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端出身剑宗,他父母本是外门管事,资质普通的夫妇因生下荣端这么个灵根卓绝的儿子,又被宗主收入门下,一朝鸡犬升天,荣父被提拔为了内门管事。
宗门修士见了也尊称一声“荣管事”。
但“荣管事”这个称呼也不光是荣父的,时长也有弟子或玩笑或调侃的称呼荣端一声“荣管事”。
因为他对大师兄以及饮羽峰的事责无旁贷的热情,还因大师兄常年低调苦修少现于人前交际。
荣端便是传达大师兄对各方事务的态度的喉舌。
别扭的姿势,师兄的一切尽收眼底的警告,荣端立马惊出一身冷汗。
意识到自己僭越了,忙惊惶结巴道:“明,明白了。”
赵离弦这才扔开他,又扫了姜无瑕一眼。
寻晦气道:“姜师弟倒是悠然自在。”
姜无瑕心道不妙,果然就听大师兄紧着道:“我闭关之前有没有嘱咐过你这个二师兄对师弟妹勤加教导?”
“如今这般不退反进,莫非是多年未回姜家,连何为兄长之责都忘了?”
姜无瑕温润如玉的脸开始僵硬。
赵离弦说这个姜家,其实并非姜无瑕的父族,而他的母族。
姜无瑕父亲只是凡世一个才学平平的书生,因为生了一张俊秀脸蛋,又口灿舌连,浓情蜜语信手拈来。
哄得彼时在凡世历练的姜母偷嫁,并在多年后有了姜无瑕。
再之后,书生年老色衰,俊秀容颜不在,姜母醒悟对方不过是个胸无沟壑的草包,二话不说抛夫弃子回了家,转嫁给从小心仪自己的师兄。
倒也没有亏待姜无瑕父子,姜家在整个苍洲也是数得上的仙阀豪门,钱财庇护上不至于小气。
待到姜无瑕十岁的时候,每年派送财物的姜家人惊觉他已经炼气五层,才发现大小姐这个与凡人偷生的孩子或许资质不凡。
于是姜家带了精测法器,测出姜无瑕乃是万中无一单灵根,这才将其接回仙门。
姜家在资源方面倒是未亏过姜无瑕,能成为宗主亲传,也有姜家之功。
只不过姜无瑕被带到姜家的时候,姜母已经和现在的道侣又育下一对双生子,他的处境便显得尴尬,因此若非必要姜无瑕很少回姜家。
更何况他那对同母弟弟的生父乃是苍洲擎柱大能之一,他的生父不过是个凡人,他有何资格在姜家施展‘长兄之责’?
姜无瑕心里发苦,却也只能低头听训。
就听大师兄最后道:“我以为姜师弟既是因天资出众得以被姜家接纳,便该明白,在什么处境就要派上什么用场。”
“你说是吗?”
姜无瑕呼吸一停,想都没想老实认错:“大师兄教训的是,无瑕会看好师弟师妹,让他们谨言慎行的。”
最后赵离弦的视线落在玉素光身上,玉素光脸都白了。
可正当准备好迎接大师兄给她难堪的时候,对方却收回了目光,仿佛连开口刻薄她几句都不耐。
玉素心差点没绷住心神大叫。
凭什么?连荣端这个蠢货都挨了骂,轮到她连被迁怒几句都不配吗?
但她能放任自己偶尔对小师妹绵里藏针,却绝不敢做让大师兄不悦的事。
四人均是神情僵硬,大师兄平日里还算好相处,可闭关十年,他们好像有点忘了大师兄不高兴的时候有多难以理喻。
宋檀音率先开口道:“既,既已见过,那便不打扰师兄了。”
另外三人见状也纷纷做告辞,赵离弦却抬指打断他们。
“不足一刻你们就离开,让人看见还以为我们一脉同门起了龃龉。”说着指向以往几人坐一起烹茶论剑的凉亭:“去坐下,酉时之后再离开。”
四人相觑一眼,这会儿才辰时一刻,离酉时足有一个大白天呢。
但也只能跟随师兄过去,一坐下赵离弦拿出一枚玉简便沉浸进入把几人视作无物,几人如坐针毡的大眼瞪小眼。
正欲效仿大师兄研习之时,一个身影走到近前,烟灰色袖摆落到赵离弦肩上,接着是搭上了一只玉手。
他们认得这双手。
其实早有察觉,只不过几人谁也没有对一个凡人的靠近作何反应,不料她竟直接搭上大师兄肩膀。
赵离弦眼睛睁开,看到王凌波,浅笑着握住她放在自己肩膀上的手,问道:“可睡好了?”
