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垂下眸子,不动声色收回视线。
他道:“带我去见李先生。”
“李先生?”
村民们面面相觑,但到底指了个方向说:“那边的山上有个竹屋,他就住那儿。”
“他干的那些坏事跟我们可都没关系,都是他一个人做的,这人也是个黑心肠,为了钱财,故意卖我们一些什么香、药、符的……”
沈卿言没说话。
而他之所以知道这位李先生,是从钱氏记忆中知晓的。
竹屋的位置几乎快到山头,四周翠色绿竹成片,紧紧将它包围其中,飒飒声不绝于耳。
通过竹屋的位置,能判断出这里的主人与村民的格格不入。
一路上来,沈晚棠还看见了不少座墓碑,基本上全是被安葬在这里的村民。
李先生住在这里,就像是一个山林中的守墓人。
两人来到院门外,雪色身影犹为显眼,而青色身影则半隐在竹林中。
院中给花枝修剪着枝叶的李先生手上动作一顿,眼珠一转,目光像是落在了沈卿言身上,可眼中却是一抹青色。
“无虚宗修士?”
李先生身形挺拔衣着朴素,看起来不过三十多的年纪,可却是白发树皮,形如耆耄老人。
“河中恶魂,可是你放走的?”沈卿言的剑将竹门轻轻顶开,抬步走了进去。
“恶魂?”李先生挑眉,看了一眼他身后的沈晚棠,又看向他,莫名道:“被村民害死的那些少女?与我何干?”
“与你无关?”沈卿言的剑横在了李先生的脖颈上,“你身上沾染过魔气,曾是名邪修。”
言外之意,他可以杀了他。
邪修,通常都是些曾修炼过邪术、与魔族有染甘愿引魔入体之人,若魔气入体,此生难消,可他却并不因此堕魔成为魔修,故名邪修。
沈晚棠仔细看了李先生一番。
“修为全无?”
李先生闻言便笑了,笑时褶皱的脸显得有些奇怪,他重复说:“对,修为全无。”
沈卿言的剑放了下来。
“药和香不是你做的。”修为全无的人做不出那样的迷香。
“告诉你们也无妨。”
李先生指了指院中花树下的一张竹桌,过去倒了两杯茶,“坐下慢慢说。”
竹桌旁是一棵梨树。
正值春日,素白色花朵宛如冬日的雪在树枝梢头盖上一层层厚厚的雪色。
这是万千翠色中独有的一点白。
白色花瓣簌簌飘落,一瓣落在沈晚棠手中的茶杯里,浮在茶面。
她的目光一扫院中,突然开口:“你很喜欢花?”
李先生望着她身后的梨树,摇头笑:“花本身其实没那么喜欢,只是大多时候它代表了某些事、某个人、某段记忆,仅此而已。”
“道长也喜欢我院中的梨花?”
沈晚棠摇了摇头,随口道:“我喜欢棠花。”
“春季快过去了,道长若喜欢棠花得抓紧去榱城看看了,那儿的河岸不种杨柳,每逢春季便开满了海棠。”
本是坐下聊正事,结果却越聊越远,聊得脸上都有了眼尾纹来。
沈卿言的指节轻扣桌面,掀眸扫向李先生。
李先生叹了声,这才徐徐道来:“我的确是名邪修,十六年前为躲避仇人来到回阴村。当时这竹屋的主人病危,因无*儿无女,临死之际把全部身家托付给我,药和香就是他的,囤了数十个乾坤袋,他让我卖给这些有需求的百姓。”
“你可知山下的百姓在做什么?”沈卿言问他。
李先生并不否认,道:“知道又如何?”
他说:“我身子不好,常年服药,他们给我银子,我卖他们药,何乐而不为?”
沈晚棠又问:“囤了这么多乾坤袋,你口中的那人笃定村民会买,他是谁?”
