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老刘婶回了方家,禀明老爷夫人后续经过。方家夫妇今日为等官司消息,歇息地比平日晚,都还没睡下。听了老刘婶详述经过,都为秦小猪和秦八角庆幸。若不是天色太晚,还真想去亲眼看看这二人。方老爷不由地抱怨,怎地这些人途径镇子回村,也不顺道来方府说一声。
老刘婶和樊二郎一路回来的,这个事却是清楚,便回道:“当时车上还有席家村的乡老,老人家不耐久坐。樊二郎便说今日太晚不上门了,且回去收拾停当,不是明日便是后日,再打发秦小猪她们专程到咱们府上拜望。”
方夫人颌首,道:“此事二郎处置得当,这孩子也是个好的,可惜咱们再没女儿了。”说着,拿眼看方老爷。方老爷听得方夫人陡然转了话题,一时反应不过来。他今个为着秦小猪的事担心,有些气血不稳,正是看什么心里都不耐烦的时候。听见方夫人说这话,又拿眼打量自己,更年期综合症瞬间爆发。
方夫人那边,还在遗憾樊二郎这么好的小少年花落别家。方老爷从袖子里掏出块帕子,就开始抹眼睛,嘴里还嚷嚷:“你这样说了,是怪我只生了一个女儿,还是怨我没给你娶小侍。”
越说越不像话,方夫人知他误会了,又不好真个和他计较。老刘婶见老爷闹人,也知夫人免不了要费一番口舌。便早早告退,屋里只留下方夫人舌绽莲花,费力巴拉地讨好老爷。方夫人哄不好老爷,只好拿女儿出来说事。自顾自说道,方秀才去了省城参加秋闱,不管名次如何,如今也早该回来了。
果然,杀手锏一出,立马见效。方老爷听夫人提到自家的秀才娘子,便不哭了。掐着指头算时日,秀才最迟也就是今明两日到家。方老爷一想到方秀才好一阵子不在家,屋里被褥什么的也要拆洗换了才好。又想到这一趟出去人怕是要瘦了,明日还得去买些鸡鸭鱼肉,好生给闺女补一补。
方老爷越想越远,末了就把夫人说错话的事忘到脚后跟去了。阖家安宁,方夫人甚慰。时隔多年,自家哄老爷的手艺还没丢下,幸甚至哉。
正文 第四十八章席驴儿入狱,方秀才秋闱
一夜之间,几家欢喜几家愁。
秦小猪脱了官司,得了户籍明证,荷包里又满是银子,人生得意。整个事件中失败的一方,席驴儿就没这么快活了。按律席驴儿怕是没得活路。她被拉扯拖过长巷,一直拖到长巷尽头一个小小的四方院子。这里便是那个关押死囚和男犯的所在,因还未到秋后问斩的日子,尚有几个囚徒关在此处等死。
席驴儿在县衙里虽也有些人脉,但这次仓促进来,还未及打点,便也没得人关照于她。一路上,席驴儿空口说了许多好话,那架着她的公人,却只认得真金白银。她既拿不出,就随便把她投入一间看不见星光的暗淡号子里,打着哈欠回转了。
那间号子里,原就有个贼人。这个贼又与别个不同,虽被判了死刑,却依旧吃好睡好。今个半夜里,她被席驴儿打扰了瞌睡,很是有些恼怒。这人也是秋后便要问斩的,如今算起来都没几日好活。却愈发爱惜自身,具体就是只管自己快活,不顾旁人死活。
这位奶奶高兴时还好,不高兴起来便要肆意发脾气。也不管是狱中的公人还是囚徒,她够得着便动手抽打一顿;够不着便要破口大骂,直骂的别人狗血淋头。她生得像铁塔一般,等闲三五个公人按捺她不住。进来时县令又叫对这人另眼相待,狱中的诸位衙役仆妇虽对她不满,却也不得用强。平日便都绕开她行事,不与这将死之人计较。
也不知押解席驴儿的差役做何想法,竟将她和这活阎王投到一处。席驴儿祸不单行,刚进到号子,就吃了一顿好打。这位死刑徒可没听过什么打人不打脸,摸着黑,就把两只大巴掌、铁拳头轮番挥舞开来。席驴儿那张脸顷刻成了半生不熟的柿子,青红交加。她虽挨了胖揍,面上也不敢恼。还得腆着脸,向那人谄笑着赔不是,谁叫她打这位奶奶不过呢。好在席驴儿对人服软也非头一回了,并不觉着没脸。
那人活动一番筋骨,又听得席驴儿许多好话,这才感觉气顺。席驴儿心里恨这人恨得牙痒痒,可这恨意还比不上她对秦小猪的那份。便在嘴角挤出个笑容,打算先小意哄了这人,再说其他。
那人被扰了睡意,白日里又睡得太多,一时无法入眠,便叫席驴儿起来与她说话。席驴儿奔波一整日,闲下来就跟死狗一般,不愿说话也不愿动,恨不得当自己是真个死掉了。且她今日输了官司,萎靡丧气,更心情与人搭讪磕牙。现下又被那魔头打破了嘴角,一说话便扯得生疼,愈发懒得动口。
