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等烦了啊?可以先走嘛。”般般道。
嬴政没有言语,过了会儿道,“没有烦等你。”
“我晓得,你是在烦这个对不对?”般般扬起笑脸,从宽袖中取出一本卷起来的书,书封四个字:吕氏春秋
“我们方才可没有故意戳你心窝子,虽然我也很讨厌吕不韦,不过…你要不要摒弃偏见看一看呢?”
那本被卷起来的《吕氏春秋》,嬴政没有接。
他越过她的身体,长臂收揽入怀,这个姿势是两人熟知的、也熟悉的,两人相处的大多数亲密时光,她总这样横着坐在他的怀中,他身形高大,能将她完全笼入影内。
如同巨石缝隙生出的一朵微末白花,被牢牢嵌在它愿意留给太阳入侵的地方。
次日,般般到书房取医书,经过书案发觉自己昨日让从云放在这里的《吕氏春秋》不见了。
她忽然就笑了,边笑边吐槽他面子比天大。
又或许是经过一夜的辗转与思索,他也像姬长月那般,凭着要挑刺的吝啬想法,想要翻一翻、批判一番那本书呢。
可能一本书不能改变一位秦王根深蒂固的思想,但也算撬开了微小的一角。
既来了,她打算在书房待会儿。
两人大婚后,般般在踏雪轩书房的物件就都被搬了过来。
朝阳宫宽敞,她的乐器、舞衣都有专门的库房,这些书、砚台、涂涂抹抹画画的摆件一件都没少。
这个古玩架几乎能遮蔽一整面墙壁,上面错落有致的摆放着各种新奇的摆件,后面落着好几只大箱子,箱中是她入宫后看过的布帛画本。
这些画本用薄薄的木片固定好,两面包着一层特制的布帛,在上面涂抹作画不成问题,有能人绘了些妙趣横生的小故事。
当年还没有纸,画本的制作成本高,也昂贵,能淘来一本都不是简单的事情,她在邯郸也只有过年过节攒些零用,可以多买几本。
入了秦宫之后便不一样了。
虽然表兄总说她看画本玩物丧志,但她爱看,他还是默默的搜罗来赠给她,这些画本被成箱成箱的往踏雪轩送,她也有了挑选的余地,不好看的故事看到一半便收起来丢到一边去。
如今能留在书房的,都是她能翻看两三遍以上的精品。
从云在旁边忙碌,般般说要看什么,她便跪在箱子边翻找。
找出了几本翻开来看,从云低低地‘咦?’了一声,“这些是王上的批注。”
牵银不识字,从云却有些文化素养。
幼时她服侍在般般身侧,当时般般跟着嬴政念书习字,从云便也识些字。
翻到一位女子随一位落魄的穷酸书生外逃,抛母弃父,旁边四个大字:狗屁不通。
是十几岁时嬴政的笔迹,彼时他的落笔稍显稚嫩,不过也足够的青翠如松,以字喻人,般般还能回忆起当年表兄的笑脸。
在邯郸时他话虽然不多,但本质并非是个冰块儿似的冷酷之人。
相反有时候他的表情很多,会恶作剧,会不屑旁人,会鄙夷的辱骂旁人,开怀的时候也会哈哈大笑,做了什么好事则得意炫耀。
回到秦宫之后,他内敛了许多,很多情绪都不外露,唯有字能看出一些他当时的本真。
成年之后,那便更夸张了,除去在她面前是真正的自己之外,其余时候他心思沉重、防范心也强。
她不清楚是否有她提前告知他‘他的丞相伙同赵高矫诏篡位’的原因在,即便面对他目下最为心仪的臣子李斯,他的防范心仍旧,甚至没有一时一刻是放松警惕的。
想到这里,她莫名有些小小的忧愁。
从云的竭力忍笑声打断了般般的思绪。
她嘻嘻哈哈地,“奴婢也觉得狗屁不通,这位女娘能有什么好下场?若是跟着个小将兴许还有些前途。”只念书的男人若是不念到极致是没什么好前途的,得做武将才行,“而且,能哄骗人抛弃家人,可见这男人品行不端,实非良人。”
般般夸她,“点评辛辣!”
“王后是夸赞奴婢像茱萸吗?”
