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希真松了口气。
她看着闭合的门想了想,拿出终端给尤莲发了一条消息,询问他近期参加过哪些外勤任务。
下午,哨兵学院的短暂热闹已经结束,除了训练场还有人声,上理论课的教学楼走廊里已经安静得落针可闻。
一只蓝幽幽的闪蝶贴着外墙飞上了三楼,停在窗沿上,翅膀翕动几下,倏然破碎消失了。
安瑟撑着窗台往下看。
一片寂静,没有人影。
他在这里等了快一个钟头,虽说不着急,但哨兵的耐心天生就没有向导那么充足,蝴蝶已经被他玩碎了七八只,连带着精神状态也变得不那么稳定了。
安瑟有些烦躁地张开手掌,一只闪蝶烟雾般出现,像个幽幽带重影的月亮。
白塔经过研究,将他的情况排除出了多重人格的范畴,但名称的改变不会影响实际情况,精神海海中的另一个意识与他的相处方式,其实还是和主副人格差不多。
不过,那家伙没有完整而逻辑清晰的思维,只是情感尤其丰沛,在“权限”上与他差不多,没有表里意识的绝对区分。
根据研究者的预测,他大概率会在三年内进入彻底的沉睡状态。
安瑟想到这里,捏起蝴蝶翅膀,随手将它抛到空中。
之前……多少有点被情感冲昏了头脑,现在回想起来,从精神链接传过来的只言片语里,似乎有一些成句的念头。
沈希真好像对他的情况非常有兴趣。
安瑟皱了皱眉。
以前,有些刚知道这件事的研究员也表现出过超乎寻常的兴趣,他们都是些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科研里的人,有兴趣也很正常。
但是沈希真的关注程度甚至隐隐超过了他们,激动,兴奋——亢奋,其程度不亚于沙漠里的人看见泉眼。
他觉得有点招架不住,一时退缩,让另一个意识抓住空子,冒出来开始发散热情。
安瑟捏了下眉心,正要深想,忽然感觉精神链接又波动起来。
“抱歉,事情有点麻烦,多耽误了一会儿。”沈希真抓着一堆乱七八糟的打印纸,转过电梯口,一看见他就问,“怎么不在里面等?”
她记得一次性密码还有半个小时才过期。
安瑟回头望向那扇关闭的门,说:“这里视野更好。”
沈希真随口一问,没注意这句回答,把手里的资料整了整,好歹让它们变成有棱有角的一摞,很快俯下身按宿舍密码。
她的手指上还沾着打印纸的热度,温感屏灵敏过头,密码输了几遍才对。
门刚打开,她先伸手把资料从门缝里塞进去,在鞋柜上放好,然后回头把安瑟拽了进来。
“进来吧,随便坐。”沈希真走过去开冰箱门,问,“果汁还是……欸,我这里只有椰子水了。”
安瑟在门口迟疑了一秒,往里走了两步,但没有坐下,直到一瓶冰镇椰子水被递到面前,才轻飘飘地抬起了眼帘。
他的动作也有种蝴蝶的轻盈。
“不喝吗?”沈希真单手拧开另一瓶冰镇饮料,碎碎念道,“我以前一直觉得椰子水没有味道,不过有一段时间只能喝这个,久了就习惯了。”
安瑟头一次在如此私下的场合和她相处,也是头一次见到如此“私生活”的样子,接过那瓶饮料,顺着这段闲聊往下问:“只能喝这个?”
沈希真说:“嗯,我家那边是产地,热带?路边就有。”
安瑟看着饮料瓶上印着的椰子图案,觉得沈希真这一通描述好像有点熟悉。
热带地区,海边,椰子树……
度假村似的景象,但似乎还有点别的记忆。
沈希真拿过鞋柜上的那沓散纸看了看,问:“你的上一个任务,是在焰湖附近吗?”
安瑟顿了下,从思考中抬起头来:“是。”
答案摆在眼前,用不着再继续思考了,安瑟问:“你住在焰湖?”
