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经感觉到自己时日无多了,从宗室里挑选了一个沉稳灵敏的孩子养在膝下,其父曾经赈灾有功,在宗室中颇有贤明,对其子也有不少助力。
日光倏忽,眨眼间沉沦了一盏冷月。李素口不能言,四肢僵硬的躺在卧榻之上,竟然死不瞑目。那个孩子跪在身侧,嚎啕大哭,哭声中却没有一丝悲凉之意,就在刚才,这个大周的隐形储君,灌了一碗毒药,亲手送皇帝陛下登了天。
“……陛下还不知道吧?其实我的皇祖父就是你最恨的晋元帝,陛下谋朝篡位,到头来,这皇位还是回到了晋元帝一脉的手中!”
不!晋元帝铲除异己,宠信道士,搅得朝局混乱,且只有六皇子一个孩子,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脑海中激荡起剧烈的浪花,李素猛然摔倒在地,清醒过来,却难受的几欲作呕。这个问题,没人回答他了。
白玘早已不见,可书房里还有他的声音,无处不在,穿进李素的耳朵里。
“这个临平郡王的生母,早前就与晋元帝阴差阳错有了临平郡王。你可遣云枯去查证一二。至于你梦中所见,应当记忆深刻。李素,你虽是一明君,可你命中无子,你被此子毒死之后,此子顺利登上帝位,在位六十余年,又开创大周盛世。你乃帝王,应当也知道,这四纪的盛世天子,在史书上是多么浓墨重彩的一笔。可丝毫不会有人理会,他的帝位是谋杀了你之后得来的。”
李素还沉浸在梦境中,那股浑身僵硬、不能动弹的无力感实在太深刻了,他喃喃道:“命中无子?”
“不错。本尊可赐你一子之福。”
李素冷笑一声:“你的目的呢?白玘,你要用一个孩子换走清清?”
白玘不屑献身,语声清朗,暗含讽刺:“李素,不是孩子,是你大周未来的储君,下一任的帝王。”
“那又如何?那又如何?”李素靠在桌前,神色有些癫狂。刚才的梦境,太真实了!
可不管他再说什么,白玘都不再应答,他已经走了。
这个手段,是李素自己常用的。他知道,白玘已经拿出了自己的筹码,剩下的就是李素的抉择。
他想要萧玉台,什么命中无子,凄凉半生,他统统不信!他至少还有阿元,阿元怎么会任由他僵躺在,无人问津,连大小便都只能在里解决?
这时,首领太监来报,瑾妃求见。
首领太监看着陛下,觉得他脸色不太好,回报时也有些惴惴的。他是皇帝身边人,自然明白,虽说瑾妃是陛下唯一的嫔妃,可陛下对她并不如何。
李素问:“她来做什么?”
首领太监笑着回道:“娘娘说这几日,天气,容易上火,便亲手做了降火的清汤。还说,若是陛下忙,那就让奴婢送进来,她便回去了。”
李素不辨喜怒,片刻才道:“既然来了,就进来了。”
阿元听闻李素愿意见她,还有些意外。她心里是清楚的,自从她对萧玉台动了杀心,李素与她的情分就淡了许多。可笑的是当事的萧玉台,她猜到自己为何要除掉她,却从来不当真,一直以为是她误会了。也为了避嫌,与李素几乎断了来往。
萧玉台对她,可谓是仁至义尽。但阿元却丝毫不再有感激之意,有羡慕、嫉妒而已。
进了书房,阿元笑盈盈的奉汤,更意外的是,李素也端起喝了。
阿元看着他喝汤,想起方才白玘说的话,五味杂陈。她知道李素今日召见白玘,不顾宫人劝阻,将人拦住。
“白玘,我知晓你的本事,之前我暗算萧玉台,当天夜里就差点腹痛而死。我也知道,是她饶我一命,可我不明白,你既然恨不得我死,又为什么要操控石珠,让李素不得不立我为后?你不要以为,我做了皇后会帮着你和萧玉台!”
白玘冷淡淡瞥她一眼,那个眼神——没有她以为的憎恨,没有什么厌恶,就是随便一眼,纯然的不放在眼里。
“就是觉得你这个女子讨厌,才放在李素身边。难道还要本尊千挑万选的去给李素再选个好的?没这闲工夫。”
李素几口喝光了汤,见阿元直直的看着自己,突然问:“阿元,你可曾对萧玉台动过心?你当时杀她,可有后悔?”
阿元愣住了。
“有的吧。毕竟,她那么讨人喜欢。不知道你喜欢她之前,我把她当成唯一的朋友。后来我猜你喜欢她,就恨上她了。不然,我也不会利用赫连鸾林杀她。我所做的事情,从不后悔。她没有死成,您也因此不喜我了,我更不喜欢她了。但是,如果她真的死了,可能我会后悔吧!”
