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自称和苏梦枕无关,没兴趣攀这个“高枝”。杨无邪却觉得,他们两人其实极为相似。
他们容貌都很普通,眼睛都很亮,气质都很独特,说话态度看似冷漠,却隐藏着内心深不可测的火热感情。幸好是师父挑徒弟,而非师妹挑师姐师兄。不然的话,他真会以为这是苏夜按爱好挑来的同门。
他再次沉默下去,而程灵素耐心地站在一旁,看着他垂下的头、观察他低落的情绪。过了好一会儿,他终于鼓足勇气,深吸口气,问道:“苏公子怎么样了?”
程灵素淡然道:“难说。”
杨无邪的心几乎提到喉咙口,咬牙道:“他没死?”
程灵素眼神忽然变的十分奇怪,摇头道:“他没死,雷损当然也没死。你何必问这么多。苏公子已回了金风细雨楼,你却还得留在这里。”
杨无邪坚持问道:“他受了很重的伤?”
程灵素道:“是。”
杨无邪想都不想,立即道:“我想见龙王。”
程灵素道:“可她不想见你。你耐心等一等吧,过几天,她或者会改变主意。”
杨无邪心绪起伏,再也按捺不住满心的郁愤,怒道:“那你为啥不把我关起来,为啥任我随便乱走?只要我还活着,就会想办法回金风细雨楼。”
他恼怒至极,伤心于苏夜的绝情,亦不敢相信自己成了苏梦枕师妹的囚犯。程灵素却笑了笑,笑容清冷而动人。
她依然极具耐心,从容解说道:“你是风雨楼的智囊军师,难道想不明白?这是我培育花草、豢养毒虫的地方。你千万不要随便乱走,否则到你咽气的时候,仍不知道自己中了什么毒。”
第四百三十六章
毒手药王此人,身份向来神秘至极。她通常在江南一带活动, 却鲜少有人知晓她的存在。
有关她的情报相当多, 综合起来, 情报透露出的“真实情况”屈指可数。她可能是孤身一人,也可能是几个人合用的称号。她可能来自任何一个家族, 也可能毫无背景后台。
别人只知道,她亲近十二连环坞,常常出手惩治五湖龙王的敌人。有些时候, 某些用毒高手行事太过分, 滥用致命剧毒, 做出破家灭门的恶行,也会把她引出来, 最后赔了夫人又折兵。
后来某一天, 温家的几名叛徒合谋, 设下陷阱, 打算暗算围攻她,一举解决这个喜欢管闲事的对头。陷阱布置得很成功, 可以说太成功了, 因为踩中陷阱的并非药王, 而是龙王。
从那时起, 消息灵通的人才敢确认, 药王与十二连环坞确实有联系。虽不能就此断言,说她一定是龙王部属。但惹了她,就得做好准备, 迎接打上门的五湖龙王。
她身份成谜,行踪成谜,用毒功夫炉火纯青,医术更是出神入化。近几年来,她几乎是以一人之力,对抗温、唐、何等用毒世家。她尤为喜爱对付无药可救的毒,破解他人的独门药方,同时以牙还牙,让施毒者自讨苦吃。
但凡是毒药,但凡到了她手上,便会被她试出解药。她籍籍无名,如同潜伏在江湖里的影子,又像隐姓埋名的神祇,给中毒之人带来一线希望。
因此,想也知道,她必须把心血花在毒术和医术上,甚至自行筛选药草,培育毒物,根本没空管理帮派内的繁杂事务。她和杨无邪差不多,有心练武,却总被杂事分心,只好用歪门邪道补足。
杨无邪学了一套拼命的刀法,招招追求效率。程灵素则依靠苏夜,一直被她传功、送药、指点,从未落下武功。
杨无邪推测她是十二连环坞的重要人物,更大胆猜测,认为她是那位从不露面的“大总管”。他猜对了。如今他终于认识了她,见到她本人,和她面对面地交谈。但自始而终,他总有不真实的感觉。他已尽了最大努力,把她和“毒手药王”联系在一起,效果却不太好。
直到她出言警告,让他不要乱走,否则性命堪忧,他才忽如其来,从心底升起一股寒意。他清楚明白地意识到,她的确就是毒手药王。她可以妙手回春,留住将死之人的最后一口气,也可以杀人于无形之间,轻而易举毁掉一个村落、一处山寨。
他有点怕她,又情不自禁被她吸引,隐隐觉得她有种危险的魅力。这时候,他都没想好该怎么回答,或者要不要多问些问题,程灵素已经微微一笑,转身出门。她离开之前,还不忘顺手把门带上,将他独自留在这间半明半暗的屋子里。
杨无邪呆呆望着那扇门,忽然无比沮丧。他举起手里那柄毫无用处的短刀,放回桌上,然后往床上一躺,开始思索自己的处境。
他担忧苏梦枕时,苏梦枕卧床不起,挂念金风细雨楼时,风雨楼上下人心惶惶。值此关键时刻,他们需要一粒定心丸。
不幸的是,定心丸之一被关在地底,定心丸之二犹如无头苍蝇,或是被龙王惊吓的方应看,连走路都是飘忽的,能够定住自己的心,就算很了不起了。
唐宝牛、方恨少两人未能赴宴,反倒是他们的运气。张炭本是一张黑脸,吓成了墙灰色,回来之后的第二天,依然酷似墙皮。说实话,他胆子一直很大,但这并非胆量问题。他功力不足,屈服于苏夜施加给他的压力,又受刀势所慑,久久不能忘记那令人惊惧的画面。
于是他认了命,坦率承认自己不是对手,并劝说相熟兄弟,叫他们别想对十二连环坞展开报复。
然而,唐宝牛和方恨少压根不想报复,只是不敢置信。唐宝牛抓着脑袋,连问三遍,确定苏夜真是五湖龙王,不是张炭臆想出的幻觉后,竟问道:“那她还回来吗?”