沈希真仰头喝椰子水:“唔……”
一番招待结束,她才察觉到自己说的东西多了点,大概确实是亢奋过头,开口前欠了一层考虑。
不过,这不要紧,反正谁也不能钻进她的精神海看看里面都飘荡着些什么念头。
“焰湖附近的哨塔。”沈希真想了想,补充了一个更精准的修饰,比划着说,“离焰湖有点距离,要翻过一座山,过两个——现在应该是三个关卡。”
这段话让安瑟陷入了一段短暂的思考。
他还握着那个饮料瓶,没开封,冷凝水顺着瓶身往下淌,流进他的指缝里。沈希真看见了,从身后的书桌上拿了一包抽纸塞给他,动作之间,冰凉的水珠在她的衣袖上晕开几个圆圆的湿痕。
安瑟在记忆里找到了那座哨塔的零散线索,问:“镜湖塔?”
沈希真:“嗯,你去过吗?”
她仰起头来,右手撑着
下巴,询问的时候脸上带着隐约是期待的笑容,唇瓣张开,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
安瑟不由自主地往前俯身,想看清这点甜山竹似的影子,可还没靠近,沈希真就突然伸手轻敲了一下桌子,将问题重复了一遍:“你去过镜湖塔吗?”
“……没有。”安瑟带着点不知所以的不甘心,补了一句,“没有进去。”
沈希真没懂他的意思,歪了歪头,眼睛里冒出一个问号:“嗯?”
安瑟转开眼,说:“情况紧急,我们来不及办临时通行证,跟镜湖指挥也说不通,最后是绕道走的。”
沈希真点头:“这样。”
她没再追问,沉默下来,安瑟等了一会儿,又看了过来,发现她脸上有一点非常细微的笑意。
难以看清。
像落在皮肤上的闪粉。
安瑟:“你好像心情很好。”
“当然。”沈希真晃了晃手里的饮料瓶,“我很久没回去过了,不知道镜湖还是不是原来的样子。”
安瑟对镜湖没有特别鲜明的印象,见她这么兴奋,按着额头回忆了片刻,说了尽可能多的细节:“我去过的几个边境哨塔都很排外,但镜湖那样的还是第一次见,保密等级快和白塔差不多了,在一些很细节的地方管得非常严。我听说镜湖和暗区有某种渊源,可能确实背负着我们不知道的秘密任务。”
沈希真听得很专注,慢慢地眨着眼睛。
这副神色在她身上不是很常见,只在学院进修的大半年偶尔出现过,到白塔工作之后,哪怕开会也总是神游天外的模样。
如果封曼现在在这里,估计已经开始关心学生的心理问题了。
安瑟并没有察觉。
他是世界上唯一一个和沈希真有过完整精神结合的哨兵,精准踩在她仅有的一丁点专业盲区里,通过精神链接,感知到了很多接近于隐私的想法和情绪。
但是此时此刻,那些波动都不知不觉的消失了,就像有一只无形的手扯住精神链接的一端,将它拉成一条平直的线。
安瑟最后说:“不知道镜湖到底藏了什么秘密,值得他们那么紧张。”
“不是他们的秘密。”沈希真没头没尾地说了这么一句,轻眨了一下左眼,问,“你好奇吗?”
安瑟:“不——有一点。”
他半点兴趣都没有,但该说真话的场合纵然很多,现在却绝对不是其中之一。
不过,沈希真其实并不是很在意这个答案,听完回答,她也没有要对“好奇”做出回应的意思,将撑着下巴的手放了下来,拿起了那几张被遗忘在鞋柜上的纸质资料。
安瑟一眼认出了那是什么:“任务记录?”
“朋友的。”沈希真快速浏览一遍,拿笔在记录里提到的几个地点里画了圈,递过去问道,“你近期去过这几个地方吗?”
安瑟凝视着面前的纸张,闪蝶从他的指尖现身,栖落在纸面上,翅膀微微发颤。
这显然是哨兵提交的外勤任务报告书,具体的个人信息被抹去了,但基本的还在。任务内容和等级不匹配,太简单了,哪个哨塔都不会这么安排……一定是学生。
她的匹配对象似乎就是……
沈希真忽然说:“是。”
安瑟动作一滞,抬起眼来:“是什么?”
“是你想的那样。”沈希真枕着手臂趴下来,从下而上地观察他的表情,用指尖点了点自己的额头,“要不要我帮你做信号阻断?否则你会一直被我读心的。”
安瑟愣了极其短暂的一个瞬间,表情就恢复到了泰然自若,将那张纸轻轻抖了一下,有些委屈地说:“那你还让我看这个?”
