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虽如此,”秦王忧虑,亦心疼太子,“传令下去,令太子休沐三日,好生歇息,不必故作奋进,送他老师最后一程吧。”
寺人躬身应下:“诺。”
吕不韦笑笑,“王上慈爱。”转而道,“赵狼子野心,竟敢截杀太子殿下的先生。”
说着,他躬然起身,左手覆右手,恭恭敬敬上奏,“臣以为,应当即发兵攻赵!”
这如何不算是师出有名。
秦王本优柔寡断,没说定到底何时攻赵。
听见这话,他不做犹豫,当即握拳,“寡人允准,待明日早朝详议此事!”
姬长月特特去看了姬昊的尸身,恨得咒骂不休,仿佛那段屈辱的过往重新打在了她的脸上,“以最好的规格下葬姬昊!他于政儿有恩,断不可轻慢!”
婢女正要出去,她叫住了她,“慢着。”
“姬昊还有一遗孀,遗孤才不过一岁,”姬长月在屋内走动,思索片刻后道,“下令接姬昊的遗孀入宫,她的孩子也带进来,我要亲自教养。”
婢女大吃一惊,“王后,这……姬昊先生固然重要,可您不该如此抬举他,奴婢听闻那薛氏容貌不俗,而今不过二十有七,放在宫中实在不妥。”
姬长月一听这话,稍愣住,随即舒展开眉目,“你说得对,让我再想想。”
“太子何在?”
“太子殿下现下在灵前呢,姬小娘陪在身侧。”姬家都被安置妥当了,王后出手阔绰,直接在咸阳买下一座豪宅,内里一应仆从应有尽有,规格直逼君侯。
姬长月叹了口气,“政儿还不知晓要多伤心呢,他是个重情的孩子。”她当即决定要去看看自己的孩子。
待姬长月带着食盒羹品来到灵前,看见的便是跪在牌前的嬴政,一国太子不可为外人守孝,因此他穿得一身玄色,并不沾白。
般般跪在他身边,时不时便啜泣的擦眼睛,嘴里念叨不停,“我还没有当面跟先生道歉,说我不讨厌先生了呢。”
姬长月自觉今日不知道叹了几口气。
回忆起昔日在邯郸姬家的日子,虽然没如今权利财富都把握在自己手里来得爽快,却也温馨幸福。
那时午后她偶尔瞧见的便是姬昊引领着两个小豆丁在树下,边纳凉边摇头晃脑的,姬昊健谈,教书诙谐幽默,时常逗人发笑。
般般去的不多,政儿学的东西于她而言晦涩难懂,她总是小鸡啄米,不一会儿便困得躺在政儿的腿上休憩。
现如今,兄妹俩一如既往的挨着,诙谐幽默的先生却从树前笑影变成了头顶的牌位。
“政儿。”
肩头被轻轻安抚着,嬴政抬起头来。
姬长月嗓音放的柔缓至极,“吃些东西吧,”听闻太子在灵前跪了一天一夜,“若是姬昊先生知晓你这般糟蹋自己的身体,他不会高兴的。”
嬴政重新转回头看着牌位,不为所动。
姬长月补上后半句,“况且,你不吃般般总要吃。”
他听罢稍稍出神,仿佛是忘记了表妹一直陪着他。
一刻钟后,桌案前般般捧着陶碗喝肉羹,不住的偷看表兄,见他真的动筷吃东西才放下了心。
“这道蛋羹好克化,多用些。”姬长月将其搅拌开,一人分食一碗,“放了些醋提鲜。”
“很美味,多谢姑妹。”般般乖巧道谢。
姬长月抚了抚她的笑脸,“你阿母早产生下一位男婴,你去看过了么?你该去瞧一瞧,”
般般闻言摇头,“看过阿母了,小弟弟还不曾见过,知晓阿父阿母与大母无碍,我就放心了,姬昊先生亡故我更担心表兄。”
她想的是等表兄的三日休沐日结束,她会立即出宫回家住。
“也好。”姬长月软了软神情。
用了膳,嬴政仍旧话不太多,又到灵堂下待着。
般般梳洗过才去寻他,他正抚着带血的竹筒,垂着眸子不知在想些什么。
