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抱了抱她,没有半点主子的架子:
    “嗯,回来了!”
    冬娣立即哽咽:“今天听得喜雀叫,奴婢一直在想会有怎样的喜事临门,真没料小姐会回来……”
    云沁又笑:“那喜雀,还真会叫!”
    “就是就是!”
    那边,门开,春姑姑和小眉扶出一个跌跌撞撞的妇人来,一身杏色的素裙,映衬的脸孔异样的病白,依上漂亮的眸子,挂着难以置信的震惊的眼神,摒着息,痴痴的望着一身穷苦潦倒的女儿。
    云沁放开冬娣的手,收起笑,一步一步走近,隔了三四步,扶着布裙,她扑通往地上跪了下去,囡囡看样学样,小膝盖一屈,并列下跪,以一种好奇的眼神瞅了瞅这个久病的妇人,心里想啊:
    “这便是姥姥了吧!母亲的母亲?”
    “娘,不孝女回来了,不孝女在这里向您请安!”
    云沁声音颤了颤,吐出一句,而后,屈身,重重的叩了三记响头。
    自小,母亲对她就是苛利的,但是,她清楚,母亲是打心眼里疼她的。
    这么多年以来,母亲从来不教她去求媚于父亲,母亲让她藏拙,暗自教她书字文章,却不许她在人前献宝。
    母亲正色的提点她:
    “你是庶出的孩子,锋芒太露,活不长。待你长成了,才能走真正适合自己走的路。”
    六年前,当她被堡里的大夫验出珠胎暗结的时候,母亲是何等的愤怒,生平第一次,狠狠的毫不犹豫的甩了她一个巴掌,骂她:
    “恬不知耻。”
    这是母亲唯一一次用如此重的语气骂她。
    当时,她的神情是何等的失望,似乎她这一生最后一点尊严,因为这样一个结果,全被她败了一个精光,令她的人生从此黯然无光——
    是的,曾经,她是母亲的娇傲,父亲偶而来见母亲,皆是因为秦逍来了府上,父亲陪着他进燕楼来。
    那会儿,母亲才有机会和父亲说话,父亲才偶尔过问一下母亲的起居,然后帮忙添置一些东西。
    那个时候的母亲,年轻貌美,那双朦朦胧胧的眼,会发出光来。会很美。
    她没料到女儿会抹黑她的脸,令父亲嫌恶上了她。
    是的,父亲嫌恶母亲,骂她教女无方。
    后来,母亲拼命的逼她堕胎,曾想把那药汤给她灌进去。
    她宁死不从,盯着母亲,只静静的说过这么一句话:
    “母亲,你若灌了,那你我母女缘份便就此尽了。孩子死,我不独活。女儿就此拜别!”
    最后,还是母亲心存不忍,没逼。
    甚至于在听说父亲让人送上堕胎药时,偷偷过来将她放了,给她银子,叫她出去先避一避风头。
    听说,母亲便是因为这事,被父亲和大夫人毒打了一顿,打的是遍体鳞伤,那病根便是那时落下的。
    这些年,她的日子日渐安稳,也曾暗自捎了信回来,说要来接她出去。
    母亲不肯,说: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这辈子,我是不会离了云家堡的,弗儿你千万别回西楚,大夫人她们一直在暗中寻你,一心想将你除之,以绝秦五之念。既然已隐姓埋名,那便不要再以云七的身份出现在世人面前。遁世安居,你若安好,我便好!”
    那时,她一直不知母亲身体状况。
    母亲总是瞒着她,总不想让她操心。
    这便是一个做为母亲的心情。
    如今,她也是母亲了,这种心情,才能更为深刻的领悟过。
    “唉,弗儿,你怎么就不听话?让你别回来,你偏偏就要回来,你这丫头,这脾性,怎还是这么的执拗呢!一点也没变。一点也没变。这不好,真不好!太不好!”
    燕娘轻轻叹息,在春姑姑的扶持下走近,走的是那么的慢,才短短几步,她却像穿越了千山万水而来的一般,走的那般艰难。
    这身子得病的有多厉害,才令她行走如此累。
    云沁看的有点心惊肉跳。
    燕娘已伸手捂上了云沁的脸,感受这睽别已久的感觉:这个叫她又爱又恨又牵肠挂肚的女儿,终于回来了——她的泪,一下子涌了出来,湿润了那干涸的眼窝,落到了云沁的脸上,那么的烫,就像焦油似的。
    云沁伸出手,将燕娘紧紧抱住,轻轻道:
    “母亲,弗儿放不下您!您在这里太苦太苦!弗儿是来接你走的,母亲,跟弗儿离开这里吧!您不能再在这里住了。您会被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云家堡活活折磨死的。”
    这是她此行的打算,一定得把母亲接走。
    燕娘泛开一抹眼泪里的微笑,低低道:
    “傻孩子,还真是傻孩子,为娘既已嫁入云家堡,如何能离开?娘亲不会走的!这里是娘亲终老的地方,娘亲怎么舍得离开你父亲,哪怕他已经很久没跟我说上一句话了,但我总还能见到他的……”
    母亲还是那句话,封建皇朝的女人,总是以男人为天,完全没有一种觉悟——这可悲的社会体制,是锁在每个女人身上的枷锁。没有一个女人懂得去挣开这道枷锁,还自己自由。
    云沁抱着这个瘦若柴骨的女人,鼻子发酸。
    “母亲,不值得……那样一个男人!”