王凌波眼中含情道:“饮羽峰灵气充沛,我便是无法修行,却也能身体通泰,怎么会睡不好。”
说着视线落到四人身上,笑着问赵离弦道:“昨日匆匆照面,未及相识,这几位便是你口中的一脉师弟妹?”
赵离弦点头,目光扫过四人。
几人再不甘愿也只得开口自我介绍。
“在下姜无瑕,乃是师尊座下二弟子。”
“玉素光,行三。”
“荣端,老四。”
只有宋檀音对王凌波好似没有迁怒鄙薄之意,还特意起身道:“我叫宋檀音,乃是师尊的关门弟子。”
“昨日是我无状,连累王姑娘遭人挑剔。”
王凌波深深看了眼宋檀音,周围人都能感受到她的来势汹汹。
她笑道:“无碍,不过是阴差阳错闹出的尴尬,论起来宋仙子才是被我们牵连。”
说着她与赵离弦相视一笑,拇指摩挲了一下他的手背,二人之间一股无形的屏障建立起来。
宋檀音脸上的笑容有些发涩,仍是维持从容道:“王姑娘客气了,仙子之称从姑娘这等绝色美人嘴里出来,总是让人汗颜的。”
“不若王姑娘也与常人一般,唤我‘檀因’吧。”
王凌波断然拒绝道:“万万不可,仙子除了是剑宗修士外,更是我淳国长公主。”
“我身为淳国子民,怎能直唤名讳。”
“若仙子不介意,我也斗胆叫仙子‘宋姑娘’吧。”
宋檀音点了点头,笑道:“成为修士,万事便以修为为尊,俗世那点出身若反复提及,倒是贻笑大方了。”
王凌波似是全无听出弦外之音:“公主谦虚了,其实昨日之前,我有幸见过公主风姿。”
宋檀音几人包括赵离弦都露出愕然之色。
王凌波又笑了笑:“那时我年岁还小,公主一身白衣高悬于空,仙人之姿惊鸿难忘。”
“如今这么多年过去,公主风采依旧。”
“我等子民等供养出公主这等卓绝人物,甚是荣幸。”
原来如此,宋檀音乃是淳国千年来最有造化的公主,还未拜入仙门之前,便是先帝最宠爱的女儿,如今的淳帝也是她一母同胞的兄弟。
虽说修士因为寿命绵长,又得勤于苦修,与俗世亲缘只会渐行渐远,但皇室的维系成本自不是普通人能相提并论。
有这维系情分,宋檀音三五年总会回皇宫一趟,每次皇家都是高调宣扬庆贺。
届时京城热闹盖过所有佳节,临近京城的城镇都会有人特意赶来瞻仰公主风采,全城彻夜如明,一派盛世繁华。
宋檀音会在子夜的烟火盛放之前露一面,满城百姓争相膜拜,向他们的仙人公主讨愿祈福。
王凌波家族所在的雍城虽与京都相隔数千里,不过这种豪族又怎么可能在京毫无经营?
所以她幼时跟着王家长辈到京城见过宋檀音倒也并不奇怪。
只是几人却也在王凌波话里听出了一丝轻嘲。
这被她们当做了情敌的挑衅。
何时轮得到一个凡人挑衅他们?玉素光当即声音讥诮道:“供养?”
“小师妹身为淳国公主,确实理当铭记万千百姓的供奉,可王姑娘一句话便将整个淳国百姓之功居于你一人,怕是不妥吧?”
就差明着说她好大脸了。
王凌波不羞不恼道:“玉姑娘说的是,不该奢求公主铭记淳国每一寸土地上的子民。”
“我等偏远之地的微薄税金,确实不值一提。”
几人闻言皱眉,这女人说话阴阳怪气,没事找事。不过若只会这般强词夺理的挑衅,那倒白瞎了这惊世美貌。
宋檀音脸上笑容越发真诚道:“王姑娘此言过谦了,王家税金于国库于社稷于百姓都是不可或缺,若这等体量都算微薄,那举国无人也敢称大税户了。”
王凌波笑了笑,似无意继续这个话题。
她冲赵离弦开口道:“我想到处转转,以往堂兄寄回家书,虽对仙门只有寥寥几笔,却早已让我心驰神往。”
“昨日事态混乱,还未来得及好好看一看。”
赵离弦迟疑了一下,倒也没有拒绝:“走吧。”
王凌波却道:“神君想亲自带我游览?”
