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栎阳在巷中奔走,淋得湿透,哭喊不要离开阿母,最终还是被带走了。
一连一整月,她都没有再到景阴殿进课。
周王后裔芈少使缠绵病榻,然,秦军的脚步并未停歇,于这个冬日降临当日,正式出兵攻赵。
冬日宴是由公主赢月牵头举办的。
这时候没什么茶,宴会举办在上丘别院,这里种植成片的梅花,正凛冬盛开,赢月温酒赏梅,邀诸人奏乐作歌。
般般去意映宫寻了阳曼公主一同过去,两人抵达上丘,冬日宴将将开始,公主攸宁正舞动着曼妙的身子敲击编钟,灵动的歌喉穿越盘旋而落的雪花,悠远流传。
赢月见这两人来了,喜出望外,很快她便发现姬小娘身后没有旁人了,立即拉着个脸,扯她到一边,“我王兄呢?姬承音,你敢耍我?”
她可是帮她写了一整个月的课业呢!
许是这个月赢月的伏低做小,让般般觉得公主们也没那么可怕,当即翻了个白眼给她,“急什么,我表兄还在呈坤宫呢,他答应我一定把蒙恬带过来,你快些坐下吧。”
“哦,那是我误解你了。”赢月转怒为笑,高兴的拉着她一同入座
阳曼轻托脸颊,目光虚虚的望着漫天梅花,“真好看啊,可惜只开在冬日,冬日有闲心赏花的都是世族贵族。”
炀姜接话,“平民百姓只关心梅子今年能卖几钱,梅花美丽与否,与他们何干啊?姑妹这话是在心疼百姓?”
阳曼一笑了之,也并不在意炀姜话里的刺,“我心疼我自己,”不等有人询问,她自己举杯对着梅花一饮而尽,“王上有意让我嫁给齐国太子,过了次年夏,我们再难相见。”
此话一出,现场静默了一刻。
炀姜冷静放下杯子,若有所思,“难怪攸宁姑妹这般专心跳这支舞,你们感情最好了。”
般般忧心忡忡,不确定的想着未来表兄登位攻灭齐国,会将阳曼接回来的吧?
她自告奋勇,“我为阳曼公主作歌一曲!”
这话将众人从稍稍沉重的气氛中猛地拉了出来,炀姜更是扯平了嘴唇,挤出一个字,“你?”
“我如何?”般般到了秦国还从未开喉,是以无人知晓她擅歌,哦,也不会有人知晓嬴政也会作一些歌,他的艺术天赋还怪高呢,不仅爱听也爱学,她偶尔唱的歌,他没听两遍就也会了。
恰逢般般快要过生辰,今日穿着新裁的衣裳,她叫人折了一枝梅花拿在掌心,随意舞动身姿,伶人敲响乐器为她作陪:
“终南何有?有条有梅。
君子至止,锦衣狐裘…”
词一出,阳曼恍然:“是《诗经》中的《终南》一折。”
赢月托腮望着姬小娘,仿佛刚认识她一般,谁能料到作歌跳舞的她与平日里的呆蠢全然不同。
那一展臂间泄露的风采、柔颈微垂后纤长的眼睫,此刻她与梅林融为一体,低喃一般的温柔欢欣歌喉,极易令人带入到词中。
“颜如渥丹,其君也哉!
终南何有?有纪有堂。
君子至止,黻衣绣裳。
佩玉将将,寿考不忘…”
“此折描述的是梅林中一位君子的美丽身影,”赢月宽慰道,“姑妹,姬小娘是在祝愿您能得一位如意郎君呢,齐国太子我们都不曾见过,不过能做一国太子,想必不是俗人!”
