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若单纯论言语的轻重,晴雯教训小红的话远远不及秋纹碧痕二人的言语为重。但不知道怎么的,到后来小红真个成了琏二奶奶的丫鬟了,风言风语里只传着说她训斥小红,那秋纹碧痕二人教训小红之事反倒无人说起了。想起来真个让人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在想什么心事呢?”茜雪见晴雯站在窗前出神半晌,忽而皱眉,忽而微笑,便知她在想心事,忙问道。
晴雯这才回过神来:“我在想,小红是林管家女儿之事,园子里竟是没有几个人晓得的。若是袭人在时,你猜她知道不知道。”
“想这些做什么?那袭人已是被撵出去了。”茜雪不以为意道,“不过若她在时,以她消息之灵通,必然是晓得的。此事只瞒着下头人,瞒不过各位管家,连我都知道,她如何会打听不出来。你怎会突然想起这个?”
晴雯笑道:“我见小红口齿颇伶俐,一看便知是个聪明人。如今宝二爷房中的大丫鬟,比不得从前那么多。若是要禀明老太太再行添补时,却不合规矩。一来宝二爷一个爷儿们,渐渐知人事了,竟是不好总和一群丫鬟们厮混,丫鬟太多却是无益。二来府中自有定例,每每都由老太太发话给宝二爷破例,环三爷那边越发嫉恨上了,为了些小事,难道让他们兄弟阋墙,再添事端?故而不如竟慢慢破了袭人在时候的规矩,唤些小丫鬟到宝玉身边做事才好。省得大丫鬟们各自有事,腾不开手时,宝二爷身边无人伺候。”
茜雪见她这般说,岂有不明白她心意的,沉默良久,方叹道:“看来你竟是铁了心肠,不想当宝二爷的姨娘了?不然的话,怎地这般好说话,一心做人情送别人上位?那小红虽是林之孝的女儿,但是只消咱们平时行事公正,不得罪了她也就是了,没有上赶着助她上位的道理。”
晴雯笑道:“既是你我皆有别的打算,谁上位不是上位?你就当我从前得罪过她,顺手送个人情,只求无愧于心,也就是了。”
茜雪沉吟道:“你且待我从旁探察一番。若她是个好的,咱们送她个顺水人情又有何难,你一个人在这怡红院里,也算添了臂助。若她是个歹的,难道咱们竟能放心把她送到宝二爷身边,不怕她是第二个袭人吗?”
晴雯便知茜雪已是应允了,笑着说道:“你只管去探察。她必然是个好的。”她记得清清楚楚,上辈子小红跟了王熙凤后,虽是学了些处事的本领,但渐渐的也就无声无息了。不知道她在成为宝玉跟前人和跟着琏二奶奶之间,会选择哪个呢。
“对了,明明你我二人互相扶持,为何会说我一个人在这怡红院里?”晴雯想了想,又问道。
第101章 妻妾
晴雯又问了几遍, 茜雪始终笑而不答。晴雯虽料得必有故事,却也只能暂且放在一旁了。
却说贾宝玉随着琥珀一路出了大观园,来到贾母房中, 已是过了小半个时辰了。贾母和王夫人等人早讨论了一波, 见他过来, 忙把他揽到怀里, 问他近些时候身子可有异状。宝玉不明就里,老老实实答没有,贾母才淡淡向贾宝玉提起, 说他的干娘马道婆坏事做多了, 报应也来了,已是死在大牢里头了, 嘱咐贾宝玉从此莫要再提起这个人, 就如从未认识她更好。
宝玉听了,不顾王熙凤拼命与他使眼色,只追问缘故。贾母只得删繁就简, 将那可与小儿明言之事含糊着说了一通。
原来, 马道婆为人,颇有几分法力,人又胆子颇大,言谈上头了得, 那公侯之家的宅第便如同她的后院一般, 尽可出入无阻。高门大户纷争最多, 大到朝堂争斗, 小至兄弟争产, 妻妾争风,甚至下人之间的口角纷争, 她但凡听说都要插一脚进来,从旁挑唆,只说能治死仇家,解了后顾之忧,许多人听了心动,竟纷纷上套的。
因了这个缘故,马道婆亦知道京城中许多阴私之事。如今她被逮了,便有人生怕她口风不严,一时招供出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来,抢在锦衣府审问之前,竟把她暗杀在牢里了。锦衣府审问到一半,正精神抖擞踌躇满志间,却如同被人从头到脚泼了一盆冰水一般,赌气追查那凶手,居然一无所获,只得重新细细查抄了马道婆的家里,把许多原本忽略之物也翻了出来。
“其间竟有赵姨娘的一张借条,扬明赵姨娘欠了马道婆五百两银子。你们说奇怪不奇怪?”贾母向众人道。