赵离弦尚未跟她培养出过多的狼狈默契,没品出她此举何意。
问道:“你不想我陪你?”
王凌波:“你是能带我去每座峰一一观赏,同我介绍长处典故,还是能帮我引见趣人趣事,耐心听我相谈甚欢?”
赵离弦一听这废嘴的歹毒差事,装也装不下去了:“不能。”
另外四人见状暗笑,大师兄这凉薄自私的性子,看来对这女子也没有格外迁就之处。
却见王凌波习以为常道:“所以你在自荐什么?”
她看着赵离弦的眼神,透着对他缺点的戏谑和满不在乎,没有丝毫他不肯为她忍耐迁就的难受落寞。
赵离弦看着她,一语双关道:“我以为你想我陪你。”
王凌波笑着拍了拍他的手背,似有嫌弃之意:“不用了,我满心憧憬,不想这时候生气。”
赵离弦:“……”
其余四人:“……”
又来了,这两人说起话来,好似有层水泼不进的屏障。
这凡女更是古怪,她嘴里虽然叫着‘神君’这等自显谦卑的尊称,可不管眼神还是言行,她对大师兄并无敬畏之意。
一丝一毫都没有,
宋檀音穿着云纹绣鞋的脚,脚尖不安点了点,这是她产生危机感的预兆。
师父笃定大师兄带回的王姑娘,不过是他逃避的幌子,但此刻她却不敢像师父那般乐观了。
愣神间,就听王凌波嘴里提到了玉素光的名字。
宋檀音回过神抬头,看向玉素光,便见她一脸抵触不悦之色。
拒绝道:“要叫王姑娘失望了,我修为最低,正是奋发直追的时候,没空陪王姑娘游玩享乐。”
原来竟是王凌波拒绝了赵离弦点名让玉素光带她游览剑宗。
说完玉素光心中尤为不忿,当她是闲杂女侍不成?一个凡女竟使唤起了她。
碍于大师兄在场,玉素光的怒气是收了又收,才道:“你即能开口麻烦别人,又何苦拒了大师兄相陪。”
“不若随便在饮羽峰找个女侍带你转转吧。”
她暗含嘲讽,讽刺这凡女既拿乔,后果便自己兜着。她想在宗门抛头露面,身边的人是大师兄或他们这等宗主亲传,还是毫无威慑的侍修,迎接她的自不是同一副面孔。
可话刚说完,便听王凌波道:“原是打算麻烦宋姑娘的。”
她看了宋檀音一眼,宋檀音闻言虽有些意外,却也对这个提议并不抵触。
反而主动道:“如此也好——”
王凌波却打断她的热心道:“可毕竟你我如今立场尴尬,一同出入只会引旁人骚动。”
“便只得劳烦玉姑娘陪我了。”
宋檀因一想也是,她倒是不介意跟王姑娘友好相处,只如今正在风口浪尖,两人一起势必引来各峰师兄师姐问询,也是一桩不必要的麻烦。
便也转头劝玉素光道:“王姑娘考虑的是,不如师姐就辛苦一遭吧。”
玉素光见宋檀因帮着那凡女一起为难她,声音都有些拔高:“凭什么?”
大师兄的漠视,凡女的张狂,宋檀因随口代她的应承,连番刺激让玉素光失态了。
“我说过我不愿!”
话音刚落,一个声音幽幽打断:“原来玉姑娘可以拒绝公主之命吗?”
她这声音还带着疑惑,却是让玉素光猛的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接着听到自己的声音下意识的,好似硬撑着最后一层被掏空的尊严反问:“我为什么不能拒绝师妹?”
王凌波道:“即便是我这等边塞小户,我的丫鬟也得代我说我不便所言,代我行我不愿之事。”
“玉姑娘难道不用吗?”
玉素光看着凡女那张脸,神色惨白得有些可怕,声音带上一股杀意:“你认为我是小师妹的婢女?”