阳曼的阴郁一扫而空,她含笑点头,“我晓得,多谢般般。”
嬴政来的不凑巧了,与蒙恬将至,般般歌到了末声,他只听到了最后两句,“孤来得不巧了。”
众人微惊,忙起身行礼。
蒙恬侧身避礼,旋即拱手对诸位公主行礼。
“蒙恬!”赢月眼前一亮,猛地干咳了两声,随后故作矜持的抿唇笑,“想不到你会来呢。”
众位公主:“……”装的跟真的似的,谁看不出来啊。
还真有人看不出来。
蒙恬摸摸后脑勺,不好意思的红了脸,“恬叨扰了,公主举办宴会,我一外男本不该随意来访,实是有要事不曾与太子殿下商议完。”
而且太子来前,也没说诸位公主举办了宴会,否则他绝不来的。不过太子应该不是故意骗他的。
蒙恬一来,赢月说话声音甜了不止一个度,旁人只觉得酸牙,不知该如何描述。
嬴政让人不必特意单独列桌,他跟般般坐在了一处,坐下后趁着寺人倒酒的功夫靠近她问,“方才那曲我不曾听过?”
般般也小小声附耳,“我新编的,还没来得及唱与表兄听。”
嬴政听了这话,给了她一个‘那种’表情。
般般嘿嘿一笑,“我预备等我生辰时唱。”
“……”别人过生辰不是请人来唱么,你怎么还自己亲自来,“好罢。”
“今岁生辰恰好在我的休沐日,表兄与我一道出宫去可好?”
“我母后可不能出宫。”
“啊?”般般拉长了尾音,稍稍苦恼,“做了王后便不能随意出宫么?”
“……”嬴政不知该如何作答。
不等他想好,般般改了主意,“那我办两个生辰好了,宫外一个,宫里一个。”
嬴政道,“不若,届时宴请舅母舅父外大母一同入宫小住。”
“好诶,谢谢表兄。”般般依偎在表兄身侧,喜笑颜开。
她原本想到了秦国晚上一定要好生游玩一番,不曾想秦有相当严苛的宵禁,日落后开始,一直持续到日出才解除。
甚至宵禁之后,若有无故停留在街头之人,会被巡夜官拘捕审问,遇无法自证其身份的,会被抓走劳役。
此宴会原本举办的目的便在于蒙恬,蒙恬一来,赢月自然顾不上其他人,逐渐的诸人分散而作,几人凑桌而坐边闲聊边吃酒。
蒙恬不好打扰太子与他未过门的妻子说话,只好独自坐在一旁,公主赢月总有许多话说,其实他不大想搭理她……根本就也搭不上话。
她总说些他不感兴趣、也听得云里雾里的,不懂她到底在说些什么。
她还尤爱盯着他看,看的他浑身不自在,仿佛有一万只蚂蚁在心里爬,因此不爱跟她独处,见了她就想跑。
宴会结束,已临近夜色。
两人一同去了甘泉宫用膳。
近些日子,般般与嬴政换着陪同王后玩耍说话,她已恢复了不少风采,恰逢秦王半道来访。
般般与嬴政起身行礼,就听见王后说,“王上不是去了夏八子那儿么?怎么,被轰出来了啊?”
秦王有些尴尬,脸子挂不住,“寡人还未用膳。”
王后冷哼一声,瞥眼示意婢女去吩咐,嘴里不肯再说旁的。
般般悄摸摸跟嬴政对视,两个小辈都挺尴尬的。
王后拂袖进内室,秦王追了进去,隐约能通过纱帘瞧见他示好的动作,般般想走,嬴政让她用完膳,“短时间他们不会出来,你安心用吧。”
般般没懂,“他们在里面吵架么?”
嬴政:“……”
屋里其他的婢女掩唇而笑。
第26章 何时逼迫过你 “般般如惊弓之鸟。”……
到底是不是在吵架,般般不得而知,她关心姑妹,知晓姑妹脾气硬,怕她说些不中听的话被罚。
用了膳便想往内室走,嬴政一眼没看见,差点被她走进去,所幸内室门边立着两位婢女拦了下来。
但她因着距离近,听见了什么,被嬴政带走时心思沉沉。
嬴政还以为她被阻拦进内室不高兴,哄了她一路。
谁知她到踏雪轩前下了肩舆就闹着要回去,说要去救姑妹。
他听得云里雾里,“救她?作何解啊?”
般般大声说着,泪花子在眼角闪着光,“我听见姑妹哭了,说不要,定然是大王打她了,方才我害怕才跟着表兄离开甘泉宫,现下想想,我怎能如此自私?”
