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天气渐冷,转眼已将冬至之时;各处皆开了宗祠,往里面去祭奠。因今上不在京中,故而三皇子自行越俎代庖起来,乃率一干人等参拜太庙,又祭了天地,宛然已是将自己当了半个皇帝;京中一干人等见他如此,却都闻风而动,连宫中各人也生出些心思来,不一而足的。
且说贾府大姑娘元春如今也在宫中度日。当日入宫之前,元春因其母亲每日里赞他,只觉自己才貌过人,故而实实有个“一飞冲天”的念想;谁知空过了这许多年,也不曾入得圣上眼中的,倒为黯然,乃想着另谋出路。今既闻得三皇子入宫来望太妃同今上之嫔妃等人,因自己便在其母妃宫里伺候的,故而动了心思,待三皇子来此之时,乃下意打扮一番,便往那显眼之处立了,有意令他瞧见自己的。
却说元春此番行为,倒也算得苦心孤诣;只是三皇子见了他这般做派,倒为好笑。他因将自己当做了这皇帝的不二人选,故而将这选妃之事瞧得尤为重要,绝不肯进一无助于自己大业之人;如今既知元春身份便是这贾府中的姑娘,晓得其父为人迂腐,对自己无甚助益,故而只作不见。只是三皇子方才见元春之神色,到底心下有些不快的,故至要回去时,便向自己母妃笑道:“娘娘每日太过宽衍,惯得这些奴才一个个不知甚么模样;只顾在那里站着,也不走开去做活。虽娘娘心善,却也不可惯得他们心大了,日后麻烦的。”其母妃闻言便知其话里有话;况也见元春方才光景,约也看破其意;故而及至三皇子走后,便将宫人皆申饬了一回,以弹压众人之意;又点了元春几句,方才罢了。
元春本也算得灵透,听了这话,那里还有不明白的?于是又羞又愧,乃暗想道:“若不是为了家中,我那里用得着往这不得见人的去处来?往日姑母在家中之时,呼奴使婢,好不随心所欲;我幼时便入得宫中,自己却是来与别人做奴婢的了。此还罢了,只是这许多年不曾见过家中之人,倒为想念。”一时想着,却又有些怨怼起来,乃想道:“母亲只见我是女孩儿,对我原不及哥哥同宝玉的;每日价只教我好生奉承贵人,日后好为宝玉铺路。只是他每日只在家中,又那里知道我的苦处!”
如是元春想了一回,更为伤感;又知如今三皇子对自己也无意,乃暗自下定决心道:“我已是尽力而为了;奈何入不得人眼,想来是我比旁人并无甚么好处。说不得日后只量力而行,莫要强为不可为之事,倒教人笑话的。至于这替家中争门面之事,我却实是做不来了。”一时将这主意打定,也暂按下那些甚么争荣夸耀之念头,只一味老实本分起来,专待过些年出宫去。
这里却又怪了;原书中元春曾多次加封,显见甚得圣上之心,为何如今竟是这般境地?此中却有关窍;原来并非是前世之元春有过人之处,乃是其无意间知晓可卿身份,将此事同三皇子告密去了,是以三皇子日后登基之时,元春乃无子封妃,显赫一时;只是这一世贾珍换了人,因知晓宁府日后之祸,故而将可卿身份掩盖的严严实实,并不曾教元春知道。如今少了这们一个致胜法宝,那里还能得人宠爱?不过泯然众人罢了。
此番元春将这些事想透,只觉心灰意冷,不欲再争竞什么,只下意谨言慎行起来,一味兢兢业业;如此到了出宫之时,当时的圣上便额外加恩,同他指了一门亲事,令其自去过活去了。此却是破了那册子上之谶语,乃是其意想不到之事;他所嫁之人家中虽不曾大富,其夫却是个风雅人物,同元春也算得鱼水和谐。二人日后又生有二子一女,元春每日价悉心教导,两个儿子也都考取了功名;虽说不得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却也风光一时,连元春自己也得了诰命封赏,可不比前世横死要强上许多?此便是元春今世因果。盖因《金陵十二钗》图册已毁,这一干女子生平皆有改换,只要自己不肆意妄为的,皆比那图册中所说之结局好上许多的;此是后话,如今不表。
第84章 第八十四回
【第八十四回 】思往事君王忧社稷·念今情文起写江山
却说圣驾一行人等走走停停,是日已至苏州。那日今上先将此地官员一一见过,至夜方闲下来,自往房中歇息;因日间所见此地一派安宁,倒为欢喜,于是又想道:“果然江南富庶之地。今日见他几个来报,言说这一年并不曾有水患,故而收成也好,瞧着倒是个盛世太平的光景了。”想到这里,却又暗忖:“先帝在时极重河工海防;这些年看来,果然有理的。如今往这里亲临阅视,亦是要将此事放在头里,方不负先帝之意。明日且同胤之他几个说,教去往各处看上一回,拿个章程,便是‘未雨绸缪’的意思了。”如是想罢,方才沉沉睡去。