沈希真十分理直气壮:“我有急事,对不起嘛。”
说完,她想了想,又笑了起来:“我以为你不会在意这些小事,精神结合已经趋于稳定,理论上,依恋反应也该结束了,你还在受影响吗?”
安瑟大约花了半分钟来理解这段话的意思,紧接着,他难以置信地皱了下眉头,那副半真半假的可怜神色骤然鲜明起来:“我是真的喜欢你,和依恋反应没关系。”
“我知道,我相信有一部分是真实的,另一部分要等你冷静下来才知道。”沈希真坐直身体,捏着手指说,“不过我觉得这段话应该是我的台词。”
安瑟问:“哪句话?”
沈希真用两只手比了个爱心,真诚地复述:“我真的喜欢你,和依恋反应没关系。”
安瑟:“这是真心话吗?”
沈希真将爱心晃了晃,说:“经得起测谎仪的考验。”
安瑟望着她,黑蓝色眼睛里闪过一点蝴蝶鳞粉般的亮光,随即没有征兆地结束了这个话题,从沈希真手中抽出一支笔,点在其中一个圈上,又将它勾了一笔:“我去过这里。”
沈希真顺着他的指向看过去,发现那是尤莲两年前参加过的一个巡视任务,离焰湖不远,但也说不上特别近。
“这就是你上个月参加的最后一个任务吗?”她在终端的搜索栏里输入这个地名,试图计算它与白塔之间的确切距离,“心理暗示也是在这里吧。”
安瑟一顿:“不是。”
沈希真:“所以你之后……啊?”
她以为自己听错了,停下了输入文字的动作,茫然地抬起头来,一缕压弯了的头发翘在脸颊旁边,让她的神情看起来有点呆。
闪蝶趁机飞到了那撮头发上,将它压得晃了晃,像一段精巧的秋千绳。
“我的最后一个任务是监测001的动向,没有固定的地点,只是跟着它在暗区转了一圈。”安瑟看着那个被两个圈框柱的地名,回忆道,“至于这个地方,是……”
过去太久,他一时也想不起来,发消息问了第六分塔的负责人,才把具体时间确定下来。
安瑟说:“两年前,白塔安排学生去暗区实地调查,我们塔负责安全保障。”
说到这里,他低头将任务记录又扫视了一遍,点了下:“就是这个任务。”
“嗯?”沈希真抬手做了个停止的动作,说,“等我整理一下。”
她在纸上画了一个无内容的时间轴,看着前后两个节点想了一会儿,然后把桌上散落的几张任务记录单收成一摞,抓起一支笔,刚站起来,又俯下身问:“你的心理暗示是见过001之后有的?”
安瑟:“大概率。”
沈希真点点头,回想了下那个暗示的具体内容。
——找一个C级的向导,长得和她很像,能力非常特殊。
“我知道了。”她低头用终端发了条消息,拿着资料往外走,边走边回头招手,“我等下有急事,就不送你了,晚点……明后天,你能请个假跟我去一趟安全区吗?”
安瑟跟不上她的转场速度,只下意识答道:“我这周都休假。”
沈希真头也不回地说:“那明天见!”
等到她一只脚已经跨出门,安瑟才想起来问具体情况:“去安全区干什么?”
沈希真的声音从门缝里遥遥穿进来:“匹配度测试。”
停歇在发丝间的闪蝶忽然破碎了。
走到训练场附近的时候,沈希真看着表停住了脚步,从早上那个五点的闹钟开始,把今天见过的人、发生的事按时间顺序回忆了一遍。
早上和蓝凇一起从安全屋回来,然后,在南广场见了三个全在意料之外的人,被伊戈尔拽走,回了办公室又碰见蓝琦,然后是安瑟,接着和沃尔什先生约见,回头去宿舍见到安瑟,还没聊清楚,现在又约了一个。
怎么回事?
今天是什么她不知道的人生重要之日吗?