“是呀。”
从云听了很高兴,抿着唇笑。
翻看了会儿嬴政批注过的画本,他留下的每一个句子都是在骂人,有的都能想象到他当时的满头问号了。
其中一本讲的是一位君主有龙阳之好,与自己的将军爱得要死要活。
没想到这本最后一页居然也有嬴政的批注,他只留下了一句佩服的赞叹:神乎其技。
前面一个字没写,像极被骗进女频耽美文里的直男,看得目瞪口呆,最后留下一句‘666牛X’。
这本般般还记得她当年翻了好几次,年纪小不懂事,就爱看些新奇的,长大后反而不怎么看了。
从云翻找出了什么,取出来道,“王后,还有您当年每日都要写的小记呢,竟也在这箱中。”
“啊?”小记?
待看到从云手里成卷成卷的竹简,她没反应过来的呆愣。
翻开来看,‘二年夏’三字入目,顿时把她雷的外焦里嫩的,这不是她小时候写的日记吗,“什么?还有多少,你全拿来,怎会在这箱中?谁收拾的呢?”
从云想了想,“是王上,您与王上大婚后挪地方,书房中的物件王上怕宫奴们不尽心弄坏,他亲自搬的。”
不会表兄连日记都看了并且批注了吧?这人怎么偷看她日记?
般般顿时萦起一股不好的预感,忙一一解开所有竹简的绳子,准备都再看一遍。
[二年夏,五月十三,晴。]
[今日起晚了,都怪牵银和从云,为何我说还要睡便真的不叫我,害得我被太傅训斥,我要把她俩今日的冰饮罚光。]
[唉,表兄怎么越长越好看呢,真的好喜欢呀,想着表兄,今日进课都没打瞌睡。]
批注:表妹之言不可轻信,多诈伪之辞,昨夜犹与寡人语,未竟而鼾声已作矣,恐是观寡人容衰色减。
般般:“……”诽谤啊!这都是诽谤啊!
怎么还阴阳上她了!
那也不能彻夜长谈啊,说着话说着话睡着了多正常啊!
她继续翻开别卷。
[三年,春,三月七,雨。]
[今日摔了一身泥,表兄笑话我许久才带着我回去换了衣裳。]
[我再也不理他了,理他我就是小狗。]
批注:未及半时辰,恳携游咸阳者谁欤?原为姬小狗。
般般:啊啊啊啊!
她一把丢开这卷竹简,气呼呼的。
从云见王后羞愤,选了她觉得最好的一卷递给她,“王后瞧瞧这一卷呢。”
[四年,秋冬,十月二十三,阴。]
[我以为下雪了呢,竟然是雨夹雪,最喜欢的一身衣裳湿透、脏掉了,我该听宫奴们的话,毕竟他们吃过的盐比我走过的路都多。]
[上面那句不是我写的,刚才被鬼上身了。]
[表兄为我擦头换衣了,说寻更好的料子再裁新意,听说南方有一种料子叫做雨丝锦,行走间宛若一袭春雨留在身上,可好看了,想要。]
[唉,还是算了,其实行走如同雨丝,应该是绣了银线在里头吧?银线不值钱,还是金线珍贵,若是能穿上一件用金子做的舞衣,那得有多风光呀。]
“金子做的舞衣?”般般呢喃,想起了什么。
两人成婚后,有一年闹了蝗灾她的生辰没有大办,表兄命人用金丝织了一件舞衣,那件舞衣正是由纯金锻造,舞衣穿上能在冬日里也熠熠生辉。
是夜她身披舞衣月下作舞,表兄为这件舞衣取名为金绡逐月。
金绡逐月的布匹则为羲和缚,这名字也有由来,他亲自取的名字要么文艺,要么狂狷,这羲和缚意为将太阳束缚在手心。
原来,她写在日记里想要得到的东西,他一件一件的都想办法给她了。
再看批注:卿卿正芳年,绾发呵霜寒,相看两不厌,何须羡仙眷。
我的宝贝正年少,湿了头发衣物也会哭泣,我为她挽起湿润的柔发、呵护玉靥上的霜寒,这是多么惬意的生活,如此两看不厌,何必羡慕神仙眷侣?