“是个行骗的江湖术士,也是个不正经的修士。”李先生细细回想了一遍,似是想起了记忆中那人的面貌,继续道:“样貌虽年轻,看眼神却是个老东西,活了不知几百年。”
“是吗?”沈晚棠若有所思,状似无意道:“活了几百年,竟然就这么死了……”
“不必疑心我,他敌不过回阴村这么多的恶魂,是被恶魂缠死的。”说完李先生又顿了顿,解释说:“至于现如今河底恶魂的去向……也许附上人身早已散落凡间各地也未可知。”
这么看来便是如此了。
善恶有始有终,行善结善果,行恶换恶报,当真是因果。
“魔兽呢?”沈卿言突然换了个话题,目光再度落在李先生身上。
“乾坤袋可以储物,却不可收魔,我用神识探查过,回阴村所有的魔兽,一夜间全部消失。”
此话一出,李先生和沈晚棠的手上动作同时一顿,不过短暂瞬间,沈晚棠便继续品了品这茶。
茶香四溢,有种淡淡的清香。
“我屋里有一些散修卖的符箓,抓一些下等魔兽足矣,以符控魔,只要给我钱抓药喝,便没什么是不能卖的。”
“很怕死?”沈卿言握紧了手中的剑。
李先生对上沈卿言审视的目光,一字一句道:“应该是……”
“应该是很想活下去。”
他话还没便突然被少女清脆的声音打断。
沈晚棠托着下巴,指尖学着师兄的模样,规律地敲了敲桌,忽而笑:“师兄,他只是为了想要活下去不折手段了些而已。”
少女的笑看着叫人不适,沈卿言也不由得微蹙眉,刚想仔细探寻什么,师妹脸上的笑又瞬间散去。
沈晚棠抬眸看向他,干净的明眸分外漂亮,隔着飘落的梨花花瓣,瞬间晃了青年的眼。
他下意识将茶杯递至唇畔呷了口茶。
近来,他的感知力是越发的差了。
沈晚棠见沈卿言不理自己便觉无趣,又回头看向李先生。
像这种人,按常理论大概是恶。
可沈晚棠深知拼了命也想要活的感受。
对于这样的人,再没有什么比自己活着更重要了。
这世间,没有哪条生存规则说明必须人人都要舍己为人。
凡间有句话: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天道都明白的道理,他们又何苦去要求别人呢?
沈晚棠回过神来,发觉李先生正不动神色地盯着她打量。
那大概是一种看同类的眼神?
“你没回答我,我问的是魔兽去哪了。”沈卿言对于他是否自私想活一事不再多言,而是言归正传。
“收魔袋?”沈卿言看着他的神色,道:“你毫无灵力,乾坤袋只能取不能存,收魔袋自然也用不了。”
“或是,有帮手?”
“道长心急什么?”李先生的声音认真了些,笑道:“我说过以符控魔,明知修士杀了我的魔兽,难道我任由修士顺着魔气查到我吗?”
“隐息符你总听说过。”李先生抬头看向身后的山顶,“贵了些,可为了活,钱财也变成了身外之物。”
隐息符乃高阶符箓,可隐匿其气息。
沈晚棠和沈卿言自然知道。
离开时沈晚棠不禁回头深深看了一眼李先生,只见他又起身摆弄起了养在院中的花草,背影孤寂。
她随师兄来到山顶,山顶视野广阔,将山下村庄、夹道河流、连绵小山尽收眼底。
伴着半边天云烟雾绕的鱼肚白,她又看见了被打入了符箓囚禁在法阵中的魔兽。
李先生没有修为,所以法阵是以大量灵石布下的。
可他视财如命,大费周章在他们赶来之前做好这些……当真只是为了活命?
法阵中的魔兽少说也有三十只。
这位李先生绝不简单。
她的心中无形中涌起不安感,就如同感受到了威胁一般。
余光中她又忽然瞥见师兄的剑出了鞘,冷冽寒光折射入眼,她渐皱起眉。
她并不是同类相惜的人,可一想到师兄对魔族的残忍与无情,她就身体发寒。
她闭上眼,眼睫轻颤。
竹林飒飒声中响起一道尖锐的剑鸣。
翠色竹叶簌簌坠地,温热的血溅在少女干净的青衣上,像是一枝绽花的红色海棠。
血气扑鼻而来,紧接着是什么沉重的东西滚落在地的声音。
沈晚棠的眼睫又是一颤,正欲睁开,眼皮略一抬起就看见一只手虚挡在自己眼前。
师兄温和清润的嗓音很是动听。
“不想看便不看。”
沈晚棠又垂了眸,只问:“都死了吗?”
