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从那天起,她就缠起了裹脚布,任她哭得如何撕心裂肺,母亲也呵斥着她不许拆下来。小脚一双,何止眼泪一缸,这世上千千万万女儿因此流的眼泪,怕是长江也盛不下吧。
再后来,她听母亲说,只有身份尊贵的姑娘才能裹脚,小脚是女德出众的代表,所以,这双脚再痛,她也要做一个父母眼中合格的大家闺秀,可很多年后,她看到了长着天足的林菁玉,心底深处竟然生出她自己也不能理解的羡慕之情。
羡慕林菁玉没有裹脚,羡慕她身体康健,羡慕她自在如风,想去哪就能去哪,而自己因为这双脚,便只能待在闺阁里哪里也去不了。菁玉不在的时候,崔容没少听过其他小脚千金是如何鄙夷编排林家的,无非是说林菁玉行走坐卧没有仪态,女德败坏,将来定然嫁不得好人家,因为人家会嫌弃她不是小脚啊。可谁知今日,嫁了门当户对如意郎君的是没有裹脚的林菁玉,而她们这群自诩身份高贵女德代表的小脚姑娘,却被家人弃之如敝履。
她被退婚后,父亲将她送回湖南老家,老宅的下人拜高踩低,对她这个主子可没什么好脸色,锦衣玉食没有了,丫鬟婆子也敢跟她甩脸子了,那时候的崔容就对菁玉充满了恨意,她拿林菁玉当朋友,可就是这个朋友把她害到如此地步!
“你告诉我,如果我没有向圣上进言重申放足令,你如愿以偿嫁到了广定伯府,等你有了女儿,你会不会给你的女儿缠足?”菁玉捧起崔容的头,强迫她和自己对视,目光灼灼地质问。
崔容愣住了,十四年前她开始裹脚,流了多少血淌了多少泪,那种撕心裂肺的疼痛如今想来也让她不禁害怕,如果自己有了女儿,她还会不会像母亲那样无视女儿的痛苦血泪继续给她裹脚?
自己承受过的痛苦,还要继续追加在女儿身上吗?
崔容被问住了,哑口无言,如果可以,她也不想给女儿裹脚啊,太疼了,真的太疼了!然而……如果夫君也说了父亲说过的那种话,世人结亲也要看是否三寸金莲,人人都给女儿裹脚,这可是大家闺秀的象征,她怎么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让女儿长大成人后被世人耻笑,菁玉刚来扬州的时候,就成了闺秀圈子里最大的笑柄,因此,她依然会像自己的母亲那般,任凭女儿再怎么痛哭哀求,狠下心来给她裹脚。
“孩子,娘这是为了你好啊!”恍惚间,崔容看到了十四年前的母亲,在自己脚掌折断疼得痛哭流涕的时候,淌眼抹泪地对她说道。
“我会,这是为了孩子好。”崔容喃喃,哭得更伤心了,因为她们是女子,这些痛苦便要世代相传,“这是命,我们女人的命。”
“这是别人强加给你的命!”菁玉恨铁不成钢地咬了咬牙,指着崔容藏进被子里的脚,“男人津津乐道三寸金莲,以其为美,你知道它的真相,你来告诉我美不美?”
崔容又被问住了,无言以对,美么?好看的只是精致的绣花鞋而已,那鞋子里的脚畸形丑陋,一见便倒胃口,美从何来?
菁玉恨恨地道:“还说什么小脚是女子最私密的部位,连最亲密的丈夫也不能看,上了床还不许脱鞋,这不就是找借口么,因为他们也知道小脚到底有多么恐怖!逼着我们女人缠上裹脚布,选择性失明看不到其中的痛苦丑陋,那倒也是,裹脚受罪的又不是他们,针不扎到他们身上他们根本不知道疼,还找了一大堆冠冕堂皇的借口,什么妇道女德,什么贞静,统统都是一派胡言!真正的目的还是控制女人取悦男人!你想想,如果全天下的女人都是小脚,外敌来袭,咱们连逃命都跑不动,到时候等着咱们是什么?连死都不能死得安生啊!”
崔容脑中轰隆一声,如同惊雷炸裂,强烈冲击着她长久以来耳濡目染的思想,林菁玉她怎么敢说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话啊!可是,又觉得好有道理。
菁玉追问道:“百年之前,太/祖皇帝是发过放足令的,为什么世上还有数不清的父母要给女儿裹脚呢?”
接二连三的问题让崔容头疼欲裂,说不出话来。
菁玉知道,崔容接受的教育让她无法接受自己的话,但就是要给她最直观最强烈的冲击才能让她彻底明白过来,化解对自己的仇怨心结,道:“不要说什么传统,宋代以前女子都不用裹脚的。前朝愈演愈烈,到如今变本加厉,这世道逼着女人裹脚,我偏不,凭什么要为了满足男人变态的审美摧残咱们的身体!”