怎么回事,她的眼睛下雨了。
表兄甚少说情话,最多最多也就说个我心悦你、我唯你而已、旁人都不要紧……再多的肉麻话他一个字也不会说。
没想到在竹简上,竟然会有这样内敛却又温情脉脉的句子。
般般胡乱擦掉,哭完她摸了摸竹简,自己被自己无语到了。
这怎么还凹凸不平的……
是,她错别字是多了些,写错就得拿刀子刮掉竹简上错字部分的木屑,刮干净重新书写。
只能说,人在想偷懒的时候是很有闲心的,她就连刮错字都觉得有趣极了,闲着没事能把所有书简全翻出来,错字都刮掉。
不对,她不能说自己是偷懒了,小时候不懂,长大后回看过往,她简直勤奋,谁家小孩小小年纪一边念书,一边学唱歌跳舞,还把各类乐器精通了一个遍,放现代她也是个卷王,都能出道当明星了。
就是被表兄给衬托的了。
即便如此,他们也从稚童时代,一同牵着手、一步一个脚印走到今天。
收起书简,她忽然想去见他。
一路抵达承章殿,昌文君与王绾相携离开的背影在千阶下慢慢远去,般般撩开帘子进去。
嬴政手里正把玩着一柄长刀,看起来威武不凡,这个时候没有长刀,想必这是他从钢铁上自己生出的想法,秦国的箭矢与弓弩也都被一一改良过,如今长刀竟也有了。
看见她来,他顿时露出一个浅笑。
他生的极白,如同干净的画纸,眉眼的疏冷被寸寸驱散,温和浮出水面,令人惊心的温柔,语气却偏偏慵懒调侃,“你怎么来了,做梦思念我?”
有何比看见有孕身子沉重的妻子忽然歪歪扭扭跑过来更惊恐?
嬴政当即丢下了刀,三步做两步接住了她,脸上的玩笑登时褪去,余下一抹隐忧,“做噩梦了?”
“做噩梦梦见表兄的脸,那得有多吓人呐。”般般都不敢想,她一味地往这个男人怀中钻,“想你,非常非常非常想你。”
“梦见我,还能是噩梦?”嬴政轻轻抚摸妻子的脸颊,近些日子她为了养胎,小脸肉肉的,指腹微用力便能陷入她柔软的颊肉中,那对剔透的黑亮眸子尽是他的倒影,“许是今晨离开,我不曾与你道别。”
“其实没有做梦。”般般诚实道,“是方才我与从云到书房翻看旧物,看到许多表兄的批注,你怎么偷看我的小记?”
“……”嬴政笑出声,他捏捏她的脸颊道,“从前看的,如今可没有再看过。”
“如今我也不写了呀。”你上哪儿看去,把现在的自己说的有多不爱看似的。
他也不能承认十几岁时是他对妻子的占有欲与排外欲最为猛烈的时候,他的确想着法子要知晓她的想法,那些小记就摆在他眼皮子下。
空闲时,就连她爱翻看的画本,他也会粗略翻一遍。
她看了沉默的他一眼,佯装无意念画本的句子,“想起画本中有一句说的很好,卿卿正芳年,绾发呵霜寒,相看两不厌,何须羡仙眷。”
“我读了很喜欢,看了好多遍,也不知作出这句子的著者当日是何种心情?”
上方标注的时间是四年,秋冬。
这指的是秦王政即位的第四年,这是她与嬴政成婚前的最后一年,她印象深刻。
那些小记的日子很乱,只粗略记了几年几年,其实这些日期是包括了三位秦王的,比如庄襄王即位的‘三年’与秦王政即位的‘三年’就不是同一段时间,但都书为‘三年’。
这是因为当时书写时庄襄王还活着,他们都是秦王,她也不能在竹简上写秦王的名,庄襄王薨世后才被称为‘庄襄王’,她也懒得一一翻出来改了。
“著者是何种心情,难道句子的主人不知晓?”
“不知晓。”
“就嘴硬吧。”
她不肯依,缠着要他说出个好歹来。
他无奈,只好细细的讲述了那些过往。
“雨雪同落,窗外淅淅沥沥,屋内火炉烧的旺盛,温暖宜人,最爱吵闹的表妹不缠人,安静的靠在我的怀里昏睡,这如何不是世间第一等惬意之事?”