“嗯。”
“师兄真厉害。”她扬唇笑了。
心中却想的是,它们就连痛苦的声息都没来得及发出。
顿了顿,她又想,师兄的剑总是很快,她死的时候也是如此。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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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院花香里隐约掺杂了一丝血气。
李先生拨弄着绿叶枯的手顿住,回头看见一青一白两道身影又回来了。
他抬眼看了看天际的大片黄昏,问道:“两位道长去而复返,可是要在我这儿小住一晚?”
“那便叨扰了。”沈卿言并未客气。
可他浑身上下散发出的气质明眼人一见就知四个字——来者不善。
李先生摇头笑了笑,随后不再言语。
沈晚棠盯着李先生进屋,忽然用灵力给师兄传音:“师兄不杀他吗?”
“他如今修为全无,到底只是个体弱凡人。”沈卿言也侧眸看向她,同样传音:“师妹可还记得在宗内,我曾说过什么?”
“记得。”
沈晚棠回望着,认真的眸子直直看他,像是当真铭记于心,她一字一句道:“师兄说,天道掌人之善恶,凡人作恶自有天收,死后入无间地狱受烈火焚烧之苦,千年不入轮回。”
“修道者以庇佑凡界苍生为已任,绝不可将剑指向手无寸铁的百姓。”沈卿言说完,又问:“师妹,可记住了?”
“记住了。”她一副乖巧听话的模样,认真点点头,说:“师兄是在告诫我,日后不可对凡人妄动杀念。”
沈卿言点头表示赞许,丝毫没留意到少女垂下的眸中,一抹讥讽冷意闪过。
沈晚棠抬步走进竹屋,不可避免的,她看见了李先生忙碌的背影。
一切妨碍她的、阻止她的、威胁到她的,只有死路一条。
哪怕师兄想要他活,她也必定要他死。
一抹笑爬上了少女的脸,她倚着门道:“李先生,我来帮你。”
李先生正在屋里收拾针线,听见她的声音,便问道:“你可会女红?”
沈晚棠一个修道的,本是不应该会这些的,可巧了,前世她迟迟不结丹,于是顺道在凡间找绣娘学过。
凡间绣娘有句常挂嘴边的话,若女子喜欢一个人,就送他腰带、香囊以表心意吧!
这些话、这些规矩,她那个一心向道的师兄闻所未闻,于是,她绣了只香囊以表心意。
只可惜,有弟子同师兄说那是定情信物,师兄修的是无情道,知晓后便以火焚之。
师兄道她道心不坚如何能修成无情道,为此罚了她三月禁闭。
自那以后,她再不敢妄言妄行,不敢叫师兄再看穿她的心。
她与师兄羁绊太深,她注定是受师兄影响修不成无情道的。
师兄永远不会懂她为什么总是修不好无情道。
思绪抽离,沈晚棠面无表情,心中只道自己太蠢。
“道长?”李先生的声音突然响起。
沈晚棠点了点头,应:“会一些。”
她唯一拿得出手的就是绣娘教的绣工和向师兄临摹的那一手字了。
“帮我把油灯点上吧!”
李先生手里拿着个稻草娃娃放在桌上,又道:“再帮我给她绣件衣裳。”
他的目光眺望向沈晚棠身后那大片翠竹,笑了笑,道:“就与它同色。”
沈晚棠回头看,眼中是大片的翠色夹杂了一抹雪色。
她看见师兄身上的衣裳又换了件干净的,而那件染了血的在地上被焚烧殆尽。
沈卿言进屋时,沈晚棠和李先生相谈甚欢。
说的大概是什么赞赏之类的话。
天已黑,夜深人静中的师妹看着显得比平时多了几分恬静。
他垂眼,视线从师妹的纤纤玉指挪到那稻草娃娃上。
稻草娃娃没有脸,却有一身好看的衣裙,衣上绣了朵眼熟的海棠,那是榱城的棠花,他记得……很好看。
“何时学的绣工?”沈卿言问起。
沈晚棠并不看他,随口答:“在师兄不知道的时候。”
沈卿言默了一瞬,还是嘱咐了一句:“师父让你入世的初衷可还记得?”
