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发宫女再度不适地抬手遮眼,透过指尖缝隙,一双明黄绣蟠龙朝阳靴映入眼底,她眼皮一跳,嘴角扯了扯,带动脸上的皱纹弯出凄凉的弧度。
梁帝在她面前站了半晌也没听见她说话,最终,是他忍不住蹲下身,伸出手指轻轻勾起她的下颌,看着她的满头白发和一脸皱纹,手指颤抖了片刻才低声问她,“雪婵,都这么多年了,你还是在记恨我么?”
执掌江山四十载,梁帝头一次在一个女人面前自称“我”,只可惜他愿为她降低身份的那个女人并不领情。
白发宫女伸出枯槁的手指将他的手挪开,沙哑的声音响起,“恨,如何?不恨,又如何?”
“我用二十年的时间囚禁你,竟然还是拴不住一颗心。”梁帝看着她,干涩的唇瓣微微颤抖。
“我的心早就死了,你从何去栓?”白发宫女语气平静,只不过那沙哑的声音让人听起来有些毛骨悚然。
梁帝却似乎一点也不觉得害怕,反而更凑近她,伸手去拉她的手,触摸到她指尖冰凉时,满目心疼,“雪婵,人不可能一辈子都只活在仇恨里,甚至是把仇恨带进棺材的,你放下那些,我们还和从前一样可好?”
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白发宫女猛地抬头,鄙夷地看着梁帝,声音有些激动,“二十年了,景润都已经长大成人了,你凭什么认为我们还回得去?”
“你知道吗?他的那张脸,那双眼睛,像极了你。”梁帝放柔声音,“每次一看见他我就会想起你,想起二十年前的那些事,我多希望我在那个人之前遇见你,这样的话……”
“够了!”白发宫女低嗤一声,“已经过去整整二十年了,你如今跑来说这些还有什么用,难道你囚禁我二十年还没有消除丝毫的猜忌和怒意吗?”
“雪婵,我其实从来没有恨过你。”梁帝声音凄凄,“我一直恨我自己没能在最早的年华遇见你,没能在那个人之前遇见你,至少在过去的二十年里我是这么想的,但这段时间我想通了,人这一辈子,能遇到个心心念念的人不容易,我不想让剩下的时间湮没在仇恨里,我想带你走出永宁巷,走出这个阴暗的地方。”
白发宫女苦笑一声仰起头,将那张狰狞的面容对着他,“你看看我如今的样子,从这样一张厉鬼般的脸上你还能图到什么好处?”
“雪婵啊雪婵。”梁帝惨笑一声,声音悲凉,“为什么你从来都不知道我想要的只是你的一颗心?我囚禁你二十年,不但没有将你的心找回来,反而将它锁死了,你可知我方才在外面听到你说自己的心已经死了的时候,我仿佛整个人被放在火海刀山上折磨,那样的痛,你可会理解?”
“何必呢!”白发宫女苦涩笑道:“难道囚禁我二十年,看我没日没夜的痛苦你很痛快吗?”
“一点都不痛快。”梁帝缓缓闭眼摇头,“每次一看见景润,我就会想到躲在阴暗角落里的你,想到你宁愿被我囚禁也不肯交付一颗真心,我就全身都痛,痛到麻木,然而时至今日我才明白,囚禁你不如放开你,或许看你幸福我便没有现在这样痛。”
“我没有家,无处可去,你放了我,我也活不过几日。”白发宫女收敛了所有的情绪,仰起头请求道:“我希望你能放过景润,不要为难于他,今日是我的生辰,就当是你送给我的礼物好了。”
“你那个儿子也同你一样,执迷不悟,爱上不该爱的人,几次三番挑衅我,这一点,他可是像极了你。”梁帝喃喃道。
“你说错了。”白发宫女安静地说道:“我跟那个人本就是夫妻,是你蛮不讲理横刀夺爱才会耽误了所有人的一生,倘若你不肯放过景润,那么我在九泉之下也不会放过你。”
“雪婵,既然你不爱,那我要如何做,才能让你恨,倘若能得你带着恨上黄泉路,那我这辈子算是成功了一半,至少能让你记住我。”梁帝动作轻缓地替她理了理鬓角凌乱的白发。
“我如今是一个没有心的人。”白发宫女回答得很平静,“能在死之前见到景润两面,此生心愿已了,爱与恨皆与我无关,但我有一事想拜托你。”
梁帝双眼含喜,“什么事?”
