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宝钗泪水默默滴落,勉强笑道:“我亦料到如此。既是如此,如今我竟没什么可帮母亲的,也只能听天由命了,只盼着哥哥早日归来,解了母亲的忧虑罢。”
薛宝钗向来是薛姨妈的小棉袄,每每薛姨妈为薛蟠之事烦躁不安之时,宝钗都设法从旁劝解,已成惯例。薛姨妈只道如今亦是此例,岂料因她焦躁不安,言语略重了些,那宝钗反忤逆起来,竟是叫人始料未及的。
“这宝丫头可是疯魔了!从前那般乖巧听话,偏偏这时候反了天了,你们说说看,天底下哪里有这般怪异之事?”薛姨妈臊了一鼻子灰回去,不免向同喜同贵两个丫鬟抱怨。
同喜同贵两人却是早就被宝钗折服了的,此时忍不住为宝钗说话,道:“虽是如此,太太说话也太过直白了些。怨不得姑娘难过。便是那世间卖女儿的,谈成生意之后,还要说许多温柔体贴的现成话哩。太太一味偏疼大爷,视姑娘于无物,怨不得她心冷。”
薛姨妈心中焦躁,道:“我肠子里爬出来的女儿,横竖都由我说了算的。难道还要与她有商有量不成?”
同喜同贵都道:“老爷在世时,常夸姑娘比寻常男子还强哩。只是太太一味小瞧于她,偏对咱们家大爷溺爱有加,慈母多败儿,大爷有今日之祸,亦不足为奇。”
薛姨妈听得大怒,大声道:“取板子来!这两个小蹄子受人蛊惑,胡言乱语,正该受重刑!”
半晌无人应答。薛姨妈再唤人时,方有一个婆子匆匆进来报说:“回禀奶奶,咱们舒恒典当铺的掌柜在外面求见呢,说铺子里的账亏空了两百两银子,等着支取呢。如今大爷不在,只得诸事求太太做主。”
薛姨妈此时心中乱做一团麻,挥手道:“又有什么大不了的,与了他便是。”
那婆子面露踌躇之色,又禀道:“咱们家商行的伙计也在外面,说如今赊了外头几千两银子的账呢。他们听说咱们家大爷被囚,都提前过来索要,究竟是给还是不给,还求太太示下。”
“给!给!”薛姨妈不假思索,连声道。
那婆子又道:“账上的钱却是不够了呢。还有大爷上个月在外头酒楼赊的账,共计五十一两三钱七分银子,来人也上门来讨账了呢。”
薛姨妈焦头烂额,连忙道:“既是蟠儿欠账,咱们家岂有不认的道理。付了银子也便是了。”
那婆子应了一声诺,正要离去,突然见一个声音说:“且慢。这几笔究竟是什么账,你且慢慢说来。若果真有这笔账,再说付账不迟。”
薛姨妈急回头看时,只见莺儿文杏两人,扶着宝钗走了过来。
第151章 理事
薛姨妈冷哼一声道:“你这个时候不在蘅芜苑养病, 又跑到这里来做什么?”她暗恨宝钗忤逆,心中既是气恼,言语间也没什么好声气。
宝钗道:“如今哥哥不在, 外头群狼环饲, 总要打起精神来, 好好应付应付他们才好。若是让他们看出我薛家收支含糊, 哥哥去了之后便无人料理,只怕越发嚣张起来。”
薛姨妈不悦道:“怎会无人料理?各家铺面里头的老人都在,便是你哥哥在时, 也多由他们做主, 如今虽你哥哥不便,但有这些老人坐镇, 又有谁能坑得了咱们家去?”
宝钗道:“是与不是, 总要亲自看过了才妥当。”一面说,一面命那婆子唤来人进来细问。
薛姨妈又道:“了不得了。男女有别,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 怎好这般抛头露面?岂不是叫旁人笑话了去?”
宝钗道:“若说笑话时, 我早被笑话了去,京城之中谁不知道哥哥的名声?又差这一时了?更何况咱们只是唤了下头人进来问话,有母亲和嬷嬷们在,又有什么?我是咱们这等人家的千金小姐, 和铺子里的管事、店里的伙计同那酒楼的跑堂身份自有高下之别, 哪家主子会同底下人分什么男女有别了?”