五湖龙王愿意回来,担任金风细雨楼的中神煞吗?
答案自然是不愿意。
上官悠云死在雷动天手中,使中神煞之位空缺多年。苏夜进京后,好不容易补充上这个位置,却像流星划过夜空,转瞬即逝。而且她跑掉之时,居然不顾旧情,砍伤了他们奉若神明的苏公子,砍死了身为苏公子结义兄弟的二楼主,带走地位仅次于楼主的总管。
若非她自视过高,见人就砍,使六分半堂也折损数名大将,金风细雨楼会摔一个史无前例,在京师群雄里名列前茅的大跟头。
唐、方、张三人还好,至少天性乐观,心胸豁达,有胆量面对一切困难。温柔却像变了个人,所受打击之大,简直无法形容。她眉也不描了,唇也不涂了,金耳环、金簪子也不戴了,终日失魂落魄,没精打采地在楼子里转来转去。
她念叨的最多的一句话,便是——“怎么会这样”。
那天晚上,白愁飞头颅凌空飞起,鲜血泉涌而出,瞬间变成一具无头尸体。温柔坐在对面,看的一清二楚,撕心裂肺尖叫起来,却叫不回白愁飞的命。
她惊怕交加,悲伤到了极点,等看到夜刀绽出的惊天刀光,吓的连哭都哭不出来,全程与花晴洲并排而坐,傻乎乎地睁大眼睛,眼珠在移动,大脑则麻木僵硬,只觉黑压压、阴沉沉的气劲充满了遇仙楼,仿若末世灾劫,根本不是人世应有的景象。
张炭吓成墙灰,她吓成缩头缩尾的乌龟。她的笑容减少,话也起码少了一半。如果换个凶手,她肯定边哭边骂,立誓要为白愁飞复仇。但苏夜留在她心里的阴影,如同具有生命的怪兽,日夜不停追逐着她,在她梦境里冒出来吓她。
她想,苏夜能狠下心肠,伤害抚养她好几年的苏梦枕,想必对她也不会客气。
这桩事实已经十分残酷。谁知当天下午,许天衣忽然出现,见了她一面,犹豫不决地告诉她,五湖龙王决定向温晚送出挑战书。他这次回洛阳,就得替她传话。
许天衣还说,龙王不满温晚偏帮六分半堂,却钦慕他重视友情的珍贵品质。她不想让他为难,所以主动把他当成敌人。从此以后,温晚大可全力襄助雷损,把洛阳的人手调来京城,展开轰轰烈烈的决战。可是,以后温柔遇险,龙王亦会审时度势,先看情况,再决定救或不救。
他之所以说出这件事,只因担心温柔不知轻重,惹事后无人相救,更怕苏夜说到做到,不再理会这个小师妹。
温柔骤闻老父之名,登时像当头挨了一击,愣愣地说不出话。她头一次发觉,温晚、神尼、苏梦枕、沈虎禅这些人,在五湖龙王的绝世神功面前,很难充当她的避风港和挡箭牌。她灵秀娇美的容貌、轻盈洒脱的气质,也无法发挥作用。
她无助而绝望,挫败而沮丧,想生气又不敢对苏夜发脾气,只好折腾身边亲近的人。
许天衣走后,她赌气去找王小石,信誓旦旦,说她一定会全力以赴,练成比苏夜更高的刀法。结果,她只坚持了一天。到了第二天,她战胜不了枯燥无味的感觉,拔出星星宝刀看了看,又插回鞘中,装作从未说过那句话,转为练习她擅长的“瞬息千里”。
王小石见她这样,唯有苦笑而已。苏梦枕卧病,白愁飞身亡,杨无邪下落不明。风雨楼的重担在一夜之间,压到他肩头。他被迫收起闲云野鹤的心思,不再事事任两位兄长决定,尽己所能,安抚楼中子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