李素没料到她竟如此直白:“你就不怕激怒了朕,失去即将到手的皇后之位?”
“怕。不过,我最看重的,本来就不是皇后这个位置。再怎么说,我是亲自挑选的发妻,这宫里,哪怕是个末等的采女呢?还是要留个位置给我的。你不喜欢我,我做皇后,做采女,有什么区别?其实,我也想问问您呢,您到底喜欢她什么?”
李素喜欢她什么?大概只是她身上那一丝丝的温情。理智很清醒,强留了她,她不会再有温情。可情感很难忍,他就是想要她。梦中三十年的皇帝生涯,他一个人,和前半生的孤苦无依似乎也没有什么区别。
阿元看着他,突然露出一丝讥笑:“我小时候,把您当成天神一样看待,父亲也有让我代替姐姐嫁给您的意思,于是我从小就立志要做您的妻子。而您大概也是那时就有了用我这个身份摆脱断袖之名的用意,刻意的引导我们。只不过,您有了至高无上的权利,也并不是一切都唾手可得的。至少,她不是。”
第一百八十二章离京
“您不是没有过机会。”阿元既然开了口,就全都说了。“她当时是多么敬仰您,我设计杀她,可您什么也没做。因为我当时,是您有用的棋子。您不必反驳,她就是从那个时候与您淡了交情,之后全然断了。是因为要避嫌,也是因为您对她不诚。您说您喜欢她,我真没看出来,您哪儿对她好了。您把她带回京城,让她处身旋涡之中,彼时太后先帝都对您忌惮不已,若是让他们知道,她为您拔出蛊毒,她还有命吗?可您当时明明已经对她动心。这也罢了。我刺杀她,您没有一句话。”
“她是多么痛恨梧州萧氏,您却为了自己的私念,将萧炎叫回来,还明确的告诉萧炎,她的身份。这就是您的喜爱吗?怎么看着,还不如我呢?至少,我唯一的利用价值就是这个身份,是您从前心上人的妹妹,您不会计较我做过的错事,高兴的时候,还愿意像小猫小狗一样哄哄我呢。看,您对我是不是比她好多了?轻飘飘一句,您有真心,就想强留她下来,算什么回事?”
已近黄昏,房间里暗沉下来。阿元看不清李素的样子,李素却能清清楚楚看清她脸上的讽刺,还有……悲伤。
没人敢进来掌灯。
她说的全都对。李素坐着,淡淡道:“这都不算什么。最要紧的,还是她不喜欢我。”
阿元激动起来:“既然您知道,就放她走吧!您迟迟不肯向她表示您的心意,不就是因为,您对她是真心的吗?陛下,王爷,姐夫……她对我而言,难道不是第一个倾心相待的朋友,我又何尝不珍惜?可我既然动了手,就没想过她再和我相亲相爱!这世上,决定放弃的东西,就不会再回到手中了。姐夫,让她走吧!”
李素没再说话。阿元说完这些,已经耗尽了勇气,陪着他干坐了一会儿,看他身形如木,似乎有些颓然,不忍的小声道:“您若无事,便早些歇息,身子要紧。阿元退下了。”
李素一惊,这才想起来,阿元其实也才是个十六岁的孩子。
一夜无事。翌日一早,李素由阿元服侍着试了礼服,禁军首领周渠(一斤)来报,那两人一骑冒雨走了,另七斤也跟着离开了,但没有同行。
“七斤能力不凡,不如,属下去劝她回来?”
李素笑了笑:“不必了。由她去吧。对了,你亲去颁旨,她可有说了什么?”
萧玉台离去时,李素下了道旨,萧家二小姐救驾有功,精于医术,封为勇德余宁县主。
旨意是帝后共同用印颁下的,阿元还未封后,凤印已经交到了她手上。昨天下午她说完那番话,就回去等着被打入冷宫了,没想到,李素却送来了凤印。
她自然高兴,又问:“她是个娇滴滴的小姑娘,余宁也就算了,勇德到像是将军的称号。”
李素答:“一腔孤勇,以及与之相配的德行。”阿元见周渠回话,就退了出去。
周渠答道:“很是高兴,还要请属下和二斤他们喝酒,属下公务在身,没敢逗留。她竟然亲自抱了两坛酒出来,属下只好收了,还,还……”
“还怎么?”
周渠这个魁梧大汉,竟然扭捏起来:“还说,如今陛下也娶妻了,让属下和二三四五六也快点娶妻,还问,有没有人愿意娶七斤的……萧姑娘很是热心肠,大概她是要走了,所以,才说了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