菁玉自嘲地笑了一声,看着已经惊呆了的崔容,“当今圣上讨厌小脚,才采纳了我的话,还追加了后面那些条件,若当今是个喜欢小脚的,只怕十几年前京城就开始裹脚了。咱们女子,苦乐荣辱全在他人之身,一句话就决定咱们的命运,你不争取,就永远得不到你想要的,我今天所做的一切,为的就是以后咱们的女儿孙女后代再不必承受咱们受过的苦楚。你们被牺牲了,我很抱歉,但是这件事,我绝不后悔!”
崔容呆呆地望着菁玉,千言万语话到嘴边,却说不出来一个字,小时候受过的痛,如今承受的苦,化作眼泪哭声肆意宣泄而出。
菁玉无声落泪,伸手将崔容抱入怀中。
月挂中天,丹桂飘香,庭中桂花树下,有人悄然而立。
水溶没让丫鬟通报,站在外面静静聆听,他内力高深,将屋中两人谈话一个字不落地全部听完,心里翻起了惊涛骇浪,那一刻他听到一个声音强烈地告诉自己,他没有找错人,林菁玉就是他两世最爱的女子,像这些惊世骇俗的话他只听葭雪说过,虽然说法不一样,但其思想意识如出一辙,而林如海是不会如此教导女儿的。
“菁玉,你是小雪吗,为什么你从来不给我一点点能证明你是她的提示呢?”水溶眼眶微热,低低地自言自语,他还是害怕,害怕那个他不敢去想的万一。
万一,她不是呢?万一,她还恨着自己呢?
作者有话要说: 不擅长写嘴炮,但是还让女主开了一顿嘴炮。同时磨一磨男主,这一次主要就是虐他。
☆、第三世(八十七)
崔容大哭了一场,最后在菁玉怀里睡着了,菁玉轻手轻脚地放她躺平,盖好被子,拭去她脸上的泪痕,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房间。
今天晚上她说的话对崔容的冲击太巨大了,菁玉不指望崔容能很快消化接受,让她自己慢慢去想吧,顺从如崔容者被吞噬殆尽,奋力一搏才能为自己拼得一线生机。如果李若没有反抗的思想和勇气,如果李若没有忍受清苦的毅力和心志,此时此刻她又岂能在蟠香寺安宁度日?
唯有自强自立,才不会成为攀附大树的藤萝,也不会在大树被连根拔起的时候失去依靠而孤单等死。
“王妃,王爷来了,在里面等您呢。”菁玉刚刚出门,红藤便迎上了对她低声说道。
菁玉抬眼一瞧,正堂屋内烛光明亮,没有一个人影走动,里面的丫鬟都被水溶打发出来了,看这情形,应该是有事情对自己说,边走边问:“王爷什么时候来的?怎么没跟我通传一声?”
红藤回道:“您去找崔容的时候王爷就来了,不许我们通报,王爷就站在那桂花树底下,站了好久呢。”
菁玉立时明了,水溶内力高深,定然把她对崔容说的话全都听见了,不管怎么说,水溶都是封建社会的统治阶级,能接受她说的那些话,除非他也是个穿越的!那怎么可能,她可从来没发现水溶有任何穿越者的蛛丝马迹,那现在等她过去,肯定就是要对她进行批评教育了。
批评就批评呗,她还怕了不成,菁玉推开房门,见水溶坐在外间,对她微微一笑,开门见山地道:“我有些话想问你。”
“刚才我对崔容说的话,你都听到了,是想问我这个吗?”菁玉大大方方地坐到水溶对面,看他脸上殊无怒色,更没有要批评说教她的意思,不由有些好奇。
水溶点头道:“我都听到了,其实我也不赞成女子缠足,此乃酷刑,女子自小受之,太残忍了。我自小生在京城,几乎没见过小脚女子,后来离家远行,才知道南方缠足风气仍旧未除,你向皇上进言重申放足令,我是支持你的。”
菁玉笑了笑,那笑容里隐约有几分悲哀的凉意,“可是,纵使你同情那些被缠足所害的女子,你也没想过怎么去解救她们。”缠足本来就是为了满足男人的审美才风行起来的,始于南唐窅娘,在南宋蔚然成风,于前朝明代变本加厉,到后来菁玉所处的那个时空,不仅千金小姐缠足,连农村女子也未能幸免,她们还要下地干活洗衣做饭,每天早上被丈夫背到地里劳作,下午再把她们背回家中做饭,在清末那个风雨飘摇的时代,战争来临,男人们逃命跑得飞快,而裹着小脚的她们却只能在地上爬。
死无葬身之地。
在这个取代了清朝的靖朝,放足令也是昭仁皇后争取来的,指望男人感同身受大发慈悲?还是不要去做梦了。如果六年前菁玉没有对皇帝说那番话,下一辈仍旧有数不清的女孩被狠心的父母缠上裹脚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