宝钗在家中甚有威信, 那婆子得了宝钗命令, 便如同有了主心骨一般, 竟不再过问薛姨妈意思,径直照宝钗的意思做事去了。
薛姨妈见家里的婆子嬷嬷并这些丫鬟都顺着宝钗说话, 虽是无奈,却也只得摆出当家主母的款儿,坐在主位上,等着人进来。
那舒恒典当铺的刘掌柜先进了屋来,见碧纱橱后两个人影端坐那里,后面还有一堆人服侍,便知道是薛姨妈和薛宝钗,也不敢抬头细看,只恭声说道:“请太太、姑娘安。”
宝钗客客气气同他叙话,又道:“你老人家祖祖辈辈便在我家做事,账目自是再熟悉不过的。如今二百两的亏空又算得了什么,不过哪里寻一笔添上便是了,难道这也用人教?只是你老人家何等精明的人物,账目一向做得四平八稳,如何竟会在这时候出了纰漏,想来必是下头的伙计有所疏忽。常言道,防微杜渐,自是不好轻易放过的。依我说,趁着这个机会,倒要好好查一查账目才好。”
舒恒典当铺的刘掌柜自薛蟠接手生意以来,早看出薛蟠是草包一个,每每虚报账目,胡乱捏造亏空,那薛蟠只知道抱怨运道不好,大喇喇点头应允从银庄提了银子出来补亏空,已成定例。
此时刘掌柜只道薛蟠身陷囹圄,薛姨妈和宝钗不过一介女流,自是能依了定例含糊过去的,岂料宝钗精明之处倒比其兄高了何止十倍,不过三言两语,就指出了他言语里不通之处,又拿查账目说事,隐隐威胁。偏生宝钗说这些话的时候,竟是客气得紧。
她这番恩威并施之下,连刘掌柜也不好说什么,羞惭道:“姑娘说的是。是我老糊涂了。”仓皇而退。
薛姨妈目瞪口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不由得嚷道:“刘掌柜是咱们家老人,难道竟会糊弄咱们不成?如何竟敢如此!无非是欺负我蟠儿年幼不懂事罢了!”
宝钗不答,又吩咐人将商行的伙计唤进来。那伙计手里捧着一本账本,大叫委屈,道:“这些都是先前大爷在时点了头的。有些尚未到货,只是他们听说如今大爷遭了难,都跑来落井下石,非逼着咱们先把账给付了。算起来,总数有三四千两之多。”
薛姨妈已是知道,家中现银窘迫,一时拿不出这几千两银子来,不觉嚷道:“即使如此,索性将货物退给他们,咱们家不收了,也便罢了。”
商行伙计咂舌道:“太太不可如此!那些货大多都已发运,在半道上呢。若是此时突然变脸说不买了的话,这一路上的损失少不得要咱们家担着的。再者事情若是传出,往后谁敢同咱们家做生意?”
薛姨妈身为商人之妇,虽略懂得些生意往来,到底流于表面,不得其神髓,听商行伙计这般说,早愣住了,不觉将目光望向宝钗,一脸求助之意。
宝钗忙接口道:“这话说得有理。除了这个缘故外,咱们家商行收购的货皆有门道,都是选的时鲜紧俏之物。若将这些货尽退了,店里之物青黄不接,岂不是堕了咱们商行的名声?”
薛姨妈无奈问道:“依你之见,又该如何?”
宝钗道:“哥哥虽是被衙门拿住了,但咱们家的招牌还在,这些货物自有账期,原不到清账的时候。只是想来这些人家皆听了别家散播的谣言,误以为哥哥被囚,家中无人做主,惟恐将来无人付账,惊惶之下,这才提前上门讨要。如今只消拿些物事作保,来安他们之心,教他们知道咱们家行有余力,到时候必然少不了他们的。只怕便可平息这场风波了。”
又向商行伙计吩咐道:“你且回去,向这些人家说明,只说薛家小姐自当上门拜访,与他们理清账目纠葛。也就这几日的工夫,还请他们放宽心的好。”
那商行伙计听了这话,面露喜色,竟如同得了锦囊妙计一般,连连拜谢,这才去了。
宝钗这才将酒楼跑堂唤了进来,听他将薛蟠账下当月大小开支尽数报了一遍。
薛姨妈在边上听得清清楚楚,心中轻快,暗想:“几千两银子的货款一时付不起,这区区五十两银子的酒钱还是付得起的。”
正预备吩咐身边婆子去开了柜子拿钱,早早打发来人时,宝钗这边已是连连摇头,缓缓说道:“这个账目不对。”
那酒楼跑堂一惊之下,忙大声道:“太太小姐明鉴。薛大爷向来是咱们东兴楼的常客。这些单子都是他亲自签了的,小的绝不敢拿假的来蒙蔽太太小姐。”
宝钗摇头道:“一事归一事。东兴楼的信誉我们自然是信得过的,并无疑你之意。只是凡事大不过一个理去。便说这一日,我记得清清楚楚,这日哥哥去神武将军府上寻冯大爷喝酒,清晨便去,至晚方归,如何一个人竟能变出两个来,有闲暇去你东兴楼吃酒?还有这日——”
宝钗又随口说出几个日子,皆是薛蟠不可能在东兴楼的时候。她记性最好,口齿又清楚,这般缓缓说来,竟令那酒楼跑堂词钝意虚,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
原来薛蟠因家里号称有百万之富,从小又极受薛姨妈溺爱,养成了一个挥金如土的性子。来到京城之后,他结交了一大堆狐朋狗友,自鸣得意,殊不知人家都背地里叫他“呆霸王”、“薛大傻子”,平日应酬交际时,也多有连个招呼都不打一声,偷偷报他的名字赊账的。薛蟠一来糊里糊涂,记不清楚,二来也不愿为了这些事情伤了和气,故而这么含糊着混了过去。这般一传十,十传百,谎报他名字赊账的人越发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