沈希真暗暗想,等到事情全部结束,一定要把年假全部休掉,在宿舍躺三天醒神。
……如果一切顺利的话。
不过,如果不顺利,好像就更有理由躺着了。
沈希真的脑海中闪过了几个预言性的画
面,每一个都非常模糊,像浮动在潜意识海洋里的石子。
随着它们一点一点变得清晰,浅淡的刺痛和沉闷感也同时浮上水面。
她按住额头,强行打断了自己的思路,从终端里拉出一小块全息屏幕,把那五个方法各异的治疗方案看了一遍。
记忆,记忆。
记忆之海上有一张厚厚的帷幕,沈希真还没有想好将它掀开的方式。
依照她惯常的做事风格,最好选择最高效的那个方法,将它强硬的一把掀开。这样做必定会造成一些损伤,精神层面上,也许是不可逆的。但也不是无法接受的代价。
但是,唉,不知道为什么,最近她对身体健康这件事情的执念突然到了一种自己也有点儿无法理解的程度。
还是选择安全性最高的吧。
沈希真按照经验计算着进度,时而打开日历翻一翻,最终确定,如果选择兼具安全性和效率的那一套方案,她最早也需要一个月的时间才能把记忆修理一个出大概。
一个月。
如果有一些出其不意的外界刺激,这时间应该还是有可能缩短的吧。
早知道,当初就不应该替换……
“沈希真?”一个声音从后面传过来,“你站在这儿发什么呆?”
沈希真扭头,看见一个今天刚碰过面的熟人正从旁边走过来,照旧是那副被他自己称作“好心”的表情。
“伊戈尔。”她扬了扬手里的纸张,“我约了人见面。”
伊戈尔看了眼她举起的东西,没在意,倒是想起了另一个不太令人愉快的传闻:“见那个小崽子?”
他咬紧牙齿磨了磨,慢条斯理的说完了后半句话:“你的哨兵?”
沈希真摇头:“不,是另一个朋友。”
伊戈尔的牙齿扣得更紧了。
沈希真没有察觉到他散发出的微妙不爽,目光朝训练场的方向示意了一下,又扬了扬手里的东西。
伊戈尔没有拦着他追问,朝旁边让开路,迈了一步,回头说:“训练场里在开会,今天是副院长讲话,你知道吧?至少还有一个小时。”
沈希真已经朝前迈出了半步,听见这句忠告,并没有要退缩的意思,拨了一下手腕上的终端,说:“我知道,我们约好了。”
她扬唇一笑,眼睛亮亮的,表情看起来有些狡黠,十分得意地说:“我有充分的逃讲座经验。”
伊戈尔笑了一下,说不上来具体包含了哪些意味,问:“既然遇见了,不打算开个经验分享会吗?”
沈希真无情地摆了摆手。
“这是我的秘密,还是不说为好,被副院长听见就惨了。”她思考了下,又说,“下次要是一起开会,我可以给你指指路。”
伊戈尔:“还是这次吧。”
沈希真:“?”
她还没来得及追问,突然感觉手上一重,臂弯里多了个什么毛茸茸的东西,十分柔软,格外小只,摸起来是温热的。
低头一看,灰毛球似的小狼在她的手臂上轻轻咬了一下,像在努力叼起一个从没见过的玩具。
沈希真感觉大脑关机了三秒:“怎么突然这样?”
伊戈尔朝侧方退开了更远的一步,把她前进的路完全让开了,饶有兴致地说:“我今天觉得这个把戏似乎挺有意思的,嗯,确实是。”
沈希真看看小狼,再抬起头,觉得面前的训练场似乎变了一副模样,每个角落都好像挂着一个充满诱惑的红苹果,面前的一个就是那条引诱人犯罪的蛇。
啊,说到蛇。
这里还是不要出现蛇比较好。
她好一会儿没动静,伊戈尔朝训练场的方向扬了扬下巴:“请吧,不是着急吗?”
沈希真:“嗯……”
小狼什么的,这种毛茸茸、很好摸又很乖巧的生物实在是令人难以抗拒。
虽然说,既不柔软又不可爱的伊戈尔本人正站在面前,但要把它们联系在一起,想办法让自己克服这种喜欢精神体的低级——不,再怎么说也是中级吧——趣味,也还是很困难的一件事。
“怎么了?不太方便?”伊戈尔看着她这副为难的模样,伸出手,语气非常之通情达理,“真遗憾,不方便就还给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