“里面是什么啊?”般般忍不住好奇。
嬴政微顿,嗓音带着轻微的沙哑,“是一份六国策论,先生知晓自己可能无法活着赴秦了,难怪要跟舅父一家一同出发,许是怕舅父一家单独出发也会遇到截杀。”
可惜他只是太子,无权调兵迎他回来。
“我们会为先生报仇的,表兄。”般般要他鼓起士气。
嬴政没有说话,许久后,牵起她的手轻轻捏了捏,“是我不好,这一天让你吃苦了。”他一天一夜没合眼,表妹竟然寸步不离陪着他,以往爱娇懒惫的人,一声不吭,不喊困不说饿。
“我心疼表兄。”般般直起身子,轻轻搂抱住他的肩膀,生涩的拍拍他的后背,费力安慰。
他闭上眼眸,揽了她的腰,脸庞轻轻靠在她的肩膀上。
三日转瞬即逝。
太子照常出入呈坤宫,诸位太傅授课正常,未见太子有任何被影响之处,秦王倍感欣慰,邀他一同饮酒。
嬴政并不会喝酒,非常不适应,次日起的晚了生起了秦王的气。
秦王畅怀大笑,指着他对吕不韦道,“寡人这个儿子虽说看着温温和和的,却总是一个表情,无甚乐趣,今日终于不同了。”
嬴政抿唇,不说话。
吕不韦看出了些什么,含笑之余深深看了一眼这个太子。
私下,他拦下了嬴政,问他:“殿下可是仍怨臣?怨王上?”
嬴政客气笑笑,“并无,相邦多虑了,不过是昨日饮酒太过,头疼欲裂,实在高兴不起来罢了。”
太子欲走,就算是一国丞相也阻拦不得,他陷入了沉思,盯着太子的背影看了片刻,悠悠然回身离开。
谁成想一扭头就撞见了一宫婢,“相邦大人,王后有请。”
吕不韦吓了一跳,一惊一乍的扭头去看太子的身影,对方早已经消失在宫道上,他紧绷着心绪,皱眉压低声音,“王后?王后又有何要事?”
宫婢不卑不亢,“大人去了便知晓。”
嬴政一路往踏雪轩回,这段路很长很长,可他走习惯了,竟也觉得挺短的。
刚走到踏雪轩门口,便瞧见门边乱糟糟的。
仔细一瞧,竟是宫人们在收拾行李。
他心里咯噔一下,泛起一丝不快的涟漪,厉声质问,“这是做什么?”
牵银正正好立在一侧招呼呢,行礼问安罢,解释道,“回太子殿下的话,小娘已禀明王后,王后也同意了,今日小娘要离宫回姬家去。”
嬴政脸色顿变,略动的唇角霎时间扯平。
牵银被他的变脸吓得差点跪下,“殿下,小娘今晨一直派遣宫人到东宫去,可东宫的人都说殿下醉宿未醒,到了午后您又去了咸阳宫,竟不得闲,小娘并非有心瞒着殿下。”
“她呢?”嬴政这二字,几乎是从牙缝里迸出来。
“到意映宫去了,想来…就快要归来。”牵银两股战战,踏雪轩跪了一地人。
牵银悬着的心终于稍稍安稳下来。
她小心翼翼的抬起头来,姬小娘的小脸上犹挂着笑意,剔透的眸子灿灿然,她瞧见太子殿下后立即抱怨:“表兄昨夜醉宿了?我寻你寻不到呢。”
太子殿下一言不发,径直攥了她的手将其扯入踏雪轩。
姬小娘未解其意,被捏的痛了大呼小叫的。
这一地的宫人纷纷抬头面面相觑,其中一个寺人捉摸不透:“牵银姐姐,这……我们还要继续么?”
牵银沉吟片刻,若有所思:“先停下罢。”她直觉小娘怕是走不了。
“你干什么!你弄痛我了。”般般一头雾水,只觉他没酒醒耍酒疯呢,心里生起了气,“你晓不晓得自己的力气有多大,放开我呀。”
他的确倏然放开了她,她本在用力抽手,没防备险些跌倒,幸而扶住了屏风。
沉重的屏风被她弄得歪去几寸,差点倒地。
“表兄!!”般般捂着手腕大喊大叫,气得不行。
他猛的回过身,一张俊脸黑漆漆:“为何总想着离开我?我对你不好么?”
