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呜——”
 打破沉寂的是尖锐的哨音。
 四楼外的装饰平台上,一匹灰狼随哨音一同奔出,稳稳落在平台边缘,它居高临下地环视挤挤挨挨的楼梯和走廊,后肢猛然发力,一跃而起,踏着其他动物的背层层往下跑,敏捷而灵巧。
 一见到它,精神体们都像被火烧到尾巴似的陷入一片慌乱,开始四散奔逃,要么缩到主人身边,要么干脆钻回了精神图景。
 偶有几个不受压迫的刺头,也被灰狼轻松地一爪子摆平了。
 最后,它停在沈希真的面前,朝她轻轻地叫唤着,卷起的尾巴晃了晃。
 沈希真看懂了这些肢体语言。
 “谢谢你。”她俯身对它说,“我没事,别担心。”
 灰狼仰头发出一声长长的嚎叫,站起身,踏着墙壁上的凸起回到了四楼。
 护士看着它跳跃的身影,忽然恍然大悟地说:“他们的教官是伊戈尔啊。”
 沈希真问:“那是谁?”
 “你不知道吗?伊戈尔是特遣队的前任队长,三年前转任的教官,难怪镇得住场。”护士伸手指着楼上的方向,“看。”
 沈希真顺着她的手指抬起头。
 四楼的栏杆处,靠着一个身穿制服的哨兵,灰发灰眼,面容英俊,见到她们抬头,摘下帽子,遥遥做了个敬礼的手势。
 这是道歉,但沈希真却看清他脸上分明带着笑容,似乎颇有兴味。
 再下一秒,伊戈尔拍了拍栏杆,转身离开了。
 灰狼也消失了。
 沈希真有些遗憾地收回目光。
 她虽然没有精神体,但也并未因这件事而产生什么特殊的执念,平常根本不会刻意去想,难得有几次生出遗憾,都是因为遇到了中意的毛茸茸生物。
 比如说雪豹,比如说灰狼。
 想想看,一天就有两只,说不定这其实是个幸运日吧!负责精神体检查的地方,或许也有惊喜正在等待她,狐狸、海獭、山猫……如果有小羊羔就最好不过了!
 带着这些猜测,沈希真志得意满地踏入了精神检查科。
 然后等来了长达三小时的四十八项全面检查。
 “四十八项……这些……全部?”
 沈希真震撼地看着尚且空白的检查报告,它的上端被握在手里,下端则乱七八糟的堆在脚边。
 即使是白塔选拔时的检查,也只有不到二十五个项目而已。
 “是啊,我们也觉得奇怪。”
 几个护士吭哧吭哧的搬着机器,其中一个气喘吁吁地说:“这些设备还是从研究所借过来的,都快六年没用过啦。”
 另一个护士推了推他:“哪有那么久,一年前刚用过的。”
 “啊,对对,我怎么忘了。”第一个护士猛拍大腿,“白总指挥上任也做过全面检查,高规格高待遇啊。”
 沈希真:“……”
 那还真是,受宠若惊呢。
 三个小时很慢很慢的过去了。
 终于拿到印满结果的检查单时,沈希真久违的有种精神力被抽干的感觉,捂着额头缓了十多分钟,接到一条新通知,让她立刻赶去白塔顶层的审议庭。
 在那里,她见到了足足七位指挥。
 或者也可说“议员”。
 中央白塔的权力核心是由十八名议员组成的最高议会,其中半数是战时指挥,除开基本的管理权外,还有直接调用部分哨兵及向导的权力。
 最高议会的议长,也同时担任白塔总指挥。
 此刻正在审议庭里等待的七人,全部是议员兼指挥,除开一个一般人类外,向导和哨兵对半开。
 沈希真刚推开门就退缩了。
 约谈是一回事,被七个指挥同时约谈,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难道说,她犯的那个小小错误,愚蠢到让这么多指挥都看不下去、要来亲自指点她吗?
 逃是不可能逃掉的。
 沈希真在门口犹豫了仅仅两秒,就被一个眼尖的指挥发现,对方几乎是从椅子上弹了起来,亲自将她拉进了审议庭内部。
 指挥们在发言台上坐成一排,沈希真脚步虚浮地走进来,在他们正前方的一把椅子上坐下了。
 ……难道这其实是被告席?