王夫人一早听说此事,料定赵姨娘必然勾结了马道婆,暗暗使了那厌胜的法子害自己或是宝玉,岂料问过宝玉,竟然浑然未觉,想来那歹人尚未发功便被擒获也未可知。但也因寻不到更多罪证的缘故,她身为当家主母,只能对赵姨娘轻拿轻放,以示她宽宏大量全无嫉妒之心。
此时贾母提起赵姨娘,王夫人心中虽恨不得将赵姨娘撕成碎片,却也只能笑着答道:“赵姨娘向来同马道婆交好,从前马道婆一来咱们家,保准往赵姨娘的屋里跑。想来赵姨娘为了给三姑娘和环儿祈福,在马道婆处发了宏愿也未可知。何况我和宝玉都无异状,马道婆已死,更不好单拿这张欠条向赵姨娘问罪的。”
贾母听了正中下怀,点头笑道:“这才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嫡女气度,果然见识不凡。和赵姨娘那小门小户上不得台面的耗子精大不相同。”又压低声音道:“我固然知道,赵姨娘之事,你必是受了不少委屈的。但如今马道婆的事情一出,各家各户都觉得不光彩,并未有什么人主动跳出来当苦主,说自家中了马道婆的招的。毕竟此事有损颜面,若是细细追查之下,就算打上数年的口舌官司,怕也是说不清的,何必凭空嚷将出来,反倒堕了府里颜面。”
王夫人低头道:“老太太说的是。儿媳妇也是这般想的。”
贾母又吩咐道:“当年宝玉年纪小,怕他太过娇贵,才寻了个穷苦人当干娘,压一压免得他折了福,才寻到了这马道婆。平日里香火供奉也从来没有亏待过她。如今她已是没了,何况身后名声这般不堪,从前之事竟尽数不提才好。待到再过几日,我带了宝哥儿去清虚观烧香还愿,只求祖宗庇佑便是。”
王夫人忙道:“老太太的安排极妥当。”
贾母看贾宝玉在一旁,一副全然不关心、昏昏欲睡的样子,心中极是怜爱,忙吩咐道:“你也困了。过会子就要用晚膳,竟不必回园子,先在我这边用过了晚膳,再同姐妹们一起回去不迟。”
宝玉答应一声,贾母身边的一名大丫鬟名唤玻璃者,便带着他去内室休息了。
谁知贾宝玉虽是昏昏欲睡,但思绪万千,如何睡得着。他想起赵姨娘欠五百两银子之事,激起一身冷汗,暗想:“若不是晴雯告诉我厌胜之事,我又拿了袭人箱子里的厌胜之物去寻凤姐姐追查,将那马道婆一举捉拿,使她来不及作法,只怕我便成了孤魂野鬼,有冤无处诉了。说起来,倒是晴雯替我挡了一灾。她这番情谊,我只能铭记于心了。”
又想:“三姐姐是极有见识的人,环儿虽然顽劣些,我也从未苛待于他,如何竟成了仇人一般。这妻妾之争,怎生到了这般你死我活的地步,连双方子嗣,也要遭此荼毒吗?妻妾成群本来是为了延绵子嗣,家宅兴旺,到头来,反成了祸起之源不成?”想来想去,终究没有个主意,能够两全其美,使彼此都不伤心的。
这边贾母和王夫人、王熙凤等人只当贾宝玉睡熟了,再没什么顾忌,开始谈论马道婆事发之后,被锦衣府审出来的那些阴私之事。无非是别人家的妻妾之争诸如此类,她们经历过许多大风大浪,千帆过尽,并不觉得如何惊心动魄,但是在贾宝玉听来,却是胆战心惊。
贾宝玉怎么想也想不明白,女儿本来都是水做的骨头,如何一沾了男儿气味,便生出那许多嫉妒之心起来。他想来想去,百思而不得其解。
贾母说着说着,又议起迎春的婚事,问王夫人道:“二丫头的婚事,虽说不该你这做婶子的操心。但一来你养了她这些日子,情分自是不同。二来老大只一味胡闹,眼高于顶,且又出了那档子事,我只怕他这么耽误着,竟把迎丫头耽误大了。”
王熙凤在旁打趣道:“如今二妹妹尚未及笄呢,老太太便开始操起心来。”
王夫人回道:“老太太说的极是。那通判傅家虽是先前闹过一场乌龙,但后来态度却极诚恳,大房那边,已是亲备了礼物,过去认错了。咱们这边也时常遣了婆子来。听说他还有个妹妹,名唤傅秋芳,在京城贵女圈中颇有姿色。每次他家的婆子过来请安,常夸他家姑娘好。我估摸着他家的意思,却是想同咱们家联姻的。或是聘了迎丫头,或是把他妹子嫁进来。”
贾母微微睁开眼睛道:“嫁进来?他那妹子早过了及笄之年,咱们家哪有合适的孩子配她?”她心知肚明傅试必是看中了宝玉,但心中极不愿意做这门亲,故而故意不提。
王夫人忙点头:“正是这个道理呢。”她心中也嫌弃傅家没有根基,且傅秋芳年纪过大,心想傅试配迎春也就算了,若是想让傅秋芳配宝玉,却是万万不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