“我死后,请把我的骨灰埋在合欢花下,我想永远记住景润出生时的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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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时辰的行程,百里长歌和叶痕终于到达承天门外。
等他们三人下了车后,秋怜便坐在上面等着。
“王爷,你为什么想到今日来向梁帝请旨赐婚?”百里长歌拉着嘟嘟缓缓走在叶痕旁边,想着今日的他行事处处透着诡异。
“今日原本是我母妃的寿辰。”叶痕垂下眼,声音有些黯然。
百里长歌自知触及了他的伤心事,赶紧低声安慰道:“王爷不要太过伤怀,相信宸妃娘娘泉下有知的话一定会为你高兴的。”
“嗯……”叶痕微笑着点点头,“就是因为今天这个特殊日子,我才会想到要来请旨赐婚,我想父皇定会看在母妃的面上应允的,即
应允的,即便他不看母妃的面子,我也有办法让他允准。”
“我相信你!”百里长歌郑重点头。
二人到达龙章宫的时候,梁帝早就从永宁巷回来了,似乎早就意料到叶痕会在今夜入宫,听到薛章的禀报时他想都没想就让人把叶痕和百里长歌传进来。
行过礼之后,嘟嘟甩开百里长歌的手直接跑到龙椅边调皮地拽着梁帝的胡子咯咯笑道:“皇爷爷,你就像一只老兔子。”
薛章闻言汗毛都竖起来了,担忧地望了梁帝一眼。
梁帝和蔼地轻笑一声,问嘟嘟:“为什么说皇爷爷向兔子?”
嘟嘟奶声奶气道:“麻麻说,只有兔子的眼睛才是红的,皇爷爷的眼睛也红了,所以就像一只老兔子。”
叶痕闻言眸光动了动。
百里长歌则抬起一只眼角,果然见到梁帝的眼睛有些红,凭她敏锐的观察力看来,一定是刚刚落过泪导致的。
奇怪!
百里长歌在心里嘀咕,叶痕不是说过他的母妃不怎么受宠吗?为什么梁帝会在他母妃冥寿这一日落泪?
“你个小鬼灵精!”梁帝哈哈大笑,伸手刮了刮嘟嘟的鼻尖,嗔道:“皇爷爷是老兔子,那你就是小兔子。”
“我不是小兔子。”嘟嘟昂首挺胸,自信道:“我是大灰狼,专门吃兔子的。”
梁帝被他逗得忍俊不禁,半晌才回过头来看着百里长歌和叶痕,迅速收起脸上的笑意,沉声问:“你二人深夜入宫所为何事?”
“儿臣愿娶百里长歌为唯一的妻子,请父皇允准。”叶痕再度下跪,行了二十多年里第一个稽首大礼。
梁帝没说话,定定看了他半晌,又将目光移到百里长歌身上,问她:“你呢?你愿意嫁给景润吗?”
“回皇上,臣女与晋王殿下两情相悦,且臣女如今与东宫再无任何婚约牵扯,故而求皇上允准我们二人的请求。”百里长歌也再度跪下,声音说不出来的平静。
“抬起头来。”梁帝对二人道。
百里长歌觉得莫名其妙,但还是和叶痕对视一眼缓缓抬起头。
梁帝的目光落在叶痕的面容上,从眉眼到嘴唇,他的每一分轮廓都像极了雪婵。
看见这样一张脸,他便想到与雪婵初遇的那年,她的一颦一笑仅在片刻之间就俘获了他的心,再想到后来强行将她带进宫的种种猜忌生妒,更想到刚才在永宁巷她说出来的那番话。
她说她在这世上没有家,她说她的心早就已经死在二十年前,她对他没有半分感情,没有爱,连恨也不会有。
他囚禁她二十年,她却宁愿将心锁死甚至连身体都摧残得形同枯槁,也不肯对他动情一分,即便是死,她也只会带着跟那个人的回忆走上奈何桥。
当年便没有人成全他,那他此刻为何要去成全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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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请旨成功,皇宫跪灵
梁帝刚要开口拒绝,薛章突然急匆匆跑进来禀报:“启禀皇上,皇太孙求见。”
梁帝老眼一眯,“早上东宫那边传来消息说天钰寒疾复发,无法跪灵,怎么这会儿倒能下地跑龙章宫来了?”
薛章面露为难,低声道:“太孙殿下说有要紧事求见陛下。”
“让他进来吧!”梁帝摆了摆手。
薛章立即退了出去。
百里长歌心思一动,这个时候叶天钰来做什么?莫不是又要阻拦她和叶痕请旨赐婚?
叶痕面色平静如初,似乎早已胜券在握。
片刻之后,叶天钰跟着薛章走了进来,跪在百里长歌身侧请安,他因长年病弱,所以气息极虚,此时虽然隔着些距离,但百里长歌还是感受得到他较之往日更加羸弱的气息。
看来早上东宫的传言非虚,叶天钰的确再次发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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