 沈希真紧紧抓住椅子的把手,告诉自己不要紧张,但很快发现这个姿势让她看起来更像一个被绑住双手的囚犯,又倏地收起手,在膝上交握。
 无论如何,先保持一个良好的认错态度吧。
 沈希真清清嗓子,说道:“各位指挥官好,我……”
 她刚吐出这几个字,突然发现面前的七位指挥都死死盯着她,灼热、兴奋的眼神如出一辙,像七张复制粘贴的挂画。
 压迫感太强了吧。
 沈希真默默把嘴边的话咽了回去,依照她此前犯错的经验,在这种时候,最好不要多说话。
 双方对视了长达一分钟。
 在她快要坐不住的时候,正中间的那位指挥终于回过神来,说道:“你的体检结果,我们都看过了。”
 沈希真迷茫地眨了眨眼。
 体检结果……?
 为什么是这样的开头?难道她想错了,这并不是关于失误的约谈吗?
 指挥又说:“在讨论之前,先说明一下今天中午的疏导过程吧,详细一点。”
 沈希真有种石头砸在脚上的解脱感。
 怀柔政策,懂了。
 她咬了咬舌尖,认命地开口解释:“在今天的疏导里,我先……”
 七个指挥都非常认真的听着。
 沈希真细致地讲述了疏导的过程,对于末尾的小失误,尽己所能地粉饰了一番,尤其强调了她没有真的强行进入艾尔的精神图景,只是稍微的,嗯,稍微的。
 听完之后,指挥们沉默了一阵。
 “所以……”右前方的指挥似乎有些失望,率先问道,“疏导时没有出现任何异常的情况?”
 沈希真眨巴着眼睛。
 她长得很甜,圆脸杏眼,笑起来像一个香香脆脆、裹满冰糖的苹果,无害而天真。
 “没有。”
 沈希真说:“没有出现任何异常。”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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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失望如煤烟般笼罩着整个审议庭。
 听着指挥们混杂着叹息的交谈时,沈希真低下头,静悄悄地看着自己的手指,满面无辜。
 异常当然是有的。
 奇异的能源、熟悉的精神碎片、大猫的激烈反应……
 沈希真起初没想隐瞒,但在叙述疏导过程时,她刚要说出那些感受,却忽然听见脑海深处响起一个虚弱的声音。
 【不……不要……不要说……】
 可怜的、祈求的语气。
 比起“听见的声音”,它更像是一个闪过的念头。
 鬼使神差的,沈希真将已在唇边的话咽了回去,将疏导过程简化成一次平常的工作,只如实说明了自己的工作失误,但好像并没有人在意。
 在指挥们讨论的时候,她心虚地捏着衣袖,把布料揉得皱皱的,小声叹了口气。
 是哪里来的声音?
 我该不会精神出问题了吧?幻听?
 沈希真犹豫又严肃地想着。
 可是,她明明已经经历过整整四十八项的全套精神检查了呀。
 沈希真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一时忽视了外界的动静,直到有人第二遍呼喊她的名字,才回过神来,急急忙忙地应答了一声。
 “我们暂且当做一切正常,既然如此,之后的几次疏导也拜托你了。”正中间的指挥说,“考虑到直面S级哨兵存在的风险,我们会安排专人保护你,没有意见吧。”
 沈希真疑惑地歪了歪头。
 保护……?
 听见这个词语,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条总爱勾住手腕的雪豹尾巴——无论怎么看,都不是能与“危险!请勿靠近!”联系在一起的东西。
 即使不谈这个,也从没听说过有向导在完成工作时需要有人贴身保护。
 但指挥的语气听起来不容置疑,这也没有实质上的坏处,沈希真只好点点头答应:“我没有意见。”
 这次约谈很轻易的结束了。
 直到沈希真离开指挥室,也没有人提起那个小小的工作失误,她既感到松了一口气,又觉得满是困惑。
 站在走廊上,她看看四下无人,小心地伸手按住自己的额头,用自言自语的音量低声说道:“你好?”
 在听吗?脑子里的不明……不明生物?