那人见席驴儿没有动静,恼怒起来,耸动身形便要再动手。席驴儿看不清那人举动,却听得到对面死刑犯的手脚镣铐“哐啷”作响,心下恻然。便也无法,只得强打精神,与这人说些闲话。
言谈间知道这人姓田,大名唤作田沙河。原是淝水上的水匪,今春大水后,这厮不好好地做她的大贼,趁乱去做些买卖。不知怎地昏了头,竟发起善心救落水民众去了。她把那些人救到船上,又一路护送到安全之处。只是到了那里,她自己却不得安全了。
一来二去间,终有一回叫那些来施赈济米粮的县衙差役们认出,她便是那淝水上的独脚大盗,堵在人群里抓了个正着。因她犯案无数,杀人越货无所不为,虽救助灾民有功,也功不抵罪。被宋县令判了个秋后处刑,开堂审她那几日,有不少人到堂上为她请命。奈何这人名声太大,早就在州郡衙门挂了号,便是县令大人也是无法。
这位田沙河闻听判决,却不甚在意自家生死。爬起来站直了身子,朗声哈哈大笑。叫众人莫要求这狗官,早些回家淘米做饭才是正经。至于她自己,且等十七八年后再与诸位相见。众人蒙她救得性命,闻言都是涕泪再拜。宋县令也不恼她粗鲁无礼,还叫三钱好生待她,有甚想吃喝的只管买与她,这个银子内衙出了。
当是时,席驴儿不在县城。事后听说,还与膏药钱她们吃酒时议论过一回。说这田沙河也算是淝河上的成名人物,怎跑去做了那等利人不利己的事,真真是鬼迷心窍。可见既做了贼的,便千万不能转而去做好事,否则下场必定极凄惨,此事可叫后来者引以为戒云云。
原来那个傻缺便是此人,不想因缘际会,在此处见到了。席驴儿二话不说,起身纳头便拜。心道这是个不按常理出牌的,弄个不好叫她活活打死也不是没可能。既然不能以常人的想法揣测她,且先把她高高捧起再说。
便口称田沙河、田英雄,果然是人间大豪杰。又道自己闻听田英雄事迹久矣,苦无机缘拜会。今日得见,这才知道什么叫闻名不如见面,见面胜似闻名。见了真人面,才晓田英雄不是个凡人,真个是天兵天将一般威风凛凛。远观叫人心生敬佩仰慕,近观却又视之可亲。其时牢舍中黑漆麻乌一团,对面人形都看不真切,哪里看得出这许多道道。
田沙河听了席驴儿的话,乐地抚掌大笑。暗夜县衙上空寂寥,此处更是死气沉沉。田沙河胸腔发出夜猫子一般的笑声,在这空荡荡的夜色中,听起来便如炸雷一般响亮。席驴儿被惊得瑟瑟发抖,她虽鄙夷面前这人智商,此刻也不得不承认田某人的确胆气过人。
估摸着按这人行事,就是人们常说的“傻大胆”了。傻大胆不可怕;傻大胆且心黑手辣、杀人无数的,便要叫人万分恐惧了。席驴儿自此小心伺候这位姐姐,不敢露出半分怨念。
秋闱是乡试的别称,因在秋八月举行,故而称秋闱。每三年,秋闱在各州郡贡院举办一次。适逢皇家有喜,还会另设恩科。每次秋闱考三场,每场连考三日,轮番考下来,便是九天。期间考生吃住都在独立号舍里,一应吃食皆需自备。
彼时虽已立秋,却有秋老虎时时发威。号舍里狭窄憋屈,燥热难耐。考生们不但要担心吃食变质,还时时被蚊虫滋扰。能考出成绩来,委实不易。许多应试的生员和监生,空有满腹经纶,却因身体不适发挥失常,甚至病倒退场,或者意外身亡……诸如此类,无不叫人扼腕叹息。
方秀才虽在家中也是养尊处优,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但她身体底子尚好,未落到如此狼狈的境地。她此次没有家人跟随,乃是和书院里的几名同窗,一道来的州府。方老爷原还打算叫老刘婶随她一起,可方秀才见同行的书生大多单身前来,至多不过带个小丫头充作书童。哪有带着个花白头发老仆妇赴考的,便推辞了。只道有许多同窗一道,勿需多作担心。
方夫人闻言也不阻拦,她早有叫方秀才独个历练的想法。没有老刘婶跟在身边,秀才便事事都要亲力亲为,也方便她知道些世事民情。便是日后不走仕途,多些见识总是好的。
方秀才遂了心愿,自己拎着考试匣子,背上包裹点心等物。将将进八月,就跟着一众大小女子,乘马车去了州府。因秋闱九日才开考,众人在州府衙门登记造册后,结伴寻了个幽雅僻静处,赁了房间住下。省城繁华,不说那花红酒绿阑珊处,莺歌燕舞销魂时;便是那东西市上,山南海北的珍馐百货,琳琅满目,也自叫人目不暇给。许多学子到了此间,便看迷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