“……”嬴政简直不知该摆什么表情,“般般。”
牵银和从云懂得多,只从这只言片语便懂了秦王与王后发生何事,一个个脸颊猛红,连忙上前哄她,哄到从云答应她到甘泉宫一探究竟,她才稍稍安心。
也只是稍稍,次日清晨她老早便睡醒了,梳洗穿戴妥当,径直去了甘泉宫。
姬长月见她来,惊的忙摸她小脸,“般般?你今日不用进课么?怎地如此早来寻我?又要偷懒啊?”
“仔细我告诉你表兄,让他罚你。”
般般炸毛了,“姑妹怎能这样!我用了早膳就去景阴殿的!”
姬长月感到好笑,也真的笑出了声儿,“好好,来我这儿蹭早膳来了。”
她气哼哼的,也不讲话,跟头小猪似的,坐下就吃。
没过多久,姬长月便发觉她一直盯着她看看这儿、看看那儿,仿佛在确保她安全无虞,她这才想起昨夜婢女过来说的话。
“你这丫头。”姬长月笑意满满,戳她小脑袋瓜子,向她展示自己无碍便也是了,多的也不好说。
用饭到一半,婢女忽的冲进来跪下,脸色惊疑不定,“王后,芈少使过身了!”
姬长月脸上的笑意霎时间消失,狠狠皱眉。
般般惊的汤勺落尽瓷碗中。
芈少使过身的事情没在宫中惊起任何水花,起码景阴殿的诸位公主们不曾提及她,不知避而不谈,还是旁的什么。
炀姜今日的脾气出奇的差劲,放课后径直离去,头也不回。
素日里她总要跟般般拌嘴几句,才被气走。
回去的路上,牵银低声道,“小娘,昨日王上离开流云宫到王后处,是因为栎阳公主与王上发生了争论,惹得王上迁怒了夏八子,这才拂袖而去。”
“哦…栎阳公主现下住在夏八子娘娘的流云宫。”般般小小的叹气,“我听闻前些日子她还哭闹着要回芈良人身边呢。”
不是芈良人,是亡故的芈少使。
般般还改不过来。
“你怎的知道?”从云狐疑问。
牵银触及姬小娘的视线,立即解释,“我有位小姐妹在流云宫当差,小娘,她传消息给我很隐蔽,绝不会被察觉到。”
从云反应很快,追问,“那宫里人都知晓你们二人是姐妹么?”
“不知。”牵银摇头,“从云姐姐放心吧,奴婢不会置小娘于险境。”
般般心想,原来昨夜大王到甘泉宫不是思念姑妹,而是真的被‘轰’出来了?她还当姑妹吃味说的气话呢。
那今日炀姜心情不好也有了缘由。
“夏八子脾气蛮横,极为易怒,大王漏液从她的流云宫离去,扫了她的面子,还不知晓她会有多生气呢。”
说起八卦,从云与牵银的嫌隙没了,只剩下了啧啧称道。
般般却是好奇,“莫不是她迁怒栎阳了。”
牵银略有犹豫,看了看四周,确认无人,嗓音压得愈发低微,“何止呢,小娘,她一直想要个男胎,结果生下了炀姜公主。”
般般听了这话,迟疑不已。
“她脾性反复无常,虽说并不曾虐待炀姜公主,但也称不上多爱重。”牵银本不该多说,但见姬小娘那求知的眼神,就全都秃噜出来了,“多亏了夏太后在,王上还算宠爱炀姜公主。”
“唯一的孩子,她不爱重,那平素只争宠么?”从云实在忍不住了。
“找各种怀子偏方,但都没有成功。”牵银摇了摇头。
关键是家里还真的有个王位要争夺,想要生个公子,似乎也不奇怪。
芈少使的丧仪草草办了,宫中更关注的是姬小娘满十岁的生辰,这一日一大早,般般收礼物收到了手软,姬家人如约入宫小住。
流云宫是三份礼,送礼人分别是夏八子、炀姜公主与栎阳公主。栎阳公主的礼是夏八子帮着备下的。
天冷,栎阳着凉正在煎药吃,也没有出来。
因着般般想着宫里有人亡故,一早定下的歌舞尽数取消,原本说好了要登台作歌,也作罢。
一家人一同吃了顿饭,秦王没来,但也赏了她一尊白玉兔吊坠。
晚上,嬴政陪着般般睡觉,给她读历史典故,她缠着他问芈少使的死因,他受不住死缠烂打,“她自请离宫,想服侍自己的父亲安度晚年,被驳了回去。”
般般狠狠吃惊,“大王为何?”