 回答她的是一片寂静。
 沈希真又等待了一会儿,仍没有听见回应,精神图景也宁静得连一丝风都没有,她拧了拧眉毛,满怀疑惑的将手移开。
 还是找人来检查一下吧。
 走廊的另一头,蓝凇刚绕过拐角,就看见身穿白色向导制服的女孩站在不远处,皱眉按着自己的额头,似乎在低声说着什么,但她身旁并没有人。
 他的脚步停了一停。
 一条深青色的蛇顺着他的手臂游至肩头,吐了下信子,尾尖弯成一个小小的、问号似的弯钩。
 直到沈希真疑惑着放下手,开始朝这边迈步,蓝凇才迎上前,向她伸出手来:“你好。”
 “啊,你好。”
 因为想要找人帮忙检查,沈希真走得很快,在蓝凇快到面前时才刹住车,下意识地与他握了握手。
 然后差点被冰得嘶了一声。
 好凉的手!
 沈希真在心里叫了一声,好不容易才维持住了表情,很快把手收了回来:“请问你是……”
 她边问边抬眼看向来人,话还没说完,就同时看见了两双墨绿色的眼睛,一大一小,小的那双有着竖直的瞳孔。
 蛇本来就是青绿色的,但蛇眼的颜色还要更深,像两枚闪闪发亮的猫眼宝石。
 沈希真一愣:“蓝指挥?”
 “嗯,叫我蓝凇吧,不用这么客气。”蓝凇全无铺垫地说,“接下来这段时间,由我来负责你的安全。”
 好啊……不对,等等……
 沈希真震惊得微微张开了唇:“啊,我……啊?”
 蓝凇肩头的蛇似乎不堪噪音,摆动尾巴爬到了另一边,而他看了她一会儿,突然笑起来,说:“有意见吗?”
 沈希真张了张口,迟疑着说:“……可能有。”
 “驳回。”蓝凇又笑了笑,“看来你还需要时间接受这个事实,那么明天见,我会在封闭病区外等你。”
 沈希真不知该回答什么。
 让白塔的代理总指挥来做她的贴身保镖……到底是……可……是塔疯了还是她疯了?
 今天是精神异常之日吗?
 她木木地点了点头。
 蓝凇很快朝走廊尽头伸出手,示意她可以离开了。
 蛇也咝咝地吐着信子,用尾巴卷着他的手臂,半条身子倒悬在空气中,大幅度的左右晃了晃。
 沈希真迟缓地重新迈开步子,进入了不远处的电梯间。
 蓝凇在原地看着她走远。
 等到那道身影从视野中消失,他的神色很快恢复了冷漠,转身走入了审议庭隔壁的办公室,红木办公桌上,正放着沈希真的档案。
 蓝凇扯下盘绕在肩头的蛇,将它抛到一边,随后低下头,目光自上而下地从纸面上扫过。
 这份档案来自于沈希真进入白塔前就读的学校。
 她出生于边境小镇,按照规定,每个新生的向导都需要在年满五周岁时,被送入白塔进行精神力评级。但大概是因为沈希真缺失精神体,一直无法使用动用精神力,边境哨塔的负责人就没有将她的信息上报给白塔。
 她就读的也不是向导学院,而是普通人类的学校,所以刚进白塔时,才会出现“身份不明”的情况。
 若不是三年前暗区突然扩张,沈希真不幸地被卷入其中,精神力意外恢复,又恰好被白若救下带回哨塔,那她大概率就会作为普通人度过一生。
 现在不一样了。
 假如沈希真仅是一个无法深层疏导的向导,那么谁都不会把注意力放在她身上,那样的向导有什么用?
 但如果能净化精神污染……哪怕仅是极低程度的净化,情况都大不相同。
 蓝凇的目光落在档案右侧的照片上。
 照片上的女孩比现在看起来还要青涩许多,大约十三四岁,皮肤白皙,脸颊肉饱满,朝着镜头天真活泼地笑着。
 蓝凇看着照片,回想起刚才在走廊上的相遇,微微摇了摇头,将档案推到了一旁。
 看起来真不聪明,他想。
 因为上午去了一趟封闭病区,回到静音层后,沈希真被组长批了一天假。
 她很想立刻回宿舍睡觉,但想了想自己的情况,还是先去了一趟楼层尽头的公用休息室。
 一踏进门,沈希真就很巧地看见了要找的人。
 对方正在与联络人沃尔什说话,挥动着双手,神情激动。
 “我不干了,我真的干不下去了,最近的工作比养一群雪橇犬还累——没有辱骂哨兵的意思。”
 讲到这里,封曼再一次用力挥手,像要赶走不存在的蚊子:“我是说,当十几只雪橇犬一起朝不同方向拔足狂奔,还有谁比坐在雪橇上的人更倒霉呢?