“听起来很不错,只是你嫌我吵闹了吗?”她故作委屈,眼巴巴的。
嬴政捡起碟中的一块儿糕点塞到她的嘴里,让她不能继续胡说八道。
恰好外面也下起了浓稠的春雨,般般靠在窗边看雨,表兄则在案前处理政务,晌午两人一同在承章殿用了热腾腾的面。
她想,这的确是世间第一惬意事。
一场春雨一场暖,日子不紧不慢度过,来到阳春三月的中旬。
有报三晋蠢蠢欲动,似联兵来犯,秦王立即调重兵迎战,派王翦、蒙武率兵列阵函谷关。
在这个节骨眼闹出此事,相邦吕不韦提议将加冠礼延后,秦王否决。
雍城布置长达半年,秦王加冠刻不容缓。
等到秦王调兵,长信侯嫪毐端坐太原郡府邸,已是信誓旦旦。
众舍人含笑拱手恭贺,“长信侯神思妙算,秦王果然调兵,如今秦国境内防守薄弱,斩秦王易如反掌。”
“好!!”嫪毐畅快大笑,“传令下去!集结兵马做好准备,”他取出太后印玺与秦王印玺,“有此印在,整个秦国就没有我们无法畅通的地方!禁军也将任由尔等调遣!”
此刻,赵国。
赵王偃正与诸美女投壶取乐,郭开候立一旁。
众美翩然间,衣袖生香,赵偃捉住一美,嘿笑着亲她的樱嘴。玩了一阵,他没了兴致,反倒说起一事:
“赵政要亲政了吧?”
郭开立即道,“王上说的正是。”
“也算是让他给熬到头了,”他啧啧摇头,脸上挂着溢于言表的幸灾乐祸,“寡人是不曾体会过大权旁落的滋味,想必不好受吧。”
郭开顺势提议,“咱们可要给他捣捣乱?”
“如何捣乱?”
“大王近来没听过秦国的长信侯与王太后有染,竟自称是秦王假父,弄得那赵政可没面子了。”
“哦?还有此事?这也不意外,”赵偃惊奇无比,随后摇摇头,“还是罢了,在这个节骨眼上还是勿要惹是生非,若是三晋一同联合还能狠挫一把他。”说起来他也觉得遗憾。
赵偃并非是个傻的,许多时候也很会审时度势。
郭开只好作罢。
王后的仪驾提前两日抵达雍城,她身子沉重,若是当日到雍地也不方便,为此秦王亦同时到雍城做准备。
咸阳城无秦王坐镇。
天色未亮,一道太后诏令自咸阳宫发出,上书雍地秦王宫发生了叛乱,有贼子乱政,企图阻拦秦王加冠,他作为长信侯应率军前往雍城平叛勤王。
上盖太后印与秦王印,绝无作假的可能。
一时之间,一呼百应。
同一时间,昌平君长叹一口气,旋即睁开双眼,“长信侯行动了,他果然要矫诏发兵,不知死活!”
昌文君冷笑一声,“我等岂会让他的兵马离开咸阳城?王上于雍城加冠,谁也不能阻拦!”
说罢,他立马斥问:“相邦有何反应?他总不会相信那道诏令吧?”
“还没有反应,不像是相信伪造的诏令了。”
雍地,蕲年宫内。
般般已有孕八月,虽说她有孕以来并无不适,但长久直立会双腿不适,被从云伺候着用了一碗参汤,靠在软垫上歇息。
“大王呢?”
从云坐在脚踏前为她轻捶小腿,“相邦来了,神色匆忙,正与王上商谈大事。”
“王后可有哪里不舒坦?”
朝服沉重,料子发硬,头冠已经尽量减轻,但她戴着仍压脖子的紧,“还行,加冠礼结束就能脱了。”
话音刚落,嬴政的身影出现在门边,“王后如何?”
“吕不韦不是来寻你?你怎的来了?”般般神色讶异。
“他已离去了。”嬴政率先抚摸她隆起的肚子。
从云挥手让侍立的宫人们退下。
“他要我诛杀嫪毐,疑心三晋联动也是嫪毐通风报信的结果。”有种孩子大了来奶了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