否。
三十万大军仿佛近在眼前,却因雾气蒙蒙的恶劣天候,变得仿佛遥不可及。曾经也有一支军队被他派往南方攻打百越,就那样一去不回、圈地为南越王国。直到整整百年之后,才由另一位雄主收归中央。*
但同样的故事,没有发生在长子身上。
秦始皇忽而释然了不少:他盼着扶苏那样做,却忘了扶苏绝不可能做出那样的事。
膝下诸子中,自己为四海一统如何殚精竭虑、视之为毕生心愿,扶苏是知道得最清楚的人。
身为人子,如何会违背君父此生的夙愿,自私地拥兵自重、割据一方,又或者弃边疆于空虚之中,发兵南下重燃战火?
他一手养大的孩子,不是置自身性命、于万民水火的人。
倒是自己错怪他了,秦始皇想道。
他不止一次斥责扶苏被道貌岸然的儒生喂了迷魂汤。谁又能料到呢,那不是迷魂汤、是座右铭,是直到最后时刻,扶苏仍用生命践行的信条。
秦始皇忽然转过头来,认真道:“待你醒了之后,便把梦中之事忘了吧。”
扶苏:“……?”
“是朕自作多情、打扰了你。”他突然把剑扔得远远的,那柄他用来自戕的凶器顷刻之间被白雾吞没,消失不见,连落地的脆响声也没有。
“朕以为今日之事原是你的执念,现下想来,原来牵挂难解的却是朕啊……”
秦始皇的胡须微动了一下,扶苏无法判断他是不是笑了,笑容中又有什么含义。他只知道那个人的眼神很复杂,复杂到他忍不住迈开脚步追上去,仿佛那身影下一秒就要消失:“父……”
“……”
那个人突然消失了。
“……皇!”
扶苏从梦中猛地惊醒。
他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周围熟悉的一切提醒着他虚假与真实的分野。他试图抓住梦境碎片的影子,唯有最后那句呓语般的话敲击着鼓膜,留下如回声般的阵阵耳鸣。
“朕以为今日原是你的执念,现下想来,原来牵挂难解的是朕。”
这句话什么意思?
那个人死后,也牵挂着自己自戕吗?
不是自己调动了潜意识中的父亲的形象试图给自己心灵按摩,而是……那个人主动试图潜入他的梦境与他相见?
对啊,那个人一出现就拍掉了他手中的剑和圣旨,一副迫不及待要阻止他自戕的样子。
可扶苏其实从不因自戕后悔,自戕是他殉道的选择。如果说他幻想过什么,也不过是自戕之前能见一见那个人,再说两句话。
那个人问他怨不怨,扶苏没有回答。他说不出怨但也说不出不怨。
扶苏怨恨的是命运。
——让性格仁弱他托生于杀伐果决的英主膝下,让他享受过那人如春风化雨般的关爱、再置于冰天雪地中炙烤。让父子的政治理想在君臣的异化中背道而驰。
孰是孰非,无非命运的嘲弄与恶意。
“成王殿下,您怎么了?”守夜的内侍匆匆点着灯进来了。
扶苏现在脑子里一片混乱,只想自己一个人静静地待一会儿,原打算将之挥退。
但那内侍见了他的模样后大吃了一惊:“殿下,可要小的请娘娘过来?”
扶苏皱眉:“大晚上的,娘娘已经睡了。”
他又不是真的三岁小孩,做噩梦了要爸爸妈妈陪的那种。
“可是,可是您做噩梦了啊?”
扶苏默然,一摸上脸颊,果然有零星几滴的水珠。诶?他什么时候?醒过来的时候完全在沉思中,根本没有注意到。
扶苏瘪着嘴,试图挽回自己的形象:“我是热的,你给我换一条被子就好了。”
丝毫不提梦里其实是冬天。
内侍一边给他擦掉脸上的泪痕,锦帕顺便扫过了额头与脖子:“您确定不用叫娘娘么?娘娘明日早上发觉您半夜哭了,却不告诉她,只会更心疼您的。”
扶苏默然片刻:“那你去吧。”
他不得不承认内侍说得对,白天的事情已经证明了曹皇后的超强侦探天赋,或许是单独作用于他身上的。总之,他身上有什么风吹草动根本瞒不过这位母亲。
内侍离开了一会儿,曹皇后赶到了。
她来得很匆忙,身上只披了一件薄薄的纱衣,眼神却很清醒,一点儿没有被打扰了睡梦的疲惫模样。她坐到扶苏的床头,立刻用手背探了探扶苏的额头和脖子:“幸好,幸好,没得热病。”
扶苏小声嘟囔:“我才没那么脆弱。”
甚至连噩梦都没做,只是梦到了一个二十多年没梦到的人,一时之间难免有点吃惊而已,怎么一个个都把他当玻璃看呢。
那个人……扶苏又开始出神了。
他突然开口问道:“阿娘,如果你突然得知我受伤了会怎么样?”
“呸呸呸,乱说什么呢,童言无忌。”
曹皇后轻拍他嘴的样子和他自己做起来如出一辙。扶苏忍不住扑哧一笑,也不知到底是谁从谁那里学来的。
曹皇后拍完之后,才胆敢设想起扶苏的假设:“若真得知你有哪里受伤了……那怎么样都要见你一面才行,不然,就不是你做噩梦,而是阿娘我做噩梦了。”
扶苏喃喃道:“这样么。”
梦里的那人看到他手中命令他自戕的圣旨毫不惊讶。听到胡亥的名字不觉惊异。甚至于,即使听说他去了后世,也根本没问起过秦朝未来的命运。
种种迹象表明,倘若那人不是他臆想的而是造访他梦里的真实的人……那么他已经知道后世发生了什么。
所以,才会了解自己自戕殉道的前因后果,借助某种力量进入自己的梦境后,试图阻止自戕的行为……然后发现其实介意自戕的人根本是他而不是自己么。
扶苏的心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彻底碎裂开来,汩汩的清泉水流声从耳边传来,他的某一块仿佛苏生了过来。
“怎么回事,梦到谁见你受伤了么?”
“……”扶苏乍然回神,闻言忍不住轻轻吸了一口气。
也太敏锐了点。
难道说,这就是做母亲的可怕直觉?
扶苏没办法回答这个问题,只好扭头硬生生转移了话题。
“娘娘,我明天想去垂拱殿。”
他突然抓住了曹皇后的双手。
作为一个曾经的成年人,这样如稚童般的亲密行为对扶苏来说极为罕见,由此更显出他的愧疚与郑重:“我打算一大早就过去,资善堂那边拜托娘娘不想请假了。”
“我……我想与官家说一说关于太子的事情。我不愿当大宋的太子。”
扶苏整个背后都泛起了麻麻的感觉,耳边仿佛有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扶苏知道,那是他破罐破摔发出的。
“终于说出来了啊。”曹皇后感叹道,她似乎一点儿也不意外的样子。昨天的话果然是意有所指。
扶苏慢慢地低下了头。
“觉得很愧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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