翌日今上便召见瑧玉薛蜨二人,命他两个往此地河工之处巡视。见二人领命而去,乃想道:“这薛文起虽是商贾出身,眼界却胜似多少官家子弟;怪道胤之同他这们好,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若他日将胤之认回,得登大位,此人便是其一条臂膀;只可惜其家室弱些,不足为他人所惧。却怎生设一计,教他有个爵位才好。”因又想起冯岩来,暗笑道:“冯朝宗那老小子,只恐招人耳目,把个孩儿养得就同废了一般;只是他自己那里甘心得?前日观他操练侍卫,显是深谙兵法之道。若是他日同别国征战,或可教他下场一试的。”
那厢戴功见今上良久闭目不语,便知是在想甚么事情,乃轻轻走至身后,替他揉按头肩等处。今上虽不曾睁眼看,闻声已知是他,乃放松了倚在靠背上,由着他替自己在各处揉捏。过了一阵子,方出生笑道:“戴功,你在朕身边有几年了?”戴功闻言,手上依旧不停,一边低声道:“回皇上话,今年是第五十年了。”今上想了一回,笑道:“可不是五十年了么。当日母后将你放到我身边时才六岁,尚且懵懂;如今身边却只有你一个当日之人,同我也算得是自小的情常了。”
戴功闻得今上不曾自称为朕,先自心下一动;及至闻得后面之语,便忙称不敢。今上见状笑道:“你也太过小心了。如此看来,在朕身边之人,只有你是最老的了;这许多年过去,朕也深知你为人,再不疑你的。如此自小一道长起来的才为可信;若是半道上再来,终究又是放心不下。”说道这里,却又想起三皇子来,乃叹息道:“自己瞧着长起来的,也是这们等人;那不在自己眼前的又当如何?”
戴功听了这话,便知其意;只是不敢插言,只得诺诺应是。今上见他如此,乃道:“你往这里来坐罢,同朕说说话儿;这们多年了,自皇后过世,朕也不曾有个人说话的。”戴功因素知今上脾性,又跟随其多年,情分不比常人,便也不过分推辞,自往今上对面坐了。今上见他坐下,乃道:“这些日子你也都见了,想来胤之便是臻儿不差。平日见他倒也算得滴水不漏,只是不知于这杀伐决断上如何;且不说如今尚未想好怎生将人认将回来,纵认了,朕又能扶持他到几时?”
戴功见今上顿住不语,便知是要问自己意思的,乃斟酌着道:“依奴才所见,小皇子实是聪明老练,果然是圣上之嗣。”今上笑道:“你不必只选这漂亮话说。胤之固然是极聪明的;只是其幼年在民间长大,并不如在宫中一般,有那们几个心腹之人,恐将来不便的;当日我只道他已死,并不曾替他选人服侍,如今现要挑,只怕也无人了。”
原来此朝之惯例,自皇子幼时便选出许多人来,有贴身太监,有伴读,有丫鬟嬷嬷,不一而足。这些人自小伴在身畔,又有皇上皇后等教人查考这一起人之秉性,多方筛选之下,方得了这们几个心腹,其身家性命皆在皇子自己手中。有这们一起人在身边服侍,便可放心许多的;这朝后之事既为妥帖,便可将心思一意用于前朝之事上,是以不失为一桩妙计。只是本朝自开国皇帝以来,业经三世,太祖之子嗣原艰难,竟是一脉单传的,故而亦不曾有甚么皇子太子之分,惟独先皇一人耳。先皇亦只得一子,便是当今圣上;及至这一朝,倒得了五个皇子,却又手足相残,如今也凋零不堪了。
今上如今却也想到这一节,面上便有些惨伤,良久方叹道:“皇祖当年曾言自己杀戮太重,虽夺了天下,终究于这子嗣上艰难,只得皇考一人罢了。或者此乃天意,却是人力所不可改移的;如今只剩得他二人,定然也是个‘一山不容二虎’的光景,你是从朕年幼时便跟在身边的,如今也近花甲;纵教你再去跟随于他,又能到几时去?”
戴功闻言,便知今上此是属意瑧玉了。只是却也知今上同他说这些话,并不是当真引自己为知己,不过是心下烦闷又无处可说;自己却是身家性命皆在他手中,纵知晓些甚么,也不足为虑的,方可说上一回;是以只听着今上自说,并不敢多言。今上倒也不以为意,说罢这些,便又阖上眼,不知想些甚么。戴功见状,知是乏了,乃悄悄退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