嬴政心神一动,忽的看着她,“父王无非是在逼她在秦与周之间二选一,在夫君与父亲之间二选一。”
“若她选了父王,父王也会善待她的父亲。”
“但这个选择有违人伦啊。”般般不解,仿佛不认识秦王子楚,觉得他挺可怕的,“我原先想大王喜爱的是姑妹,后来想他喜爱的是芈良人,现在觉得他谁都不喜爱,只喜爱他自己。”
说着,她竟生起了气。
嬴政听了这话,脸色有些不大好,“这话,你说与我听便也罢了。”
“我知道呀。”般般加重声调强调,不高兴他给自己脸色看,“我又不是笨蛋,出去说给其他人。”说罢,她倏然防备,“表兄,你以后不会也这般吧?”
“哪般?”
“像你父王这般!”
“……我不会,”嬴政本能不悦,被这句假想惹怒了,“你可怜旁人,便能如此质疑自己的表兄?”
般般不服,尽力解释,“那你方才替他说话呢,说什么大王是逼她二选一,说的有头有尾的。若是有人要你从我与姑妹之间二选一,你也会生气呀!”
嬴政却道,“如此说来,你也是替她人说话?”
她也一下恼了,“对,我替她说话怎的了?”
两人互相对视,顿时硝烟弥漫。
嬴政脸色铁青,般般横眉冷对。
过了足足一刻钟,谁也没有先服软,嬴政扭头便走了。
他刚一走,般般一下子气的把鞋子全都甩掉,将床榻上的软枕通通砸到地上,恨不得将床幔也撕碎,可惜她力气没那么大。
她告诉自己不许哭,将眼睛瞪得浑圆,嘴角却不住的下抑。
踏雪轩静谧沉入夜色中,外面下起了雪。
半个时辰后,嬴政重新出现在踏雪轩内,他都不晓得自己为何不走,走到一半又返了回来,回来却没立即进来。
室内,他将通身的寒气烤干,才慢吞吞的进了内室。
不料,她也赤着脚预备出来呢,两人撞了个正着。
“……”
“……”
没人先讲话。
半晌后,嬴政冷不丁问,“饿了?”
般般抿唇,怯怯的抬头瞅了他一眼,小小声,“我还没气消呢,是要去寻你。”
“气没消,寻我作甚?吵架?”
“那你回来作甚?”她恼怒,提声质问。
“回来与你说个分明。”嬴政面无表情,“我并不会纳妾,你不该拿我父王与我做对比。”
般般立即说,“我说的又不是这个,我是说你会不会像大王那般,逼迫旁人做什么二选一的事情。”
“我何时逼迫过你?”嬴政实在忍不住了。
“那我听你那般说,觉得你定然是很理解你父王嘛。”
“还成我的错了?”
本来就是你的错。
“你说那些话时是盯着我说的,你就是这个意思!”般般怎么想都不觉得自己误会了表兄。
嬴政深吸了一口气,慕然平静下来,倒也坦然承认,“对,我是这个意思。”
“你自己都不能从我与姑妹只间之选一个,凭什么这般问我?”般般越说越觉得自己有理。
嬴政正是想了半个时辰,觉得她说得有理才回来的,“是我不好,别生气了。”
“今后再也不许这般对我,否则我不会原谅表兄。”般般哼了一声,环着手臂的模样颇有些趾高气昂,仿佛好不容易胜了他一次,她也是很得意。
只得意还不够,“还有,我替芈良人说话怎么了呢,她就是很可怜,你父王太过分了!”
“般般。”
嬴政忽的加重语气,般般直觉不好,被立即闭上嘴巴。
“芈良人之事,日后休要再提了,”他沿用了良人之称,“他并非好夫君、好丈夫,你说的是实话。但我只是太子,还不能护你随心所欲,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