被他的神情震慑到,般般不自觉后撤了半步,被他那样对待的恼怒顷刻间荡然无存,她反应了会儿:“我只是回家呀…”
原来是因为此事生气呀?可她又不是不告诉他,还不是他的错。
“表兄你生气了么?”到此处般般仍旧笑嘻嘻的,“我不是要离开你,你怎的会这般想呢?”
她敏感的觉察到表兄脸上除了愤怒之余,还夹杂着一种她还看不太懂的焦虑,这股焦虑催促着他愈发的怒火中烧。
此时此刻的他很吓人,可她知晓他不会伤害自己。
“那这是在做什么?”嬴政居高临下的盯着她,喉头几次滚动,最终还是用了他最最克制的说辞提问,“回家?需要收拾东西么?你不打算回来了是不是。”
“啊?”般般迷茫,她颇为无措,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我是要出宫去,但是我阿父阿母搬到咸阳来了呀,就在宫外,我们还是能每日相见的。”
那么住在宫里还是宫外到底有何区别呢?
她还是要每日到宫里念书呢。
“我们——”
“我不允许!”
她话还没说完,他慕然提高声音沉沉的打断,“此事休要再提,不许便是不许!”
“让他们把行李搬回来,好生安置。”说着,他便要出去吩咐宫人。
般般傻了,愣了许久,眼见他当真要出去,一把扯住他,“不要。”
见她不听话,嬴政的脸色微沉。
两对眸子,一对暗藏火焰,另一对充斥不解。
“为何?”她偏执的要问个答案。
嬴政毫不犹豫,“没有为何。”
他不说,一副拒绝沟通的模样令她感到陌生,那股生疏感再次袭来,令般般害怕。
她不可置信,“你莫不是要把我关在这里一辈子?”
“什么叫关在这里一辈子?”这句彻底引燃了嬴政,“你说你不会离开我,不舍得与我分离,这些都是骗我的吗!”
嬴政眼含失望,面容铁青,“全是骗我的吗!姬承音?”
这次他头一次这般叫她,般般急了,她不管不顾的推搡开他,何污蔑的话通通宣泄出来,“你混蛋,你把我当宠物吗,只能围着你打转?那你凭什么不跟着我?凭什么是我跟着你?”
“宠物?你便是这样想我的?”嬴政勃然大怒,他不管不顾的去抓她的手臂。
“我讨厌表兄!!”般般已然委屈上头,鼓足了所有的力气一股脑朝他推去,这当然是气话,可她顾不上了,“我讨厌表兄!”
嬴政本也没有用上十足的力道抓她,被推了个正着。
沉重的屏风终于摇晃着倒下,发出一阵轰鸣,圆桌上的花瓶被砸落发出清脆的声响,瓷片散落一地,鲜艳的花瓣伴着水珠滚落的到处都是。
而他动作僵住,眼瞳倏然上移定格在她的脸上。
她骂完,扭头负气逃跑,不带一丝一毫的犹豫。
牵银等人听见里面的声音,十分担心太子殿下对小娘用粗,可他们只是宫人怎敢阻拦太子。
她跪在门边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不多时,小娘冲了出来,提着裙摆头也不回的跑走,满脸泪痕。
牵银一头雾水,迷迷茫茫的犹豫着起身,门边传来走路声,她抬起头看去。
太子殿下出现在门边,衣衫略乱,玄色衣袍如黑夜浓稠阴郁,垂落的左手正在往下滴着鲜血。
牵银大骇,膝行上前捧住太子的小臂,一看才知他的手掌上扎了两锋利的瓷片,看质地是花瓶碎片。
碎片边缘深嵌掌心,血肉迷糊,暗红的血液粘粘滑落。
他的手掌在细微的颤抖着,或许是疼的。
“快传侍医!!!”
般般出宫去了,她要离开镇守宫门的侍卫不敢阻拦,更遑论她有王后赐下的手牌,宫门外一早侯着王后派的人,她只消上车即可。
回到姬家,她的泪水要哭干了似的,心里的委屈一丁点都不曾少,反而愈演愈烈。
庞氏没想到般般竟然归家,一把搂了她,“乖宝,你回来了,太子殿下呢——”她向后看了一眼,没看到太子仪驾。
谁料,这一问,乖孙女当即敞开嗓子嗷嗷哭。
庞氏被震住,不停问她怎的了,是与太子吵架了不成?