 她胸前也别着一枚小小的金色徽章。
 沈希真几步走过去:“封老师!沃尔什先生!”
 “所以我一定……”封曼还在说话,闻声抬起头,看见她时眼睛一亮,拍了拍身边的椅子,“真真,来,坐这边。”
 沃尔什也像看见救星一样舒了口气:“希真。”
 封曼握住她的手,说:“先等一下。”
 然后看向沃尔什:“所以我一定要回学院,我宁可去教那些精力过剩的小朋友,短时间内,至少一年,我没法再继续参加外勤任务,否则我也非得申请疏导不可。”
 沃尔什发愁地问:“你和院长说好了吗?”
 封曼:“当然。”
 “……那好吧。”沃尔什说,“我会向指挥提交报告的,你得等两天。”
 封曼:“最好真的只有‘两天’”
 了却一桩大事,她平静了很多,将沈希真的手握紧了一点:“听说你今天被叫去封闭病区了?怎么样?”
 沈希真想了想:“很顺利。”
 “哎呀,真棒,我就说你可以的啊。”封曼用对待小孩的语气说道,“看来我们又多了一个小顶梁柱啦。”
 沈希真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这时,沃尔什突然很刻意的咳了一声。
 封曼立刻警觉地抬头:“你要反悔?”
 “不不,我保证你的事已经说定了,我会办妥的。”沃尔什说,“我是想对你的小朋友说几句话。”
 沈希真看向他:“您找我有事?”
 “当然,而且是大事。”沃尔什推了推眼镜,灰白的头发下射出一道锐利的目光,“我们正考虑将你的资料加进匹配库里,放开权限,也许能匹配到合适的哨兵,你觉得怎么样?”
 沈希真感到大脑锈了一下,茫然问道:“匹配?我吗?”
 沃尔什说:“你已经过二十岁生日了,小朋友。”
 沈希真这时也想起了白塔的匹配制度。
 在哨向年满二十岁后,资料会进入白塔的数据库,联络人会根据精神力的匹配等级介绍双方认识,这是为了尽可能保证后代的优秀。
 “别担心,这不是强制的,不是非得有结果不可。”沃尔什问,“你同意吗?”
 既然有这样规定,又非强制,沈希真思考了一会儿,点了点头:“我同意。”
 总算办成一件事,沃尔什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表情,说道:“为了匹配,短时间内需要留在白塔,至少两个月。我会帮你拒绝掉所有的外勤任务。”
 这正合沈希真的心意,没有不答应的理由。
 沃尔什一身轻松的离开了。
 沈希真重新看向身旁的封曼,说:“对了,封老师,我有事找您。”
 封曼点点头:“怎么了?”
 “那个,我……”沈希真突然觉得有点难以启齿,小声问,“您能帮我做一次精神图景的检查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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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身为一名S级向导,却需要拜托另一位S级替自己做精神检查,怎么想都很丢人。
 更别说对方还曾是自己的老师。
 可能是因为实在丢人到家,沈希真惭愧地低了会儿头,仍然觉得自己像个烧红的烟囱,从头顶噗噗往外冒气。
 不过封曼好像并不在意。
 “检查精神图景啊……”她盯着沈希真看了足足半分钟,眯起眼睛,问,“你背着老师去做危险的事了吗?”
 这个语气……
 沈希真忽然感觉头皮发紧,连忙摇头:“不不,没有,我只是突然觉得自己有点怪怪的,可能、可能、可能是最近太忙了!”
 封曼审视着她,片刻后,轻轻招了招手:“过来。”
 沈希真乖乖往她手边挪了挪。
 她虽然坐着,但在听见封曼的声音时,居然紧张出了立正的效果。
 封曼用右手撑着下巴,左手抬起,轻轻按住了沈希真的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