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周氏这话不是危言耸听的。楚维琳懂这个道理,却是康健的人,一朝病了就越严重,若是一年受两回寒的。反倒好得快。
见楚维琳神色幽幽,李周氏晓得自个儿说过了。连连道:“夫人,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们老爷当时就站在大人身边,他替大人挡一挡是应该的。”
楚维琳笑着摇头:“哪有什么应该不应该的。”
李周氏讪讪笑了笑:“说到底,也是陶七没规矩!陶家怎么说也算是金州这儿有些脸面的人家。竟然教出这样的小姑娘来!拖着男人落水,我的天!亏得今儿个他们自顾不暇,不然我真怕她讹上我们老爷了。”
这句。是真心话。
落水也好,受凉也罢。李同知一个男人,算不上吃亏,病情养一养也就好了,可陶七毕竟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家,陶家要因此缠上来,李周氏怕是要忍不住卷起袖子打人了。
“其实啊,这事儿要我来说就多少有些站着说话不腰疼了,”楚维琳颇有些无奈,叹了一口气,“不过,陶家也就这几日的事儿了,夫人莫要为此和李大人心生嫌隙。”
不是李同知的过错,李周氏自不会为此为难他,但她的注意力落在了“这几日”上头,虽然晓得常郁昀不会轻饶了陶家,但此刻看楚维琳的反应,似是比她想象中的还要斩草除根。
李周氏的心突突快跳了两声,压着声儿与楚维琳道:“夫人,这陶家和乌大人……”
楚维琳闻言,心中了然。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李同知在金州任职多年,即便没有真凭实据,陶家和乌礼明的流言还是会听过一些的。
“无妨的,乌大人不会为陶家出头的。”楚维琳点到即止。
李周氏是聪明人,见楚维琳胸有成竹,也就不多言了。她此刻见到陶家就烦,让陶家跌个大跟头,她乐见其成。
两人略说了会子话,在前头等信儿的李德安家的匆匆来了。
与楚维琳意料中的一样,陶家要弃车保帅。
永记的明面上的东家林兼兴到了衙门里,当着一众人的面,向江谦赔了礼,又推了一个罪人来。
是永记药行里负责采买的老张头。
依林兼兴的说法,老张头为了贪银子,选药材的时候就放了水,这也就罢了,偏偏在装箱运去海州时,那装药材的箱子有些陈旧发霉,老张头把买箱子的银子私吞了,这才使得药材变质,才会吃出人命来。江谦上门来讨说法,老张头心虚,想趁乱打死了江谦一了百了,哪知江谦只受了皮外伤,他自个儿一个不小心,推倒了小学徒,又害了一条人命。
老张头跪在堂上痛哭流涕,说他是一时财迷心窍,酿成了大祸。
楚维琳一面听,一面想,这老张头兴许是一个替罪羔羊,也兴许就是犯案之人,陶家让林兼兴把老张头送来,是存了最后一丝让常郁昀高抬贵手的念想,即便不成,有个犯人拖延几日,明州那儿的救兵也就到了。
江谦无罪,老张头收了监,外头骂永记的不少,陶家倒是被遗忘了一般,林兼兴刚要松一口气,就听常郁昀说起了三年前的一桩旧事。
城外静心庵里,一位名叫妙语的小尼死了。
林兼兴一听妙语这个名字,高大的身子不禁晃了晃,面色惨白。
围观的百姓当中,有不少对妙语小尼还有印象,她曾经每隔一旬就会来城中化缘,又懂些岐黄,替穷苦百姓诊治一番。
可那个春日里,妙语却开错了方子,使得一位老妪吐血身亡,妙语自责不已,在静心庵里投缳自尽。
最初时,还有人怪罪妙语,可三年过去了,想起她年轻秀丽的样子,到底心生不忍。谁能无过。妙语救过几十位穷苦人,失手一回,也不该再责怪她什么了。
这会儿听常郁昀提起来,众人忍不住交头接耳,莫非妙语的方子没有错?是永记的药材出了问题?
可等常郁昀一点点说出事情的真相来,众人这才知道,他们还是把永记、把陶家想得太良善了。分明开着救人的药行。可这帮人却是真正的杀人凶手!
当时的妙语有三个月的身孕,她是叫窥视她美貌的陶家五少给强要了。
状告无门,妙语把这事当作菩萨给她的磨难。一个人默默承受,可陶家五少怕丑事曝光,就对妙语起了杀心。
起先想制造一场意外,可下手时出了差池。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毒死了老妪。又在庵堂里吊死了妙语,做出她自责自尽的假象来。
静心庵里葬了妙语,唯一知情的舍元师太一个字都没有吐露,一个小小的庵堂。一个小小的尼姑,又怎么斗得过陶家?
这一瞒就是三年。
林兼兴心里擂鼓一样,他一直以为这事做得还算干净。可谁知这次就被翻了旧账!