“知道知道,好好修炼早日结丹嘛……”
沈卿言不再多言,而是看向沈晚棠。
不一会儿,他忽然蹙眉。
师妹的修为,他竟看不出了?
念头甫一冒出,他下意识的想法便是探脉,可抬起的手停在半空,微微蜷缩后又不动声色收了回来。
他动唇,正要开口——
“外面月色正好,我出去散散步。”沈晚棠做好一切突然起身,把娃娃交给李先生,伸着懒腰转身出了门。
沈卿言想要问的话就这样被堵在心中。
他摁了摁眉心。
也罢,日后时间还多,不急于一时。
他将目光重新落在李先生屋内,走向角落,把柜中的数十个乾坤袋一律焚烧。
手中抚摸玩偶的李先生淡淡看他一眼,笑而不语。
山下村庄亮起一盏一盏暖黄色的灯,在大片田野中像是漂亮的萤火虫,又像是天上璀璨的星海。
周围此起彼伏的虫鸣响起,一种名为惬意的感觉无形围绕着山中少女。
少女青色的裙摆随着她的步伐而动,腰间丝带被凉风吹起,丝带无意间拂过脚边墓碑,凉风瞬间化作一股阴气包围着她。
尽管如此,少女依旧不肯施舍一个眼神给他们。
直到她看见不远处的一道雪色身影立于墓碑前,她停下了脚步。
师兄正在注视着那里的墓碑,他的指腹抚摸着上面的名字。
她听见他于夜色中开口:“这座石碑上的名字是用血刻的。”
沈晚棠来到他身边。
身前这块墓碑的确特殊一些,应该有很多年了,上面的字刻得歪歪扭扭,像是因情绪的发泄而刻得很深,因此失去了刻碑人原本的笔迹。
除此之外,上面的每个字都是用血染红的,也不知道用的什么法子竟然没有消失。
“他们也是回阴村的村民。”师兄顿了顿,又道:“死于魔族之手。”
不用师兄说,沈晚棠也能感觉出这底下埋的尸骨还隐约带着魔族气息。
“师妹,你说……”沈卿言此时的嗓音很轻很轻,像是一句叩心自问,他半垂下眸,道:“你说这世间的邪魔究竟何时……才能杀尽呢?”
沈晚棠扯出一抹笑来,动了动唇:“师兄是晚棠见过的,这世间最厉害之人,师兄的剑也是世间最绝最快之剑,待师兄入了仙途……”
“晚棠相信,到那时,世间的邪魔便永不复存在。”
“唯愿如此。”沈卿言应了。
村民们一早醒来如从前一样扛起锄头下了地,他们有说有笑结伴而行,将什么恶魂阴煞全部抛之脑后。
有人看见两位道长下了山走向“美人湖”,便开口道:“瞧见没,他们去河边了,我就说我们当平民的就不要操心了,这两个道长是有本事的,肯定能保护咱们。”
“只要他们能让这些害人的凶鬼魂飞魄散就什么都好!他们做鬼的也不知道还留在阳间干什么!人都死了魂魄有个屁用!哈哈哈哈哈……”
修道者的耳力极好,沈晚棠和沈卿言自然听见了。
沈卿言不为所动,大步走向河畔,只有沈晚棠微微侧目,友善地冲那两个百姓扬起了笑。
“美人湖”再次被师兄一剑斩开。
沈晚棠站在河岸,看着他飞身入河,脚尖点在腐朽的木棺上。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让我解脱!”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不能死!”
“这里是哪里?为何要将我困在这里?”
“好痛苦,我喘不过气,谁来救救我!”
“让我魂飞魄散!就让我魂飞魄散吧!”
“救命啊!救命啊!救命啊——”
万千幽魂团团围住他,冲他嘶吼、冲他哭嚎,幽魂的字字句句好似化作了滴滴血泪融入两侧的河水中。
沈卿言的右手置于胸前,结印引灵,一道道符文自指尖扩散,围绕其身向外扩大,直到将万千幽魂引入符文中。
瞬间,金光乍现,将大片天空染成暮色。
这便是救赎之道——渡灵。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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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里推推基友的下一本古言预收[抱抱]~
《招惹亡夫他长兄后》美艳心机寡妇*表里不一疯批
文案如下:
元宁十八年,晋王顾瑄凯旋回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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