般般摇头不肯说,一味地趴在大母怀里抽噎。
不过回来了全家高兴,旁氏命人做一大桌子的好菜,般般收拾好心绪到主院瞧朱氏。
朱氏沉沉睡着,还在坐月子,听到外头的动静,说是小娘归家了,忙叫人扶自己起身。
般般也不敢扑过去,只好坐在床榻边:“阿母,你如何了呀?”
朱氏抚了抚抹额,随意一笑:“我无碍啦,倒是你,你是怎么了?”
般般伤心的抹眼泪,“我与表兄吵架了,日后许是再也不会和好了。”
见了阿母她心无芥蒂,一五一十将今日发生的全数托出,边讲边抽噎,可见是委屈到了极致。
朱氏听罢,长叹了口气,“罢了,若是你不愿,日后便在家中,阿母无论何时何地都是站在我儿这边、为你着想为你忧虑的。”
她朝般般伸手,将她轻轻搂抱入怀,“不哭了,阿母抱。”
般般抱着阿母才觉得有片刻的安心。
“只是,”朱氏的声音再度响起,“只听我儿说的,太子殿下只怕是很害怕与你分开。”
“害怕?”般般没听懂,轻轻起身,小脸莹满疑惑。
朱氏沉默片刻,柔声道:“般般,这些事不是我一介平民可随意评说太子殿下的,你自己仔细想想便也罢了。”
“他亦父亦师的先生亡故,月姬自来待他严厉,与王上又并无父子之情,身边怕是唯有你而已。”
般般懵懂,好似听懂了又一片迷惘。
朱氏见状不太对言,摸摸她的头,“不懂也无碍。”
她从前想着旁人配不上她的女儿,秦国太子身份尊贵无匹,秦国乃是六国之最,能嫁与秦国她替女儿骄傲。
怀了次子,她优柔许多,褪去权贵的光环,她开始思虑女儿是否适合到宫廷中生存。
到家中用膳,大家都不提太子殿下,倒是和乐的吃喝玩乐着。
夜幕降临,丛云带般般去她的院子看,叽叽喳喳的兴奋着一一介绍:“小娘,这些,这些,那些通通是家主按照邯郸家中的布置来的,你瞧着是不是眼熟啊?”
般般连连的哇,不住点头,“阿父待我最好了,不过这宅子是姑妹赏赐下来的,好大呀,比邯郸的家大了两倍呢。”
丛云小小声,竖起手掌遮掩,“小娘,听闻王后赐下的这座宅子,规格是比着君侯来的,尊贵的很呢。”
“不晓得王后是否会向大王替家主讨要君位。”
昔日华阳夫人不正是替自己的弟弟讨封了个阳泉君么?
“啊?”般般眨眨眼,不确定的想着自家阿父不是当官的那块料。
姬昊先生在时,姬修也时常到这边听讲,他还不如般般理解的多呢,他只会做生意,开铺子。
哎,他当官不行吧。
陪着丛云说话到深夜,般般躺下睡觉,却总觉得缺了点什么,睡不着。
夜色寂静,无边沉默。
她伏起身瞧了一眼,丛云坐在床榻边守夜昏昏欲睡,而她望着窗边的夜色,茫然的升起一分后悔。
她那么说表兄是不是有些太过分了?
翻来覆去的妄图浸入睡眠,无一例外都失败了。
一整夜,般般蜷缩在床上不得安稳。
最近半月表兄总陪着她一同入睡,她要听故事,他便给她讲,对待自己,他的耐心仿佛无穷尽的多。
是了,他的先生将将亡故,她开始觉得他可怜,可转念一想,他已是一国太子,要何物没有啊?他又有何可怜的。
两种想法不断在脑中交织,她想起午后她一股脑发泄心中的不满,说他只把她当宠物,他震怒中划过眼底的那一抹受伤。
可是她要回家他不许,他凭什么不许?
她要说服自己的生气是正当的,朱氏的那句“他害怕与你分离”却不断回响在耳畔。
其实,她也害怕分离,只是他给她的好太多太多,乃至于她从未想过两个人会分离,她有太多底气,脑袋里装着的事情很少,想的也很少,不会考虑未来会有的变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