    “别这么说你父亲……”
    母亲维护着父亲:
    “值或不值,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咦,这是……”
    母亲终于看到了边上那个娃娃:正仰着小脸,张望,大眼睛眨啊眨的,宝石似的闪着光,特别的水灵动人。
    囡囡立即眯眯笑答道:
    “姥姥,我叫云歌儿。”
    “云歌儿?便是那个孩子么?”
    燕娘惊奇看着,回头问。
    “嗯!”
    云沁点头,看着母亲推开自己,由春姑姑的搀扶着蹲下来,将囡囡抱了去,紧紧的搂在怀,喃喃的在那里:
    “竟这么大了!这么大了!可是,你们真不该回来的。要是留在外头该有多好。大夫人不会放过你们的,还有你父亲,他一直耿耿在怀你和秦逍的婚事……”
    对着她们的回来,母亲心里,担着太多的担忧。
    囡囡眯眯笑,往燕娘姥脸上亲了又亲:
    “姥姥,姥姥,别怕,别怕,有娘在,我们什么都不怕!”
    被这么软软的一亲,燕娘苍白的脸上泛起一朵笑,她看了看女儿孙女儿身上那一身显得特别寒酸的衣着,什么也没说,或者在她眼看来,囡囡的话,是童言,是一句不痛不痒的安慰,不能当真,她也没法把它当真。
    云沁也不解释,日后,母亲总会知道的,她的现在,她从来没有跟母亲说明白过,要是让母亲知道,她跑去灭了云中阁几个大佬,做云中阁的老板,保不定就会吓出病来——
    燕娘是传统女人,奉行的妻以夫纲,男人的后院,女人的天下。
    她不喜欢她的叛逆。
    所以,她的叛逆,不与母亲提。
    一行人进得屋去,叙旧,互问这六年以来的日子好坏。
    母亲嘴里永远是那四个字:一切还如意,哪怕日子都过成这样了,还是不叫苦。
    她呢,没有多说自己丰功伟绩,只道自己走南闯北,飘东荡西,虽然很辛苦,但日子还算顺心。
    母亲一径说,那便好那便好。
    两个说了好一会儿话,平姑姑端着药来给母亲喝,又和云沁见了礼。
    平姑姑是母亲的近婢,自母亲入云家堡以后,便跟了她,是母亲的左膀右臂,见到云沁自也好一番欢喜,说道了几句。
    清袖逮了这个机会,拉云沁到外屋,忧心忡忡在她耳边偷偷说了一句:
    “夫人印堂处枯暗如尘,隐隐带黑,那是新毒诱发旧毒,屡压屡发之相。小姐,有人要置夫人于死地!”
    云沁一怔,母亲年轻时中过毒,后来没能及时清除,以至于长年被压在体内,至于是怎么中的毒,为何中的毒,母亲从来没提过,总是一笔带过,这事,好像还和母亲被人污为不洁有关。
    母亲身上藏着故事,而她一直不愿意让外头的人知道那些故事,包括她这个女儿在内。
    “怎么样的毒?很严重吗?”
    “嗯!”
    清袖点头,神情极为的凝重:
    “出自东越,名为千日枯。被种千日之内,若能得来解药,或能除根,千日之后,无解,身子会一日一日败下来。再过千日,枯死。清袖看夫人这病色,必是过了千日。”
    云沁听着,心往下沉。
    这么可怕的毒,是谁下的?
    她眯起了眼。
    是谁和母亲结了这么大的怨恨?
    大夫人吗?
    未见得!
    半年前,之所以决定回来,是因为听说母亲身体不太好,于是,才萌发了回西楚的念头,才有了后来的种种。
    但,这个消息,是阿群带回来的——
    而如今,阿群在经过了这么一场大变后,却稳稳当当做了太子:人生的境遇就是这么的不可思议。
    她忽然想:母亲中毒,莫不是一切预谋的开始?是有人故意要将她引回西楚?
    那会和阿群有关么?
    如此一想,背上,莫名的层层发凉。
    幕后之人,究竟想做什么?
    阿群,你到底又是怎样一个人?
    云沁的思绪,激烈澎湃着。
    这一切,皆是迷。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