陶家五少的姨娘就是林兼兴的宠妾的姐姐,若是丑事露了风声。以至于那姨娘失了宠,林兼兴在陶家跟前都要跟着落颜面,所以他才想出了那样的主意来,静心庵里把人埋了,官府也不会追查一个自尽的尼姑,这事儿就掩过去了。
可没想到三年后……
林兼兴回过了神,三年已过,凭舍元师太几句话,难道就能翻案不成?即便查出妙语有身孕,又怎么能把这脏水推到永记和陶家身上?
他刚要反驳,常郁昀身边的仇师爷又翻起了其他的旧账。
陶家五爷和其他几位被牵扯的陶家人一道被官差押了回来,嘴里大喊大叫,嚷嚷着与他们无关,却还是一并入了大牢。
李周氏听得胸口发闷,连声道:“妙语那孩子,哎……可怜见地,青葱一样的。”
楚维琳宽解道:“她是听了菩萨点拨的,此生受此磨难,来世投胎,定是一个好人家出身。”
李周氏也是信佛的,听了这话,到底擦了擦眼泪:“她很虔诚的。”
难过归难过,想起陶家好几个落了大牢,李周氏皱着眉头道:“夫人,陶家根基在那儿,还是早点审了,以免夜长梦多。”
楚维琳笑着谢了她的提醒。
江谦正式出了大狱,楚维琳替他准备了干净衣服,让舅父梳洗沐浴,又跨了火盆去了晦气,这才坐下来一家人用了晚饭。
这一回牢狱生活,江谦感慨颇多,可牢中苦闷的话,不好当着外甥女的面说,免得让她埋怨起了丈夫,就只是笑着和常郁昀吃了几杯酒。
这厢团圆饭吃得尽兴,陶家那儿,却是乌云密布。
陶七姑娘从水中被救上来之后就病倒了,怏怏躺在床上流泪,她自作主张一般的行为让陶老太太都呵斥了她几句,可她反倒有些踏实了。
祖母还会训斥她,这个家中还有长辈们顶着,她就不用害怕。
可今日下午,听到前头乱成一片,官差们冲进来带走了好几个叔伯兄弟,让陶七姑娘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她心急火燎地让人去请陶八姑娘来。
见陶八亦是神色紧张,陶七姑娘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之前,之前明明陶八是那般镇定的,一遍遍告诉她,老祖宗那儿说了陶家不会有事,她那么相信,可此刻,陶八也要挺不住了。
陶七拽着陶八的双手痛哭,陶八姑娘叫她哭得心烦意乱,再不似从前一般和颜悦色,转身便走了。
陶家那儿的动静,楚维琳自然不晓得。
可翌日下午,一张名帖递到她手中时,她有些了然了。
还是那手秀气漂亮的簪花小楷,这一回,落款不是陶大太太,而是陶八姑娘的名讳了。
既然来了,楚维琳没有拒人于千里之外,让人请了陶八姑娘进来。
花厅里,陶八姑娘站得很拘束,一张瓜子脸绷得紧紧的,双手垂在身侧攥拳,听见脚步声,她一个激灵转过了身,怔怔看着楚维琳。
茫然、不解、愤恨、惊恐,这些情绪充满了她的眼睛,与前回相见时的四平八稳相去甚远。
楚维琳一下子明白了她的心情,她在彷徨。
原本以为一切了然于胸,原本以为一切尽在掌握,可突然之间就天翻地覆,一切都不一样了,她的“经验”再也派不上用处,她也不知道明日会成了什么样子,这样的落差让陶八姑娘难以接受,又格外害怕。
楚维琳多少能体会陶八此刻的心境,就好像当年,她想阻拦赵涵忆,却在竹苑外头怎么也等不到赵涵忆和常郁昀现身,当时情景对楚维琳来说,只是出了些偏差,但对于现在的陶八来说,却是面临着灭顶之灾一般。
楚维琳落了座,示意陶八姑娘也坐下。
陶八摇了摇头,咬唇看着她,道:“夫人,这是要将陶家赶尽杀绝吗?”
楚维琳垂眸,淡淡道:“不是我们爷要把陶家赶尽杀绝,而是你们陶家,作孽太深。昨日堂上说的那些案子,没有一桩是诬陷了你们的,罪有应得而已。”
陶八姑娘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但她不能就此退缩,她既然鼓起了勇气来找楚维琳,就一定要把心中的话说完。
深吸了一口气,陶八直直望着楚维琳的眼睛,道:“夫人其实是在为了七姐姐的事情生气吧?一桩海州那儿的命案,虽然永记药行里也出了事情,可也决不至于让常大人和夫人把陶家所有的底一并挖了出来呀?夫人,身为陶家女,陶八实在不想看着陶家倾覆,还请夫人高抬贵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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