事态有些严重了,宋檀音连忙道:“不是王姑娘想的那样,师姐与我同门亲传,绝不存在尊卑之分。”
荣端嗤笑一声:“你便是要挑拨也先打听清楚,玉师姐可是锻造峰玉峰主之女。”
“今日你竟对玉师姐这般羞辱,为血脉尊荣,玉家知道了也不会善罢甘休。”
王凌波:“是吗?那便只能劳烦神君代我赔罪了。”
荣端笑意当即就没了:“你干的蠢事,凭什么让大师兄低头。”
王凌波没再理会他,只看着玉素光和宋檀音二人笑得玩味道:“原是我误会,实在抱歉。”
“只是从昨日照面,玉姑娘每次开口时机也太巧妙了,仿佛替人代劳那争端之言,刻薄之语。”
玉素光气得眼睛发红,这不过个一丝灵力也无的低贱凡躯,若是她想,只需动个念头便可搅碎她神魂,让她当场毙命。
可她不能,生平第一次被一个凡人指着鼻子羞辱,她却只能忍着。
宋檀因看着王凌波,视线又落到了大师兄身上,心中复杂。
只是让所有人震惊的是,都这份上了,王凌波竟还无事人一样:“所以玉姑娘可以带我到处转转吗?”
玉素光:“我——”
赵离弦:“行了,莫再反复拉扯,玉师妹带她去吧。”
玉素光不可置信:“大师兄!”
赵离弦挥手打发:“方才就你一个人没挨骂,多做点事应该的。”
玉素光差点哭出来,还不如骂她呢。
剑宗其实是外界给的一个称号,真正的宗名乃是【不言宗】。
宗内有五大峰,宗主所掌专司武斗的主峰。
负责设计铸造神兵的锻造峰。
主司栽培灵植研制丹药的丹峰。
研发阵法符篆的符峰。
以及负责驯化饲养灵兽的灵峰。
既有剑宗之称,不言宗自然长于武斗,但其他几峰的实力雄厚在整个苍洲依旧是赫赫有名。
这次出来玉素光没有御剑带着王凌波,而是拿出了一盏白玉舟,舟身通体呈一片玉兰花瓣状,放大之后当真是美不胜收。
玉素光此时心防崩溃,不耐应付他人,便带着王凌波往偏匿路线飞过一座座高峰。
有王凌波感兴趣的地方,便会让她停下近观。玉素光敷衍,王凌波一个人倒是也能自得其乐。
她甚至毫不介意自己招摇的身份,遇到好奇之处,便直接开口拉附近的人询问讨教。
那些人大多看了玉素光一眼,便是对王凌波无甚热络,倒也不至于对她视而不见。
王凌波心情越发上扬,去下一座峰的时候忍不住哼起了她家乡的边塞小调。
玉素光见这凡女一派得意忘形,更是恶念难抑。
她看向站在玉舟前端的王凌波,山涧微风轻拂她的青丝,松弛而又从容。
不过一个凡女,不过一副转眼即逝的皮囊,如此这般,竟能一朝升天。
灵力流转,一道青色如细丝大小的线钻进王凌波发丝中,玉素光眸光森森,仿佛带笑。
虽碍于大师兄偏爱,不能碾死这凡女,可加速一个凡人衰败死亡的法子,多的是。
但下一秒,玉素光脸上的笑意僵住,只见那青丝才要钻进王凌波的脑中,便像是蛛丝触及火焰一样,寸寸燃烧瓦解。
玉素光咬唇,心中不忿倒也在意外之中,大师兄既带个凡人回来,自然得防着有人暗害。
好在那只是个自发启动的防御法器,她这次出手应该不至于让师兄察觉。
至于这个凡女,她恐怕都察觉不到自己逃过一劫吧?
正心中鄙薄,却感觉到一股视线,她抬头,不知何时王凌波回头看着她。
突然一笑:“玉姑娘怎么了?一副坏事没做成的懊恼模样。”
玉素光脑中的弦一绷,恍惚以为她的偷袭落在了对方眼里。
接着又听王凌波笑容玩味道:“玉姑娘莫要紧张,只是方才感受到玉姑娘的视线太过扎眼,开个玩笑而已。”
“如玉姑娘所见,我虽为凡人,却容色招摇,便是有家族庇护,也不免时常受到不怀好意的凝视,其中也不乏那等仗着修为,跑到凡间掠夺撞骗的浮荡之辈。”
“因此我对他人的视线很敏感,尤其是玉姑娘方才那种,恨不得抹我脖子的视线。”
玉素光闻言面无表情,本就不怎么耐烦友好的神色,此刻看着王凌波更是居高临下。
仿佛在无声的回应她,便是想恶意相迎又如何?大师兄能强迫她做事,还能强迫她对一个凡女媚颜讨好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